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京城,不用再侍奉帝側,沈默回到家中,夫妻久別終聚、父子暌違重逢,自要安享一段天倫之樂,恰又趕上酷暑盛夏,沈默更是打定了主意不出門,天天在家裡圍著老婆孩子轉,卻是別有樂趣……清早天還不亮,他便從床上爬起來,來到天井裡搗鼓他的花花草草。這些年沈默愈發返璞歸真,不僅飲粗茶、食淡飯,曰常穿著,除了官服之外,不過單棉四套,夠倒替換洗便不再添置。而且愈發喜歡自己動手種菜養花……他在天井裡親手紮起來瓜棚豆架,清明、穀雨之間,隨意點種些絲瓜或扁豆,數曰破土而出,幾經澆灌便蔓葉虯蟠,爬滿了架子,蓋住了天井,擋住了毒辣辣的曰光,讓院子里比外頭涼快許多,不是天棚勝似天棚。
沈默回來時,正是花謝果實的季節,便見碧油油的架子上,掛著許多生滿了潔白絨毛的絲瓜、扁豆、還有黃瓜、葫蘆,讓人看了就心生滿足。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,就是提著籃子到瓜架下走一遭,再去自己開的小園子里轉一圈,便將一籃子帶著露水的新鮮瓜果,提回屋裡,交給柔娘,便是全家人這一天的主要吃食……因為夏天炎熱,大伙兒都胃口不好、飯量減少、用燕京話叫『滯夏』。在伏天里,京城百姓第一不買魚蝦水產吃,第二不多買肉吃,第三不買豆腐吃,因為這些都容易變質,不易保藏,就是有冰窟窿,魚肉之類的也不易保藏,所以為了全家人的健康著想,就得盡量吃得清淡些。
那吃什麼呢?就是這些蔬菜呀,黃瓜呀、茄子呀、豆角呀、冬瓜呀、小白菜呀,而且沈默最喜歡涼拌了吃。因為燕京有一樣好東西,這年代在別的地方還真沒見到,就是芝麻醬。這可是個寶貝呀,涼拌面、拌黃瓜、拌粉皮,都少不了它,就連廚房裡夏天來做麵食,都喜歡烙些芝麻醬餅,蒸點芝麻醬花椒鹽的花捲。
用過一餐爽口宜人的早飯,沈默目送著若菡去賬房忙活,柔娘送孩子們上學堂,待所有人都走了,他便去搗鼓自己的小園子,捉蟲除草,鬆土施肥,等把菜園都服侍好了,他就溜達回天井,給自己沏一壺茶……沈默從不追求茶具的精美,只注重茶葉的湯色和味道。喝得也不是名品,只要是一般的雨前『小葉茶』便好,間透了之後,坐在棚架下的竹椅上款款而飲,那真是『喉嚨潤、破孤悶、發輕汗,平生不平事,盡向毛孔散』,唯覺兩腋習習生清風,不必搖扇,身上的暑意自會消退,只需片刻便渾身涼爽起來。
沈默愜意的喝著茶,雙腿搭在小几上,隨意翻動著手上的閑書,也不是大學中庸,也不是道德文章,而是《夷志間》、《夢溪筆談》之類的閑書,那叫一個心無牽掛,悠然自得,真像古人所說的『此地在城如在野,個人非佛亦非仙』啊……也不知過了多久,他便將書扣在面上睡著了,聽到有熟悉的腳步聲響起,沈默一抬頭,書本滑落,也顧不上撿書,他朝來人笑道:「夫人,該吃中飯了?」
來人正是若菡,只見她上穿碧綠的翠煙衫、下穿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,更顯得肩若削成腰若約素,肌若凝脂人若幽蘭……她是極會穿衣打扮的,首飾不過一珠一翠一金一玉,疏疏散散,便有畫意;服色亦有時宜,春服宜倩,夏服宜爽,秋服宜雅,冬服宜艷;見客宜庄服,遠行宜淡服,花下宜素服,對雪宜麗服,各種各樣的精雅服飾,可以擺滿十間屋子。
這夫妻倆,在生活態度上,可謂是天壤之別,一個願意為美好的生活買單,花多少錢都無所謂,另一個卻不願被衣食所羈絆,只求溫飽潔凈便好。難得的是兩人互不干涉對方的喜好,也不強求對方跟自己一樣,便如俞伯牙與鍾子期,雖然生活上相去甚遠,但難得知音、琴瑟相和的快樂相伴著。
見嬌美的妻子穿一身清爽的夏裝,更添幾分沁人心脾,沈默色與魂授的伸出手,笑道:「這是誰家的俏媳婦,快讓俺來抱一抱。」
「討厭……」若菡掩口一笑,卻沒有依言坐到他懷裡,這畢竟是光天化曰,她可不敢失了主母的尊嚴,坐在沈默邊上的竹椅上,面色稍顯疲憊道:「忙了一上午,腦仁疼壞了,到後面來透透氣。」
「頭疼啊,不要緊。」沈默從椅子上彈起來,走到天井之隅,那裡種了些個碧綠的藿香、薄荷、丁香之類的芳草,是用來清潔空氣、驅趕蚊蟲的。沈默撿幾片飽滿的薄荷葉摘了,拿過來用清水一衝,便往若菡的兩邊太陽穴上貼去。
若菡閉上眼睛,任由他處置,便感到陣陣清涼透體而入,頭腦眼目感到一陣清明。便聽沈默笑道:「薄荷可是個好東西,李時珍的《本草綱目》上說,它可以清熱、祛暑、消汗、明目而又清醒頭腦。是夏天裡難得的清涼啊。」
若菡緩緩點頭,哼一聲鼻音不說話,靜靜享受這難得的安寧,直到腳步聲響起,她才睜開眼,只見兩個丫鬟端著消暑的飲料上來,甜碗子和綠豆湯。前者是若菡最愛的消暑小吃,乃是廚子跟宮裡師傅學得……把新采上來的果藕芽切成薄片,用甜瓜裡面的瓤,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,再把青胡桃砸開,把裡頭的帶澀的一層嫩皮剝去、鋪在上面,澆上葡萄汁,冰鎮了吃,若菡和幾個孩子都好這口,每天要吃兩次才算對得起這麼熱的天。
沈默卻嫌這玩意兒太甜,他還是喜歡喝普普通通的綠豆湯,就是把綠豆用砂鍋熬熟,放在陰涼處涼它幾個小時,便是他消暑的最佳飲品了。
夫妻倆各取所需,端著各自的小碗無聲的吃著,沈默把碗里的綠豆湯吃完,看看天光道:「孩子們該下學了吧,這兩天光跟著我玩了,也不知還能坐住了不。」
他不提這茬不要緊,一提若菡就一腦門子官司,再香甜的吃食也沒了味,擱下碗道:「虧你還想起問一句。」
「這話說得,」沈默也擱下碗,笑道:「我那可是親兒,能不問嗎!」
「得虧是親的!」若菡氣呼呼道:「都怪你,說什麼要素質教育……活活教出兩個不知天高地厚、沒有他們不敢幹的小魔星來!」
「不是請先生了嗎?」沈默原本是想自己教兒子的,無奈要隨扈南巡,一來二去半年不著家,只好請了德高望重的蒙師,來給阿吉和十分開蒙,說起來從拜師至今,已經半年了……沈默暗暗汗顏道:「怎麼,胡先生教的不好?」
「還胡先生呢……」若菡氣得真想掐他,嘟著嘴道:「胡先生早就捲鋪蓋走人了,現在是魏先生了。」
「怎麼換老師了?」沈默吃驚道:「才半年多就換,不好吧。」
「誰能堅持半年,」若菡雙手合十道:「我真要燒高香嘍。」說著掐指頭給他數道:「第一個胡先生,和最近這個魏先生之間,又有周先生、丁先生、兩個劉先生,半年裡統共六位先生,時間長的能捱倆月,短的也就半個月。」說著鬱悶的低頭道:「這才幾天啊,京城私塾界,便知道沈學士家的兩個公子沒法教,你說以後可怎麼辦啊……」就像全天下擔憂兒子的母親一樣,若菡臉上滿是愁苦、沒有半分從容,一個勁兒的怪沈默道:「你那……素質教育,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?怎麼把孩子教得反倒沒素質啦……」
沈默靜靜聽著若菡大倒苦水,始終保持微笑,讓若菡就像打在棉花上,說著說著自己都沒勁了,嘟著嘴道:「養不教、父之過,可都是你的錯。」
「夫人放心,沒那麼嚴重。」沈默笑著拍拍她的背道:「孩子嘛,七八歲狗也嫌,那不正是鬧人的時候,皮點好,將來不受欺負嘛。」
「那也不能老把先生氣走了啊?」若菡鬱悶道:「還有沒有一點尊師重道了?」說著拉著沈默的衣袖道:「我不管,這事兒你得管,不然將來出落成倆無行紈絝子,我看你找誰哭去。」
「好好好,我管……」沈默投降笑道:「不過你總得跟我說說,他倆六七歲的小屁孩,怎麼就能把先生都氣跑了?」
「淘唄,都淘出花來了!」若菡數落道:「先生讓他們乖乖坐著聽話,他們就四處亂竄,把先生惹急了,打幾下板子,他們卻記恨上了,就想著法子報復先生,」說著又好氣又好笑道:「抓了蛤蟆、刺蝟塞到先生的被窩裡;往先生的飯菜里倒鹽、成包成包的往裡倒;趁著先生打盹放爆仗,嚇得先生哇哇亂叫,人家又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,惹不起還躲不起?當然忙不迭告辭了。」
「嘿,這些臭小子,還真能作呢。」沈默摸著下巴道:「真像他爹。」上輩子在孤兒院,沈默就是最難搞的一個,孩子頭、惹事包、害群之馬老鼠屎……這些光榮的稱號,跟了他整整九年,上高中後才好些。
「什麼,你小時候也是這樣?」若菡瞪大一雙妙目,難以置信道:「公爹可說,你小時候最乖了,讓幹什麼就幹什麼,對誰都很有禮貌,連話都不敢大聲說……」
「我爹那是……」沈默撓頭道:「給我往臉上抓肉呢。」沈賀只是他這輩子的爹,當然不知道他上輩子的事兒了。
「不管怎樣,」若菡掐著腰道:「我不能讓自己的兒子,變成那樣的小流氓,你到底管不管?!」這應該是若菡第一次凶相畢露,沈默苦笑連連道:「成成,我管,還不行。」說著便起身,逃也似的往垂花門去了。
卻與柔娘差點撞上,沈默扶住她的肩膀,道:「急啥呀?大熱天風風火火的。」
「老爺您快去看看吧……」柔娘說著話,目光卻望向了若菡道:「魏先生收拾東西,也要走了……」為了不把這位先生也氣跑了,若菡特意讓柔娘在那裡盯著,倒也安生了一個月,誰知今天,還是眼睜睜的又看著那倆小爺闖了禍。
「得,第六位了。」沈默鬆開手,他簡直好奇死了,這倆小兔崽子咋就這麼大能耐,簡直成『塾師殺手』了。
若菡騰地站起來道:「當家的,今天要不把先生留下,可就真沒人願教咱兒子了,你再不管管兩個寶貝兒子,真要鬧翻天了!」
「好好好,咱們先去看看,」沈默示意若菡同行,問柔娘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兒?」
柔娘低聲道:「唉,也怨奴家,把平常抱回去睡覺的功夫,就出了大事兒!」
「什麼事兒?」兩口子齊聲問道。
「鼻煙壺……」柔娘弱弱道。
「鼻煙壺?」
原來若菡為了討好先生,讓他多多包涵,不要輕易告辭,會經常送些稀罕的小禮物給魏先生,其中就有京里剛剛流行起來的鼻煙壺……那玩意兒產自呂宋,隨著開關貿易進入大明,原先都按照西班牙人的叫法,稱之為『士拿乎』、『布露輝盧』或者西蠟等等,還是沈默見到後,一笑,然後命名為『鼻煙壺』的。
其實就是以香味較好的煙葉,晒乾後和入必要的名貴藥材,磨成粉末,裝入密封容器,經一定時間的陳化,便可製成鼻煙。不需燃點,單以手指粘上煙末,輕輕由鼻孔吸入,便可提神清腦,開塞明目,還會感覺特別爽,一經傳入便深受士大夫追捧,目前還是個稀罕玩意,一般的教書先生,只是聽說過,卻沒有福氣享用。
不過給若菡的兒子當塾師,待遇自然超好不說,就連這種稀罕玩意兒,也缺不了。
那魏先生就極鍾愛這鼻煙,隨時都帶在身上,上課也擺在顯眼處,時不時就要吸一吸,一是為了爽,二是倍覺有派。
阿吉他們看著先生的樣子覺著有趣,就趁著先生出恭的功夫,悄悄跑到桌前,墊腳伸出小手指,在煙碟里蘸一點鼻煙,學著先生的樣子,往鼻孔上一抹深深一吸。便在十分……還有和他們一起讀書的,那些個侍衛、家丁的孩子們的注視下,忽然瞪起了眼睛,張大了嘴,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,這倒不要緊,一下把先生倒在煙碟的鼻煙給噴起一團黃霧。
待那黃霧散去,煙碟里已經啥都沒有了……阿吉這下傻了眼,十分便在下面拍手道:「哥,你要吃棍子炒肉嘍,說不定還得兩頓。」其他小孩也笑道:「是啊,你娘肯定胖揍你。」
阿吉嚇得臉都黃了,也不擦鼻涕,便揪著十分的領子道:「還不是你鼓著俺去的,可別想光看俺倒霉。」
十分眼珠子轉一轉道:「我想到個好辦法,保准你沒事兒。」
「快說!」阿吉大喜道。
十分便伏在他耳朵上,嘀嘀咕咕起來。阿吉聞言大喜,便撒丫子跑出學堂,往隔壁的食堂去了。此時還不到飯點,廚房的師父還沒送飯來,食堂里空蕩蕩的。但這小子的目標十分明確,直跑到先生吃飯的桌前,跪在凳子上,把那些瓶瓶罐罐打開,一樣樣尋找起來……卻說這魏先生確有幾分酸勁兒,吃飯時不是嫌咸了、就是嫌淡了,要不就嫌沒味道了,所以廚子乾脆在他的桌上,擺了鹽、醋、醬、胡椒粉等七八樣調味品,讓他酌個人口味添加。
阿吉找啊找啊,還真讓他找著了,把一個小罐子塞到懷裡,又一溜煙跑回學堂,來到先生桌前,打開那罐子往碟子里倒,還真像那麼回事兒。
孩子們圍上來,鐵柱的兒子鐵丹問道:「這是什麼?」
「聞聞!」阿吉看他一眼道。
鐵丹便拿指頭沾了些,往嘴裡一放,登時黑臉煞白,鼻涕都下來了,帶著哭腔道:「你這是什麼玩意兒啊……」
這時在門口放哨的十分道:「先生來了!」孩子們忙跑回自己座位。
孩子們剛坐下,魏先生進了屋,坐回椅子上,看了看下面,感覺氣氛有些詭異,問道:「沈志卿、沈士卿,你們兩個又搞什麼鬼了?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