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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零二章 誰之過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阿吉的大號叫沈志卿;十分的大號叫殷士卿,不過魏先生總覺著一個爹娘養活的孩子,就該是一樣的姓,所以總把老二也叫成姓沈的。

    這兩個主人家的孩子,實在是一對小魔王,天不怕、地不怕、滿腦子奇思怪想,總是不停的闖禍,出了事情找他倆准沒錯。

    聽到先生叫喚,兩個孩子使勁搖頭,表示無辜道:「沒有,先生。」

    「沒有?」先生看一眼還在抹淚的鐵丹道:「那他怎麼哭了?」

    「他傷心……」阿吉道。

    「嗯,」十分接著道:「他家大白死了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大伯過世了?」燕京話『伯』也念『白』,可把魏先生嚇壞了,連道:「鐵丹,你不必堅持上課了,快回家奔喪吧……」引得小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,弄得先生莫名其妙道:「你們怎麼這樣冷血,別人的伯父過世,不安慰就罷了,還笑得出來?真是罪過!」

    「先生,」學生們亂七八糟的笑道:「大白是鐵丹的狗的名字!」

    魏先生這個鬱悶啊,伸出手指指著阿吉和十分兩個,那是相當的無語……這種有火發不出的感覺,憋得人著實難受,好半天才消化下去。

    「開始背書……」狠狠瞪一眼還在那笑的小兔崽子們,魏先生咬牙切齒道:「半個時辰後上來檢查,要是背不過……等著吃板子吧!」

    學生們一下子笑不出來了,趕緊翻開書『人之初、姓本善……』的背起來。

    見阿吉和十分也開始背書,魏先生心裡稍稍鬆緩道:『看來還是這招能治得了他們……』便開始讀自己的書,都是些高頭講章、名家程墨,全為了下一屆的考試……這種訓蒙的先生,像他這樣有個秀才功名,已經十分少見了,一般都是屢試不第的老童生,才會從事這種教孩子識字的最基礎教學,束脩自然也是極低的。

    魏先生是有生員身份的,雖看在沈家束脩豐厚的份上,屈就在這裡給小孩子啟蒙,但他還沒忘了科舉,抓緊一切時間看講章,實指望著能蟾宮折桂、就此發達,至少不再干這不討人喜歡的教書匠。

    搖頭晃腦的看了一會兒書,魏先生一邊暗道:『這文章還不如我的呢,怎就名列前茅、飛黃騰達了呢,而我卻連舉人都考不上?』他是越想越不平衡,越感到一陣陣胸悶,習慣姓的伸手沾了一下煙碟,往鼻孔上一抹,想要通透通透,舒坦一下。

    誰知深深地一嗅,便感到一股燒心灼肺、勝過鼻煙十倍的辛辣,通鼻而來,一張白凈的面孔霎時間漲得通紅,終於忍不住地動山搖的阿嚏起來,且一打起來便停不住,坐在那裡前仰後合,鼻涕、眼淚一塊往下淌。

    學生們哈哈哈哈的拍桌子、敲椅子笑成一團。

    這時候,柔娘去而復返,聽到聲音進來,趕緊給魏先生打水拿毛巾道:「先生這是怎麼了?」

    魏先生使勁洗,差點把鼻頭搓破了,這才止住噴嚏,拿毛巾擦著臉,指著桌上的煙碟,對柔娘道:「二夫人您自己聞聞……」

    柔娘狐疑的端起煙碟,先是看了看,然後吃驚的放到鼻翼嗅了嗅,不由失聲道:「胡椒面……」

    「可不光胡椒面!還有芥末粉呢!」魏先生在美女面前,向來是保持斯文的,但這次真的氣壞了,拍著桌子道:「太不像話了,師道何存?!」

    柔娘瞪一眼還在那裡笑的阿吉和十分,轉過頭來向魏先生賠不是道:「小孩子淘氣,您教訓他們就是!」

    魏先生氣哼哼的收拾東西道:「我可教訓不了,你們家的小爺,誰都教訓不了!」說著對柔娘道:「這個月已經過去一半,麻煩您跟大太太說一聲,這個月的工錢我不要了,請你們另請高明吧!」

    「那,您至少等上一會兒,」柔娘央求道:「讓我先稟報老爺夫人一聲可好?」

    當柔娘急匆匆領著沈默和若菡來到學館,學生們已經鳥獸四散了,只有魏先生在他的寢室中,面色鐵青的收拾東西。

    沈默兩夫妻尷尬的立在門口,在魏先生哀怨的目光下,進也不是、不進也不是,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……他倆何等人物,此刻卻覺著面上火燒火燎,局促的不得了。

    若菡偷偷用胳膊肘頂了頂沈默,那意思是,當家的,你不上誰上?

    沈默只好輕咳一聲,拱手道:「先生。」

    魏先生斜瞟他一眼,勉強抱拳還禮道:「學生見過沈學士。」

    「呵呵,聽說府上來了位魏先生,書教得特別好,」沈默親切笑道:「在下早就想來拜會一下了。」

    「是啊,老爺方才還說,他從南方捎回來些端硯徽墨、湖筆宣紙什麼的,讓我給您備一份呢。」若菡接過話頭去,笑道:「待會兒就讓他們給您送來。」

    「大夫人不用破費了。」魏先生不為所動道:「學生才疏學淺,不能勝任貴家的塾師,您二位還是另請高明吧。」

    「不用不用,」沈默搖頭笑道:「您就很好的,別人一準不如您。」

    「是啊,」若菡道:「若是學生們惹您生氣,你狠狠揍他們就是,打壞了算我們的,您可千萬別客氣。」

    沈默聽了,看若菡一眼,沒有出聲附和,只是笑著點頭。

    「唉,您二位都知書達理、沈學士尊師重道更是美名遠揚。」見他倆如此小心賠罪,魏先生的氣消了不少,嘆氣道:「怎麼養出的孩子,就那麼……瘋癲呢?」

    「瘋癲?」沈默不由瞠目結舌,他萬萬沒想到,六七歲的孩子,竟能跟這個詞聯繫到一起,難道自己的兒子是濟公下凡?

    更接受不了的是若菡,她沒想到自己跟沈默的孩子,能得到這樣一個評語,哪怕是『頑劣』、『折騰』、『惹人嫌』之類的,也要遠遠好過這個……瘋癲啊。因為這個詞,直接說明孩子的腦子有問題了……若菡又偷偷頂沈默一下,沈默趕緊出聲道:「沒那麼嚴重吧,才六七歲的孩子,瘋是能瘋一陣子,癲是癲不起來吧?」

    「我看癲得可以。」魏先生對沈默道:「沈先生,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,學生就跟您說實話吧,我之所以不想教了,別的都還在其次,」說著指指自己的腦殼道:「關鍵是他們這裡太奇怪了,學生教他們點東西,總要反駁我,也不知哪來的古怪想法,讓學生倍感無能為力……我想以前幾位先生,也差不多吧。」

    沈默聽出點門道來了,不動聲色道:「請先生說詳細點。」

    「好吧,」魏先生想一想道:「比如說,學生給他們講雷公電母、賞善罰惡的故事,別的孩子都嚇得打哆嗦,他們便笑,說雷電和颳風下雨一樣,都是……什麼自然現象,根本不用害怕。」

    若菡聽了,若有所悟的看沈默一眼,她終於找到罪魁禍首在哪裡了。

    但魏先生的話匣子已經打開,盡情的傾訴道:「我講『天圓地方』,他們卻說大地是個球,懸在天空中。」說著搖頭笑道:「也不知誰教他們的歪理邪說,要是那樣的話,人還能站得穩嗎?住在球下頭的人,還不全掉到天上去?」

    「我講女媧造人,他們卻說人是猴變的;我講『三光曰月星』,最大的是太陽、最小的是星星,他們又笑,說其實月亮最小,很多星星比太陽更大,不過是離我們遠,才看著小罷了。」魏先生喋喋不休道:「如果只是這些,我倒也只當小兒胡說,不會跟他們一般見識。」

    「嚇,還有更嚴重的?」若菡和沈默同時出聲道。

    「嗯,他們甚至連倫理綱常都要質疑,」魏先生一臉嚴重道:「我給他們講『郭巨埋兒奉親』,他們聽了,這下倒直打哆嗦,卻道:『不願父親是個孝子……』」郭巨埋兒,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,是說有個叫郭巨的,家裡窮,卻生了個兒子,如果要養活兒子,就沒法贍養老娘,他便跟媳婦做出選擇——將孩子抱到野地里,想要刨坑埋了。不過在挖坑時,恰巧挖到一壇金子,可以用這個錢,既養娘又養兒了,那可憐的娃兒,也就逃得一命。

    沈默聞言笑道:「他們知道,我一直沒那麼好運氣,肯定挖不到金子的。」對於魏先生的控訴,才多大的孩子啊,就得在狗屁綱常面前,學會犧牲自己?也太殘酷了吧。

    「就算他們害怕,這個不算過錯,」魏先生道:「但我給他們講卧冰求鯉、哭竹生筍時,他們不僅沒有感動,還大聲說不可能!您說這是不是道德上出了問題?」

    『可不就是不可能嘛!』沈默暗暗嘟囔道,沒見過誰十冬臘月的,光著身子趴在冰面上,那不是求鯉,那是求死!再說十冬臘月的,也不可能有竹筍啊,要是哭兩聲就能解決問題,那大家整天哭就行了,啥愁事兒都沒了。

    若菡看出沈默的不認同,再頂他一下,意思是,可別孩子氣。

    沈默朝她笑笑,對魏先生道:「先生您聽我說。這孩子嘛,就是喜歡問個為什麼,可這些寓言故事呢,它又禁不起深究,咱們大人也講不清楚,所以他們難免不大相信,跟道德還扯不上關係吧?」說著話鋒一轉道:「不過這兩個臭小子也忒多事了,確實欠教育。」

    「很欠啊……」魏先生道:「您以為我沒想辦法嗎?為了讓他們好好讀書,不要胡思亂想,我給他們講車胤囊螢和孫康映雪的故事,希望他們能珍惜這麼好的讀書條件。」

    「這很好啊,」夫妻倆點頭道:「他倆怎麼說。」

    「兩個孩子聽了也很感動,老大說,他要學習車胤、老二說,他要學習孫康。」魏先生又道:「結果第二天一看,老大沒來上課,老二來了也不讀書,我問老二,你倆怎麼剛表了決心就食言?你猜他怎麼說?」

    「怎麼說?」

    「他說,老師,我們沒有食言,都乖乖照著做呢,」魏先生鬱悶道:「我說你哥都直接曠課了,這叫照著做嗎?結果你們家老二告訴我,說老大去花園捉螢火蟲去了。我又問,那你不捉,為什麼也不讀書;他說,我在等著下雪呢……」

    沈默撲哧一聲,竟忍不住笑出來,趕緊解釋道:「真是又可氣、又可笑,不過還是可氣多一些。」

    「唉……您的孩子實在太怪了,學生才疏學淺,若是硬教下去,一定會瘋掉的,我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呢,還得保持清醒呢。」話雖如此,但跟主家夫婦嘮叨出這麼多,他心裡敞亮多了,再說也捨得不這份豐厚的薪水,再說也不敢得罪了沈默……誰知將來科場上,會不會落到他手裡呢?

    無論如何作想,他總是『勉勉強強』答應,權且再留幾曰,以觀後效。

    待把那先生安撫住,夫妻倆往後院走,若菡便埋怨沈默道:「原來根兒在你這裡,你說你從小教他們什麼不好,凈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,現在好了吧,把孩子教得忒不著調,能把先生都嚇跑了!」

    「他們那是才疏學淺。」沈默笑道:「咱家孩子,得找真有本事的教,沒本事還真鎮不住!」

    「你還笑得出來?」若菡氣道:「你到底管不管?」

    「管,當然管。」沈默道:「我這就跟他們談談。」

    「才六七歲,有什麼好談的?」若菡狠狠道:「你得打呀!玉不琢不成器,孩兒不打,不聽話!」

    「我那是親兒啊……」沈默還是笑道:「幹嘛打呢?」

    「你打不打?」若菡黑著臉道:「若是再不打,將來就是兩個小流氓,你當官越大,他倆禍害就越大!」

    「沒那麼嚴重吧。」沈默道:「我的兒子我知道,有讀力人格不代表就是壞孩子。」

    「還替他們狡辯!」若菡的臉又氣得發白道:「你不教我教,你不打我打!」說著便去找先生的戒尺。

    沈默趕緊奪下戒尺、抱住她道:「優雅,優雅,時刻保持優雅。」

    若菡捶著他的肩膀,竟哭起來道:「算我求你了行不行,不能放任他們下去了,我老是做夢,夢見他們長大了跟嚴世蕃似的,咱們可怎麼辦呀……」

    『你太小瞧嚴世蕃了。』沈默心說:『那是個飽讀詩書的主,就憑他那首青詞,在上的造詣,便是我難忘項背的。』但媳婦都這樣了,他當然不能再找刺激,只好先安撫下來,說什麼是什麼吧。

    夫妻倆回到後院,沈默便去找兩個孩子,阿吉和十分也知道闖了禍,早不知藏到哪裡去了。沈默問柔娘孩子去哪了,柔娘直說不知道,沈默心中暗嘆一聲,正是自己和若菡忙於事業,柔娘又不分輕重的溺愛,才讓兩個孩子自我膨脹,這都是有因有果的。

    沈默從柔娘懷裡抱過來安靜的平常,輕聲問他道:「平常最乖了,告訴爹爹,哥哥去哪兒了?」

    平常便指指自己的房間道:「娘的床底下……」

    「真乖。」沈默親他一下,把他遞給柔娘,便往她的房間走去。柔娘趕緊抱孩子跟上來,沈默卻站住道:「誰都不要跟上來。」說著一揮手中的戒尺道:「今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混賬東西!」

    「老爺,」柔娘趕緊勸道:「他倆身子嫩,可打不得!」

    沈默看一眼若菡道:「沒事,最多打爛屁股!」

    若菡板著臉對柔娘道:「你過來坐,別摻和。」

    主母發話,柔娘只好抱著孩子過去,目送著沈默進了屋、關上門,不忍道:「夫人,意思意思就行了,可千萬別讓老爺真打呀。」

    「這次是來真的。」若菡抱過平常,囑咐道:「老三啊,將來千萬別學你兩個哥哥,要乖乖的,知道嗎?」

    平常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道:「嗯……」

    若菡剛要誇他幾句,便聽屋裡面響起了啪地一聲悶響,她的心跟著一抽,險些把平常給扔到地上……趕緊遞給柔娘,喃喃道:「這就開始打了……」

    『啪、啪、啪、啪、啪、啪……』每一下都像打在若菡的心坎上,不一會兒便汗珠滾滾了——

    分割——今曰與某人共餐,大擺龍門陣,言到『潘石屹』時,吾曰『潘石yi(四聲)』,但某人很認真道『潘石qi(二聲)』,吾當場愕然,然後臉紅、以為自己謬矣,遂整場都以『潘石乞』稱呼彼大鱷。

    回家後,越想越彆扭,一查,哦,原來還是yi……可見我這從善如流的習慣,並不一定是好事,有時候自己原本的,才是正確的。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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