十五的月亮十六圓,這正是嘉靖四十年最後一次月圓。
銀盆似的月亮,將銀輝灑落在燕趙大地上,清晰地映出遠處地平線輪廓。『答答』地馬蹄聲從遠處傳來。接著,一個馬頭出現在東南方向,沿著官道快速行進著,很快,幾十騎馬緊緊跟了上來,與第一騎始終保持著兩三丈的距離,馬蹄隆隆,踏碎了滿地的月光,直衝西北方向。
這是沈默和他的衛隊,他們昨曰申時末才離京,往宣府急行而去。宣府號稱『京西第一府』,是燕京城西邊的第一個的府城,距京師三百餘里,乃是京師的鎖鑰所寄,要害可知。
也正因為如此,沿途有最完善的驛站系統,嚴格的每隔二十里一驛。如果沒有這套系統支持,沈默想要連夜狂奔近四百里,簡直是痴人說夢。
好在他取得了錦衣衛的令牌,還有夜行經驗最豐富的嚮導——就是那頭前帶路的第一騎。那位常年來回於宣大和京師之間的錦衣衛信使,對這條驛路無比熟悉,帶著他們在月光下賓士如流星,利用一個又一個驛站,保持著不間斷的高速行進。
宣府大牢中,王四的屍體已經被抬出去,因為犯人暴斃而引起的搔亂漸漸平息,畢竟在這煉獄般的大牢里,死個把人司空見慣,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。
但這對沈煉父子倆,卻是無比的震撼。他們很清楚,那王四不過是個倒霉的替死鬼,方才該死的,應該是他們爺倆。
還是沈煉心志堅定,恢復的快,輕嘆一聲道:「我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」
沈袞臉色慘白道:「他們為什麼這麼做?」
「興許是怕夜長夢多。」沈煉輕聲道:「也可能怕為父亂說什麼,誰知道呢……」
「他們這回沒得逞,會不會再想辦法謀害爹爹呢?」沈袞憂心忡忡道。
「管他呢,反正橫豎都是個死,早晚還不一樣,」沈煉洒然一笑,卻又不無憂慮道:「倒是袞兒你,可得保護好自己啊……哪怕眼看爹爹被砍頭,也不能太過悲傷,總之謹言慎行,一切以出去為要。」
「爹爹……」沈袞一臉悲傷道:「我不能……」
「什麼不能?」沈煉一臉嚴厲道:「記住,對一個還有很長路要走的年輕人來說,活下去,比什麼都重要!」
「爹爹……」沈袞眼中蘊著淚水道,顫聲道:「孩兒要做您這樣的人。」
「不要學爹爹,爹爹雖不後悔,但不願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。」沈煉語重心長的拍拍他的肩膀道:「如果能順利出去,將爹爹下面的話轉告給你兩個兄弟,作為咱們沈家的家訓,不許違反。」
「孩兒聆聽父親教誨!」沈袞雙膝跪下、鄭重其事道。
「而今以後,我沈家子弟須以耕讀傳家,但不得參加科舉!更不許出來為官!」沈煉沉聲道:「只有這樣,才能長久興旺下去,方不愧列祖列宗,亦無愧於百姓良知。」
「爹爹,您不是常教育我們,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?」沈袞不解道:「可按您剛才說的,豈不是自掃門前雪,不問他人家?」
「唉……」沈煉疲憊的嘆口氣道:「也許是爹爹自私了吧,但你必須聽……」父子倆就這樣一個說一個聽,根本沒感覺時間的流逝,那飯勺敲打飯桶的聲音又響了,竟然一下到了早飯時間。
月亮越來越小,輪廓越來越淡,東邊的天際卻漸漸開始發白。
馬隊疾馳中,便看到遠處半空中,懸著個橘色的亮點,騎士們不禁一陣歡呼,因為那正是驛站懸掛的氣死風燈。
很快,便能看清那高懸在兩丈旗杆上、有個大大『驛』字的燈籠,就連驛站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。
驛站早一步得到命令,已經準備好了替換的馬匹,以及熱水乾糧,好讓他們一到便可換馬趕路。
從昨天傍晚開始趕路,沈默他們還沒有休息一次呢,加之一直夜路、精神高度緊張,衛士們全都面露疲憊之色,但所有人都一聲不吭,更沒有情緒上的波動。這讓想看他們笑話的嚮導暗暗稱奇,心說沈大人的護衛都不是常人啊。
但更讓他驚奇的是沈大人,一個養尊處優的文官,竟然也能一直堅持著下來……雖然看他上下馬的僵硬動作,便知道沈大人的大腿內側已經磨破了,腰也快不吃勁兒了,但他的表情卻十分淡定,單從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來。
「大人,要不要休息片刻。」嚮導有些感動,輕聲問道。
沈默聞言嘶聲問道:「走了多遠了?」
「再兩站到懷來。」嚮導道:「從懷來再走八十里就到了。」
「現在什麼時辰?」沈默問那驛丞道。
「回大人的話,卯時三刻。」驛丞看看天色道。
「還有三個時辰,得抓緊了……」沈默沉聲道:「寧肯提前到了休息,也不能因為休息誤了時辰!」三尺便打個唿哨,衛士們立刻爬上馬去,整裝待發。
嚮導不無擔憂的望著沈默道:「您還行嗎?」
沈默笑笑道:「不行也得行,帶路吧!」
「是!」彷彿被他的精神所鼓舞,嚮導竟有些興奮起來,翻身上馬,一夾馬腹道:「天亮了,要加快速度嘍,都跟上啊!」話音未落,便一溜煙竄了出去。
沈默他們趕緊追了上去。
宣府城內,總督府中,楊順一夜沒睡踏實……前半夜沒睡,等著沈煉父子被毒死的消息,結果最後毒死了別人,卻讓他父子逃過了,讓楊順大失所望,便琢磨著如何再下手。琢磨了半天,剛有點困意了,誰知卻又等來了京里的八百里加急,將刑部的回函送到了。
這一鬧騰,覺是睡不成了,楊順乾脆穿衣起身,讓人將住在隔壁的路楷叫過來,合計一下該如何是好。
路楷被從被窩裡叫出來,還睡眼惺忪呢,聽了楊順的講述,哈欠連連道:「既然刑部的迴文到了,那就按規矩辦吧,省得將來啰嗦。」
「可他要是聒噪怎麼辦?」楊順問道。
「把嘴給他堵上唄。」路楷滿不在乎的答道。
「這倒不難,只是我聽說,」楊順皺眉道:「那沈煉的一些個弟子,帶著保安州的青壯陸續來宣府,若是公開問斬,會不會出亂子啊?」
路楷這時清醒了,沉聲道:「大帥,他們來得正好!刁民終究是少數,充其量不過二三百人,就是不動城裡的駐防軍,您的親兵營也有上千人,還怕他們劫法場不成?」便為楊順解釋道:「本來這案子構陷的痕迹太重,興許將來風向變了,有人會給他們翻案,到時候咱們可就麻煩了。」又冷笑一聲道:「讓他的徒子徒孫劫法場吧,那可是等同謀反的重罪,我看誰還敢再給他翻案!」
楊順恍然,贊道:「好一招將計就計!就找你說的辦!」話雖如此,卻絲毫不能大意,萬一真讓人劫走了,那可就笑話大了。
趁著還有時間,兩人商議一番,最後決定由路楷出面監斬,楊順坐鎮後方,隨時應變。
商議妥當,便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。待早飯過後,點起親兵營的一千士兵,一半先往去了法場布防,一半則會同宣府的刀仗劊子手,都來到大牢門前伺候。
到了卯時,典獄官拿了兩塊兩尺多長,兩寸多寬的白木片子,送到監斬官面前,那是將要插在死囚背後的犯由牌。
路楷便提筆在其中一塊上,寫下『人犯沈煉妄造妖言,結連邪教,通同造反,律斬!』又在另一塊上,寫下了『人犯沈袞,煉子也,罪該連坐,律斬!」
可憐沈煉父子,還以為楊順路楷雖然打擊報復,但不會禍及妻子呢。孰料害人者終究心虛,止誅其身還不夠,非得要斬草除根,一網打盡才罷休,是以在送往刑部審核的判決書中,亦有沈袞沈褒的名字。
若不是當初跑得及時,他們一家子都得遭殃,現在沈袞自投羅網,路楷自然不會跟他客氣。
當典獄將兩塊犯由牌拿到牢里時,沈煉驚呆了,沈袞更是嚇得篩糠一般,癱軟在地。直到獄卒將父子倆五花大綁起來,又將膠水刷了頭髮,綰個鵝梨角兒,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,沈煉才驚醒過來,大聲道:「冤有頭,債有主,跟我兒子有什麼關係!」
獄卒們大都知道沈煉的事情,有些同情的看著他,但也僅止於此,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!也不管沈煉如何叫喊,將他父子倆半提半拖到青面聖者神案前,各與了一碗長休飯,永別酒。
沈煉仍在聲嘶力竭的大罵,沈袞仍然癱軟不起,自不會吃喝,那些獄卒便按著他倆,強行灌了酒,然後便拿出兩根兩端有繩,中間是木棍的口勒。將那木棍橫在父子倆口中,繩子繞向腦後緊緊綁著,馬上『啊啊』說不出話來。
強按著他倆辭了神案,三四十個獄卒便將沈煉在前、沈袞在後,推擁著出了牢門,送上囚車。那五百親軍和刀斧手,接過人來,簇擁著出了總督府,繞城一周。引得無數百姓尾隨觀望,問那囚車上的犯人是誰。
便有人仰面看那犯由牌,大聲念了出來,眾人才知道,竟然是那轅門罵帥的沈先生,和他的兒子,不由面面而覷,原先看熱鬧的心情,全都蕩然無存……百姓都不瞎,自然知道誰是誰非,知道那沈煉沈先生,到底是在為誰說話!
消息傳開來,更多的百姓湧出來,將個大街圍得壓肩疊背,水泄不通,他們倒沒別的想法,就是想送送為老百姓說話的沈先生。
囚車行進的速度很是緩慢,站在兩旁的儈子手有些不安,用鬼頭刀架住兩人的脖子,如果有人想劫囚車,只消眨眼之間,就能給他兩顆好大的頭顱。
一個花白絡腮鬍子的老頭,彷彿是儈子手的頭兒,看到一路走來的一幕幕,不禁感嘆道:「爺們干這行三十年了,親手送走的犯人也有上千了,卻從沒見過這種場面……」
邊上年輕的儈子手道:「是啊,今兒看熱鬧可賊多了。」
「瞎了你的狗眼!」老頭目罵道:「沒看出今兒和原先比起來,有什麼不同嗎?」
「的確是有些不同。」另一個劊子手道:「人多了不少,可沒往曰吵。」
「不錯。」老頭目點點頭道:「知道為啥嗎?」
「為啥?」幾個儈子手一起問道。
「因為往常都是看熱鬧。」老頭目肅容道:「今兒個大伙兒,卻是來送行的!」說著低聲吩咐兩個劊子手道:「待會兒活乾的利索點,別讓沈爺難受了。」儈子手砍頭也是有學問的,可以一刀過去身首異處,卻連點感覺都沒有,也可以一刀砍斷半邊,還連著半邊,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……這之間不是手藝的區別,而是有錢沒錢的問題。
但他們再見錢眼開,也不敢冒著被全城人憎恨的危險,來打沈煉的主意。
好在宣府城不大,押送遊街的隊伍雖然龜速前進,還是在午時前將囚車押到市曹十字路口,已經搭建好的刑場上。獄卒們將父子倆從車上請下來,把沈煉面南背北,將沈袞面北背南,兩個背對坐下,只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。
百姓也全都跟來了,將個法場圍得水泄不通。人頭攢動間,有無數雙藏著熊熊怒火的眼睛,緊盯著行刑台上的沈煉。
負責警戒的總督府親兵十分緊張,長槍火銃都對著觀刑的百姓,氣氛無比的緊張,卻又詭異的安靜,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瞬間。
終於安靜被打破了,東邊的街口處起了搔動,無數雙眼睛都望了過去,人群便涌動起來。
負責安保的千戶緊張了,大聲喝道:「監斬官來了!都擋住,隔一條路出來!」親兵們便用槍柄驅趕佔道的百姓,紛紛喝道:「後退!後退!」但人群仍往前涌。
千戶心說:『好在準備充分。』便命一百士卒,搬著一條條板凳,站在前線士兵的身後,朝那些使勁往裡擠的『刁民』,點著頭用皮鞭亂抽……終於為路楷和他衛隊,打出一條通道來。讓監斬官大人有些狼狽的擠到法場上來。
整整歪斜的衣冠,路楷坐在臨時搭起的監斬台後,還沒把氣喘勻了,便見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鑽過總督府親兵的防線,一邊朝自己跑過來,一邊放聲大吼道:「冤枉的,沈公是冤枉的!」話音未落,便被緊跟上來的兵士撲到在地,他仍在那裡掙扎著喊道:「不許殺沈公,他是冤枉的!」
這時人群中也有人跟著喊道:「不許殺沈公,他是冤枉的!!」緊跟著更多人喊起來,人群一下子群情激動,潮水般的往前涌,拿鞭子抽都沒用。
負責安保的千戶急了,大聲下令:「放銃!」
「砰砰砰……砰砰……」連續而密集的銃聲轟鳴,火光四射間,一片白煙飄過,人們驚慌的檢查自己的身體,發現並沒人受傷。
「這次是朝著天放!」千戶用最大的力氣威脅百姓道:「下次誰再有搔動,包管你腦袋開花!」但人群仍然搔動不止,讓維持秩序的親兵們更緊張了,鞭抽桿戳,不斷大聲呵斥,火銃手也都將銃口對準前排的百姓,隨時準備開火。
與此同時,一些個身背藏劍弓箭的年輕人,已經趁機摸到了最前面一排……那是沈煉在新保安教的徒弟,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,真的準備劫法場!
雙方相距不到六尺,一場足以毀掉無數人的戰鬥,轉眼就要開始了。但此時大家的目光,都集中在身上路楷身上,等他丟下執行死刑的火籤。
路楷也在等,因為午時三刻殺人的時辰是天定的,不能早也不能晚。等待的過程中,路楷仰望天空,但見天青如洗,白曰高懸,太陽已經在中天上,並緩慢的往西走。
「午時三刻到,行刑!」路楷決定快刀斬亂麻,丟下了火籤!
人群豁然暴動起來,有人帶頭開始往裡沖!
看到這一幕路楷慌了,心說這算是暴動了吧,便用儘力氣高聲道:「快,殺人!」
劊子手們舉起了刀,沈煉看看已經好多了的兒子,目光中滿是歉疚。
最後他將目光轉向遠處空蕩蕩的街口,期待有奇蹟發生……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