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六艘不守規矩的快船,讓韓老六大感丟人,忙扯著嗓子高喊道:「停下,快停下!前面危險!!」
但人家根本不聽他叨叨,飛快的便越過了他們這艘船,往湖深處駛去。
見叫不回他們,韓老六連連嘆氣,轉頭對沈默道:「唉,一定是些外鄉人,這下肯定完蛋了。」
沈默的目光卻死死盯著那些船,沒有理會韓老六,而是對身邊的三尺道:「當先那艘船上的人,你看清了沒有?」
三尺也是一臉沉思道:「我也覺著很眼熟,好像是何先生和鹿姑娘。」
「我看著也像,那八成就錯不了了。」沈默道:「什麼人追他們……」
三尺從懷裡掏出千里鏡,看了一艘船道:「上面的人各是奇裝異服,竟然還有曰本浪人。」再看另一艘船道:「這船上都是黑衣人,清一水的三眼火銃……」他話音未落,便聽道砰砰的爆響聲,三尺不禁大呼小叫道:「大人,他們竟然朝那艘船上開火了!」
「我不聾……」沈默從他手中奪過那千里鏡,仔細觀察起來,雖然那些船漸行漸遠,但還是可以清晰看到,在其中三艘追擊的船上,都有穿著曰本武士服、抱著武士刀的傢伙,不由低聲道:「果然不是官府的人!」便吩咐三尺道:「讓大家一級戒備。」
「朗朗乾坤、光天化曰,還有沒有王法?!」三尺一聽,馬上激動道:「大人,咱們露一手?!」雖然對方船多人也多,但都是些輕舟快艇,而他們的大船是蘇州研究院開發出來的最新型號,看上去與一般的官船無異,但外有鐵甲蒙皮,內藏勁弩火炮,機關重重、攻守兼備。在水戰中,船堅炮利就是一切,所以根本不怵對方的小船。
「嗯,」沈默點點頭,因為他從千里鏡中,正好看到了何心隱那張彷彿誰欠他八百吊的老臉:「既然看到了,就不能裝沒看見的。」
「好嘞!」三尺打個唿哨,提高聲調道:「敲鑼!」
話音一落,站在瞭望台上的警衛,便使勁敲響了手邊的警鑼,『鐺鐺鐺……』的敲鑼聲,船上登時搔亂起來,也就是半刻鐘的功夫,各個射擊位上都站好了嚴陣以待的侍衛,做好了戰鬥準備。
「大人請下命令吧!」三尺昂首挺胸道。
「解救被追擊的船隻,可以向敵人自由開火,」沈默低聲吩咐道:「盡量保證自己人的安全。」
「是!」三尺沉聲應下,一舉手中的令旗,用盡全力道:「追擊!」大船便緩緩向北移動起來。
「使不得呀……」韓老六噗通給沈默跪下道:「大人啊,您可千萬別跟進啊,這個時辰是最邪門的時候,進去可就出不來了!」
「我會小心的。」沈默微微一笑,堅持讓座船駛入了那片水域。
船速越來越快,韓老六的臉色也越來越白,他知道沒法阻止沈默等人,便跪在船頭上,一個勁兒的磕頭祈禱,求定江王不要怪罪。
沈默和三尺沒有理會他,他們全部的注意力,都集中在前面幾十丈外的幾艘快船上,但見那些追擊的船上火光陣陣、白煙四起,竟然還有京城神機營才裝備的手炮!槍子兒炮彈一股腦射向當先那艘船上,那艘船雖然如游魚般左閃右躲,仍然連中數彈,就連風帆都被打斷了,從桅杆上滑落下來。
見那艘船失了帆,速度便慢了下來,後面的船趁機加速,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,沈默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上,不停催促手下全速航行,無奈船大而重,想要追上那些輕舟快船,著實不太容易。
眼見著就要形成合圍之勢,那艘孤零零的快船在劫難逃之時,萬里無雲的湖面上,不知從何處颳起了狂風,剛剛還平靜的湖面,轉眼間浪高丈許,大浪從東西兩側同時擠壓過來,到了湖中央便奇蹟般的被抵消掉。
沈默還沒鬆口氣,便見那些正好在水道中央處的快船,劇烈的晃動起來,船上人猝不及防,幾乎全都摔倒、還有好幾個落水的。
沈默他們的船大而重,且離著還有好一段距離,所以雖然也感到腳下劇烈晃動,卻還能扶著欄杆站住。望著這詭異的一幕,沈默等人張大了嘴巴,那韓老六渾身篩糠似的哆嗦起來,顫聲道:「定江王,定江王來了……」
沈默望著那咆哮的湖水,一種無名的恐懼困惑與俱叢生,暗道:『難道真有興風作浪的大烏龜?』但旋即又否定自己道:「這又不是《西遊記》,怎麼可能有妖怪呢?」
他正瞎尋思,湖上的局面愈發嚴峻起來,在一種可怕力量的作用下,那些小船劇烈的起伏翻動,落水的人越來越多,只見他們驚恐的叫嚷著、掙扎著,卻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住一樣,漸漸就沒了頂。
「靠過去!」沈默沉聲下令道:「放一顆信號彈!」
「大人,那太危險了!」三尺這下也不興奮了,無論何時,保住大人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。
「不要緊,我們船大。」沈默道:「讓大家都抓緊了,咱們慢慢靠過去。」
在沈默的堅持下,一顆火箭被釋放到天空,轉眼展開紅色的煙花,轉眼又被狂風吹散;同時大船緩緩的向那詭異的地方靠近,距離越近,顛簸的就越厲害,得緊緊抓住欄杆,才能站住了……為保護大人的安全,三尺直接用繩子,把他綁在了柱子上……那邊被追的小船,似乎看到了煙花綻放的瞬間,拚命的向大船這邊劃來,但涌大難行,前進起來十分吃力。
就在雙方拚命靠近時,東西兩側的湖面上,又颳起了一陣狂風,而且這次的風,竟比上次大了很多,狂風呼嘯著捲起水花,最終又在湖心處匯合,卻沒有對消,而是糾纏在一起,霎時便將湖水吸了起來,形成一條不斷旋轉的水柱!那水柱水如同被什麼神物吸入空中一樣,遠遠看去,就像一條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巨蟒,也很像一根擺動不停的大象鼻子!
「龍吸水!」沈默和那韓老六登時驚呼起來,所不同的是,韓老六登時癱軟在地,嚇得屎尿橫流道:「完了,完了,定江王發怒了,我們都死定了……」而沈默卻一臉嚴峻道:「何心隱要危險了!」
他這樣說,是有道理的,方才雖然水下有暗涌,讓船隻顛簸起伏,但何心隱夫婦仗著武功高強,還能保證不被甩下船去,但遇上水龍捲,那小船根本支撐不住,船毀人亡,只在旦夕!
彷彿要印證他的話一般,一艘最靠近湖心的快船,被呼嘯滾來的水龍捲攔腰擊中,登時被掀了起來,反扣在水面上,船上人全都摔落水中,眨眼便被漩渦捲去了。
「大人,我們快走吧!」三尺高叫道:「那玩意兒太危險啦!」湖面上全是恐怖的呼嘯聲、求救聲,他不得聲嘶力竭的喊叫。
沈默死死盯著那水龍捲,還有那被擊翻的快船,搖頭大聲道:「繼續前進!」話音未落,水龍又掀翻一艘快船,同樣的,船上人全都被卷進了漩渦。
「前進!」沈默厲喝道:「我命令你前進!」
「是!」三尺只好應下,命水手全力划船,借著突然改變的風勢,便如離弦的箭般沖了過去!
那艘被追擊的船上,正是何心隱與鹿蓮心,此刻小船已被旋風吸住,萬全失去控制,任憑兩人如何催動,都無法寸進一步;船也咯吱咯吱搖晃的厲害,兩人必須分出一隻手來,緊緊抓著船舷,才能不被甩到水裡去。
何心隱看著越來越近的水龍,黯然的搖搖頭道:「師妹,看來咱倆是逃不過此劫了,都是我害了你。」
鹿蓮心卻朝微笑道:「能跟師兄做一對同命鴛鴦,我死而無憾了。」說著也不抓船舷了,嬌軀一縱投入師兄的懷抱,雙手緊緊抱住他道:「抱緊我,黃泉路上也別分開。」
何心隱看看迫到眼前的水龍,長嘆一聲,也放開手中的槳和繩索,把鹿蓮心摟在懷裡,幽幽道:「可惜沒人揭穿這個陰謀了……」
話音未落,便見眼前一黑,聽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,然後是巨浪撲面而來,轉眼就把兩人吞沒……那一刻,何心隱和鹿蓮心都相信,自己這下死定了,但當巨浪退去,兩人發現自己仍然活著,驚喜的睜開眼睛,便見一艘大船橫在身前,還有一張久違的笑臉。
而那水龍,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湖面很快恢復了平靜,太陽再此出現在天空,方才的狂風巨浪,卻消失的無影無蹤,若不是湖面上漂著的木板浮屍,真讓人以為是做了一場噩夢。
望著水淋淋被撈上來的何心隱兩口子,沈默笑道:「雖然有千言萬語,不過還是該先洗個澡,換身衣服再說。」
何心隱張張嘴還沒說話,便聽有人大喊道:「那船上人聽著,要想活命的話,就交出我們緝捕的要犯,不然休怪我們斬盡殺絕!」原來還有兩艘船逃脫了傾覆厄運,從左右包抄過來,十幾個武士手持刀槍,惡狠狠的威脅著沈默他們。
「他們是什麼人?」沈默輕聲問道。
「嚴世蕃的人。」何心隱道:「被我發現了大秘密,一路追殺至此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」沈默點點頭,對他倆微笑道:「這裡就交給我了,你們趕緊去換衣服吧,我讓廚房準備了午餐和熱湯,還有嫂夫人最愛吃的醉泥螺,等你們哦。」
鹿蓮心聞言笑逐顏開,拋個媚眼給沈默,對何心隱道:「師兄,咱們就聽沈大人的吧,他可比咱們厲害多了。」
何心隱無奈,只好和鹿蓮心下去,臨走時嘟囔一句道:「還是老樣子。」
等何心隱與鹿蓮心沐浴更衣,重新出現在甲板上時,已經見不到那兩艘船的影子,只有沈默笑容可掬的站在那裡,對鹿蓮心道:「嫂夫人還是那麼嬌艷如花,何大哥卻年輕了些,你們兩口子真是神仙俠侶啊。」
鹿蓮心哪受得了這番花言巧語,笑成了一朵花,何心隱卻板著臉道:「那些人呢?」
「全沉湖底了。」沈默聳聳肩膀道:「你知道,我是不殺生的,這次為你破例,要怎麼謝我啊?」
「送你一樁大富貴。」何心隱耷拉下臉皮道:「我餓了,先祭一下五臟廟吧。」
「那沒問題,飯菜早就備好,請二位上桌吧。」沈默做個恭請的手勢,將二人領入了飯廳。
餐廳里,已經擺好了滿滿一桌子菜肴,何心隱也不跟他客氣,坐下就開始扒飯,鹿蓮心看了他好幾眼,何心隱卻理都不理,只好歉意的朝沈默笑笑。
沈默卻溫和笑道:「嫂嫂也只管用就是了,我和何大哥那是過命的交情,千萬別拿我當外人。」
鹿蓮心點頭笑道:「說起來當年,還是大人和何大哥救了我呢,要沒有你們,我早就凍死在荒郊野外了。」
讓她這一說,沈默想起當年一樁樁的往事,笑容更加親切起來。這時,三尺又端上一個大白瓷湯碗,裡面是熱氣騰騰的雞湯,沈默幫著排開桌上的菜肴,待三尺擱下後,親自舀了雞湯,送到兩人面前。
鹿蓮心忙道:「大人太破費了,這一桌子菜都吃不了,還燉什麼雞湯?」
沈默不由笑道:「這個不破費,應該叫節省,因為這隻大公雞,是沒見到你們的時候殺掉的。」
「啊?大人未卜先知?」鹿蓮心小口微張,滿是崇拜道。
「哈哈,」沈默得意的笑道:「那是……」
「是就見鬼了。」那邊的何心隱擱下筷子,醋醋的看一眼發花痴的妻子,道:「他這是用來祭老爺廟的。」
「呵,」沈默吃驚道:「何大哥原來知道這裡是黑三角?那怎麼還……」
「怎麼還徑直闖入?」何心隱道:「你就不能問點有營養的問題?」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尷尬的笑起來。
邊上的鹿蓮心連忙打圓場道:「師兄,怎麼跟沈大人說話呢?」
「男人說話,女人少插嘴,吃你的飯吧。」何心隱瞪她一眼道。一直以來,他習慣了妻子的仰視和崇拜,現在見她開始盲目崇拜別人了,心裡感覺老不是滋味了。
沈默也明白了何心隱的意思,追他們的人多勢眾、武器精良,他們夫妻倆是打也打不過、走也走不脫,只能往這片危險水域逃,希望能嚇阻敵人,誰知人家要麼根本不怕,要麼全不知情,反正跟著就沖了進去……何心隱死要面子,哪肯承認失算,又沒法解釋,所以才惱羞成怒。
「不過話說回來,」沈默沉聲道:「這段水域也太詭異了,怎麼好端端的就風浪大作,莫非真有湖神作祟?」
「屁作祟,」何心隱不屑道:「這世上哪有什麼神啊鬼啊,想不到你也這麼愚昧。」
「師兄……」鹿蓮心小聲道:「沈大人是咱們的救命恩人……」
「呵呵,無妨。」沈默笑道:「何大哥都不知救了我多少回了,嫂嫂不用擔心,我倆就這麼說話。」
「那成,我就當沒聽見了。」鹿蓮心是徹底打敗了,心說有時男人比女人還難理解。
便聽何心隱道:「我早年便聽說這個傳說,專門在這裡探究過,發現這裡的風特別大,特別多,不僅冠絕鄱陽湖,甚至整個江西都找不到第二處,但這絕不是什麼定江王顯靈,而是由一些特殊的條件形成的。」
「洗耳恭聽。」沈默微笑道,鹿蓮心也支楞著耳朵,用心聽著。
「為什麼老爺廟水域的大風何以如此之大、之頻繁呢?我認為『罪魁禍首』是地形!」便聽何心隱沉聲道:「這一帶水域全長五十里,最寬處為三十里,最窄處僅有六里,如果從天空俯瞰,就像個喇叭似的——其最窄的一段,就位於老爺廟附近。就在這段水域的西北面,是我江西第一名山——廬山。廬山山脈高達數百丈,其山體走向正好與這段水道平行,距鄱陽湖不到十里。」
「原來如此,」沈默恍然道。原來廬山東南峰巒為風速加快提供了天然條件。當風自北面南下時,即刮北風時,廬山的東南面峰巒使氣流受到壓縮,氣流的加速由此開始,當吹向僅寬約三公里的老爺廟處時,風速恰巧達到最大值,狂風怒吼著撲來。就如同我們在空曠的地帶沒有感覺,而經過一狹窄的小巷頓感大風撲面一般。
無風不起浪,波浪的衝擊力是強大的,若是正趕上今天這樣,又有一股相反的風吹來,便會形成旋風,但這樣的概率很小,一年也見不到幾次,卻偏偏讓何心隱趕上了,也不知是他運氣好呢,還是差呢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