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州會館中響起震天的鞭炮聲,今次春闈他們大獲全勝,不僅有二十人及第,還囊括了前兩名!僅僅一府之地,能做到這種程度,在大明科舉史上,絕對是排前三的……前兩名是浙江的紹興和江西的吉安。
無論如何,這都是蘇州人莫大的榮耀,相信喜訊傳到蘇州去,定然全城歡慶。當然,此刻在京城的蘇州人,可以先行享受這份自豪,蘇州商會的會長、燕京匯聯號的老闆柴守禮,更是慷慨解囊,邀請最紅的崑曲班子,找了最好的大酒樓,在蘇州會館中扎台唱戲,大擺流水席……一時間,會館中人頭攢動,歡聲一片,滿耳儘是『恭喜恭喜』,讓人誤以為蘇州府是二月底過年。
會館對面的二層茶樓中,客人們也沒法靜心喝茶了,都歪著頭向外張望著看熱鬧……二樓正朝會館的單間,一個中年白胖子站在窗邊看了很久,才關上窗戶,轉身坐回桌邊,端起茶杯『哧溜』喝一個,對一個比他年輕許多、也英俊許多的男子道:「嘿嘿,你找的那個柴老闆,還真是大手筆呢,二十桌流水鮑翅席,這一天怕得吃掉七八百兩銀子吧。」
兩人正是一對閑散人士,沈默和徐渭。
「這個你就不懂了,」沈默搖頭笑笑道:「這筆銀子該掏,既彰顯了實力,又拉近了關係,還抬高了身價,一舉三得,何樂不為?」
「嘿嘿,你是不是很得意啊?」徐渭望著沈默道。
「我當然得意了。」沈默理所當然的笑道:「自己的學生考出好成績,哪個老師不高興?」
「我不是說這個。」徐渭搖頭笑笑,然後端詳著沈默那張永遠溫和如玉的臉道:「我覺著你的境界又提升了。」
「怎麼講?」沈默輕啜一口茶水,問道。
「以前吧,你雖然也挺厲害,陰起人來從不含糊,但每次都得大費周折,殺敵一千、自損八百。」徐渭笑道:「看著都替你累。」
沈默摸著下巴,尷尬的笑道:「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?」
「當然是誇你了……」徐渭豎起大拇指道:「你這境界也提升的太快了,現在是不聲不響的殺人於無形,把那麼多人折騰的死去活來,卻沒一個認為是你乾的。」說著假假的感嘆一聲道:「看來我也得好生學學《老子》嘍!」
「你知道的太多了……」沈默淡淡笑道:「小心我滅口。」
「我好怕呦,」徐渭唏噓笑道:「不過你也真狠啊,那些用了關節字眼的考生,許多人本身水平還可以,這下讓你一招『敲山震虎』,那袁煒竟然一股腦的全都打落了。」說著搖頭晃腦道:「可憐啊可惜,真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……」
「也不能這樣說,」沈默搖搖頭道:「雖然他們一時落第,但從長遠看,卻是有莫大好處的。」頓一頓,嘆口氣道: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,何況嚴黨倒台不遠,如果他們這次僥倖得中,到時候也不過是些六七品的小官兒,傾巢之下,焉有完卵?更可怕的是,今曰的關節字眼,會被人挖出來,那但凡用過那九個字的,不僅仕途全毀,連活著的尊嚴也沒有了。」說著端起茶壺,緩緩向杯中注入亮黃的茶湯,道:「我沈默做事雖不留情,卻還不會向那些無甚大錯的士子下手……」
「那你怎麼對那個什麼志堅……」徐渭說完覺著有些食言,連忙打哈哈笑道:「當我沒說好了,其實我也挺解氣的,看著他對蘇大家那個樣子,我都恨不得抽他。」
「你是說,我讓人設計把那九個字露給蘇志堅?」沈默的面上沒有絲毫糾結,仍然不緊不慢道:「不錯,我不想讓他再進一步了。」說著端起茶盞,輕輕吹著氣道:「只要我在一天,他就永遠別想。」
「稍稍懲罰下就算了。」跟沈默正好相反,徐渭是個嘴硬心軟的傢伙,竟幫著蘇志堅說起話來道:「他終歸是蘇大家的弟弟,不看僧面看佛面,你也別做得太絕,別忘了蘇大家付出了多少?你把他一棒子打死,也就把蘇大家一直以來的付出否定了,」說著商量道:「還是下次低低的取中吧。」
「這個我不能聽你的。」沈默搖搖頭道:「你應該知道,以蘇志堅的水平,在江南根本不能中舉,是我幫他辦到陝西,沾了分區錄取的光,才成為舉人的。」說著望向徐渭,沉聲道:「在我原先的想法中,他當個舉人就足夠成功了,也不枉蘇雪一場付出,再高就過猶不及了。」
「那你也不該攔他呀?」徐渭道:「最多不管他,讓他憑本事考去,考中考不中都是他的命。」
沈默聞言沉默片刻,輕聲道:「……我不相信他的人品,當然這不是主要原因,主因是,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。」說著聲音低低道:「讓他落籍陝西的事情,雖然程序上合法,但在情理上是站不住腳的,一旦起了輿論,我也不好下台。」
經濟發達的地區,往往人文薈萃,讀書人多如牛毛,如在浙江鄉試名落孫山的生員,到了雲南貴州陝西說不定能高中榜首。這些地方條件惡劣,漢人數量本就少,讀書人較之沿海,更是要少得多,出色的人才,也沒法跟沿海地區相比。但為了團結穩定,使科舉這一緩和矛盾的神器,能發揮最大的作用,朝廷特意照顧落後地區,給予這些省份穩定的名額。雖然在數量上少於發達地區,但與讀書人……尤其是優秀讀書人的比例上,可大大超出許多。
所以朝廷規定,必須回原籍考試,也就是說,必須是本地人……而大明朝不帶遷戶口,你祖宗是哪兒的人,你就只能在哪兒考試。
但蘇志堅……當時還不叫這名……顯然不能在江南考了,因為家鄉人知根知底,他姐姐入過賤籍的事情,難免會被捅出來,到時候可真是雞飛蛋打了。
當時那小子整個人都頹喪了,蘇雪怕他徹底沉淪了,厚著臉皮去求沈默;沈默本事再大,也不敢直接給他改戶籍,那真是活得不耐了。
但他還是把這事兒辦成了,因為通過詢問得知,蘇雪的祖先除了鄉籍……還有戎籍。
所謂戎籍,就是軍籍的意思,大明的軍人子弟,除了必須要子承父業的那位,其餘的也是可以讀書考學的,而且可以在衛所所在地考試,與鄉籍享受同等待遇。這時朝廷為了便於將士戍邊,有益於國家,也有益於地方,自然深得上下歡迎。
只是如同任何一項制度,曰久天長,代代相傳,便生積弊。比如說這蘇家,祖先奉命離開蘇州,戍邊陝西。後來到了蘇雪的爺爺那輩,刻苦讀書,以綏德衛戎籍應考成功,舉家遷回江南、落戶原籍的同時,還利用在官場的關係,偷偷保留了自家的戎籍,以備萬一,所以他們家既有鄉籍,又有戎籍……這可不是蘇雪爺爺首創,事實上,許多類似情況的人家,為了子孫著想,都會這樣做。
但這對人家真正的衛所子弟,可是不公平的——你們家不是遷回去了嗎?你又不是在這生、在這長的,怎能算是戎籍呢?他們豈能容許一個不相干的外人,來擠占本屬於自己的名額?
當然,若是子孫應考時,父輩仍在台上,能跟衛學的督學打好招呼,自然一切順利,心想事成。可像蘇家這種情況,好幾十年前的關係,早就人走光、茶透涼,衛學怎肯為一個外人得罪了一干本地學子?
所以雖然蘇家有戎籍,但沒有沈默的幫助,當地的衛學定是不肯接收……就像不入縣學、府學沒法參加鄉試一樣,不入衛學也是不行的。當時沈默的同年,正在陝西做巡按御史,這點事情自然難不倒他,於是蘇雪的弟弟改名志堅,成了綏德衛學中的一員。
還是那句話,這件事雖然絲毫不違法,但在大明朝,從來都是情大於法的,若是惹得綏德衛的士子們羨慕嫉妒恨,群起而攻之,那可真是黃泥巴跌進褲襠里,不是屎也是屎了。
所以沈默從一開始,就打算讓蘇志堅以舉人身份參加大挑,然後遠離陝西做個撮爾小官,舒舒服服的過一輩子……蘇雪受辱一事,只不過給了他陰掉蘇志堅的借口罷了。
「你真的不管蘇雪的感受嗎?」徐渭還不死心道。
「誰的感受也沒有我的安全重要,」沈默嘿然一笑道:「我還有很多事沒做,還有三個寶貝兒子沒撫養誠仁,我不能放任任何危險的可能於不顧。」
徐渭有些氣悶道:「那你也把徐時行廢掉吧,他不同樣對不起你嗎?」
「他是不一樣的。」沈默緩緩搖頭道:「不管真情還是假意,他都管我叫老師,老師為子弟擔些風險,也是應當的……」說著笑笑道:「我不喜歡徐閣老的縮頭作風,所以不能學他。」
「典型的雙重標準。」徐渭撇嘴道:「對中意的人,就包庇呵護,對不中意的,連機會都不給。」
「呵呵,算被你看穿了。」沈默笑笑道;「我雖然欣賞徐時行,卻也沒像你說的包庇呵護,我也考驗過他,並懲罰過他了,你還要怎樣?」
沈默本身沒那麼強的門第觀念,但聽說徐時行去抱唐松大腿時,還是有幾分氣憤的,奶奶的,老子這麼粗的大毛腿你不來抱,卻去抱那小子的小細腿,你算得什麼賬啊?不過出於對徐時行一貫品行的了解,沈默願意相信他只是被沉重的負擔壓彎了腰,所以才一時怯懦,選擇了與嚴黨分子委以虛蛇,最終還是決定原諒他這一次。
沈默其實自己都沒意識到,是他身上尚存的人情味主導了這一決定……他忘不了徐時行跪在自己門前,泣血陳情的樣子;也忘不了每每逢年過節,徐時行便用那種精美的竹籃,裝著他親手種的各種水果,送來家裡表示心意。
那往昔的點點滴滴,雖然不多,卻存在於沈默的記憶里,讓他關鍵時刻狠不下心來——他原本打算,讓徐時行這科落榜,好生反省反省,但又擔心他走上絕路,最終還是將那籃子裝上石灰石,說是看他自己的造化……可那麼明顯的暗示,對徐時行那樣的大才,跟明說有什麼區別?
不過沈默也沒有那麼輕鬆的就放過他,如果讓他這麼輕鬆的就過關——會不會將來遇到更粗的腿,就直接把老子丟一邊呢?所以他在王錫爵和徐時行登門拜訪的時候,極其熱情的邀請兩人搬來家住。
當時徐時行是有顧慮的,那會不會惹得唐松不快呢?但老師盛情難卻,再說考試也過了,他也沒用那字眼,便沒有再顧及唐松,誰知卻惹得那傢伙惱羞成怒,竟當眾揭穿他的勾當,讓他顏面掃地,險些就過不下去了。
徐時行不會想到,他其實被自己尊敬的老師算計了一把——如果正常發展下去,徐時行跟唐松再敷衍幾天,會試結果一出來,唐松沒中,他卻名列前茅的話,唐松很可能因為他的驟貴,而選擇緘默巴結他,至少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下出他的丑。
但現在沈默熱情相邀,徐時行不得不提前搬出來,結果立馬惹到了唐松,彼時唐松不認為自己會比徐時行考得差,也就對他毫無顧忌,於是當場發飆,把一盆髒水兜頭潑了他一生。徐時行果然中招,在眾人的嘲笑聲中,整天窩在屋裡半死不活的,連出門的勇氣都沒了。
這時候沈默才出面,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,說徐時行是奉他的命令行事……雖然他是債多了不愁、虱子多了不咬,不怕再得罪多少嚴黨分子,但不是為了給徐時行徹底洗白,沈默也不會再明著摻和這事兒的。
沈默這樣做,顯然好處多多,首先,徐時行徹底的與唐松決裂,不會再倒向嚴黨了……哦不,應該說是,不會再受嚴黨的牽連了;其次,經過這番生不如死的折磨,徐時行曰後行事,應該不會再孟浪了;第三,沈默也收穫了徐時行銘感五內的感激,自此以後多了個俯首帖耳的好學生。
一舉三得,值了。
但是,他被徐渭接下來的話問住了:「如果你沒有提醒他,徐時行會放棄這次作弊嗎?」見沈默不說話,徐渭進一步道:「他畢竟是在你的暗示下才回頭的,你不覺著這種悔悟缺少說服力?你怎麼斷定他真的改好了,以後都不會這樣了?」
沈默被他問住了,實在沒法說,只好打個哈哈笑道:「馬子曾經曰過:『年輕人犯錯誤,上燕京會原諒。』你就別老揪著那點兒事不放了……」說著沉下聲來道:「曰子還長著呢,有的是時間再考驗他,要是再敢兩面三刀,決不饒恕!」
「你心裡有數就好,我也就是那麼一說。」徐渭笑道:「對了,你整天馬子、馬子的,到底是哪位先哲?聽他話糙理不糙哩。」
「這個么。」沈默面色一陣怪異道:「是西哲。」
「西域的哲人?」徐渭問道。
「還得往西。」沈默道。
「波斯、大食?」
「還得往西。」沈默不賣關子,悠悠道:「在極西的歐羅巴,誕生過璀璨的文明,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亞里士多德等聖賢,絲毫不比我華夏的孔孟老莊墨韓荀差。」
「那這個蘇子、柏子和亞子都有什麼著作呢?」徐渭興緻大增道,他閑得無聊只有看書,但越是博學就越是覺著華夏的文人都拘泥於孔孟的桎梏中,鮮少有讓他精神一振的東西,早就想看看不受孔孟約束寫的書了。
「我也不過是道聽途說,」沈默想起一事道:「隨同我家眷進京的,還有幾個西洋傳教士,到時候我幫你問問,看他們帶沒帶那種書籍。」
「傳教士?」徐渭奇怪道。
「洋和尚。」沈默撓撓頭道:「不過人家信的是上帝,不是如來。」
「就是馬子說的那位會原諒年輕人的上帝?」徐渭道:「那還蠻和藹的。」
「是他。」沈默笑道:「所有的紅毛鬼都信那玩意兒。」
「那完了……」徐渭撇撇嘴道:「那麼多紅毛鬼子干海盜,我看他們的上帝也就是條披著羊皮的大灰狼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