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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一三章 遠慮近憂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,」張居正勸說道:「你我既然相約共舉大事,我就必須勸你一句,拙言兄,不要卷進去太深。」

    「我已經說過了,不可能。」沈默依舊板著臉道:「如果今天不保住胡宗憲,將來你我就免不了重蹈他的覆轍。」

    「不可能……」張居正道:「他那是手裡的兵權遭人嫉,我們又不掌兵……」

    「終於說實話了吧?」沈默聞言,冷笑連連道:「說別的都是假的,際遇他手裡的權力才是真。」

    「這話誅心啊,拙言。」張居正變了臉色道。

    「反正不是誅你的心,」沈默一抬手道:「好了太岳兄,咱們不為這事兒吵了,」蠻不講理道:「我就問一句,這個忙,你到底幫不幫吧?」

    「幫幫幫,你老兄發話了,我能不幫嗎?」張居正鬱悶道:「可你叫我怎麼幫啊?」

    「我也不為難你。」沈默道:「胡宗憲的仕途確實是到頭了,我知道別處也沒有安排他的地方,但讓他體面的退休,總還可以做得到吧?」

    「這個……應該可以商量,」張居正緩緩點頭道:「不過這些話,你為什麼不直接去跟老師說?」

    「跟老師說?」沈默自嘲的笑笑道:「他老人家原先還能聽我兩句,現在嘛,我去說的話,恐怕只會把事情搞砸。」

    「拙言,你太悲觀了。」張居正道:「老師不是你想像的那樣。」

    「呵呵,你這種蜜罐里泡大的親孩兒。」沈默站起身來,給張居正拿過大氅道:「是不會感受到我這種後娘養的痛苦的。」

    「不要這樣說老師嘛……」張居正道:「他對你的期許還是很高的。」

    「那就是我多心了。」沈默笑笑道:「不過一切等這件事過了再說吧。」

    「那好吧……」張居正穿戴整齊,把手套也戴上道:「咱們走吧。」

    兩人便出了包廂下了樓,過了好一會兒,隔壁包廂里探頭探腦的出來半邊身子,竟然是殷士瞻。一看走廊里已經沒了動靜,他才掀起帘子道:「你的酒醒得差不多了,咱們走吧,文長兄。」

    門帘掀開,裡面竟還有個醉醺醺的徐渭,坐在桌前歪歪扭扭,醉眼惺忪道:「今晚不走了吧,我覺著這兒挺好的。」

    「你不走我可走了。」殷士瞻鬱悶道:「不能喝便少喝點嘛,喝成這個樣子有什麼好的?」說著作勢要走。

    徐渭只是笑,也不反駁,便也起身跟著出去,踉蹌的靠在殷士瞻身上,朝他噴出一口酒氣道:「老夫子,回家晚了,會被嫂夫人罵嗎?」

    「這你就別管了。」殷士瞻把他的腦袋掰向一邊,扶著他歪歪扭扭的下了樓。

    「你怎麼回去?」殷士瞻是坐轎子來的,問徐渭道:「用不用我送你一程?」心說最好不要,現在已經很晚了,又被這廝弄得滿身酒氣,回去後難免說不清楚。

    好在徐渭道:「不用了,我有車。」殷士瞻果然見有輛馬車在那裡候著,便與他道別道:「回去早點睡覺,明天起來有你頭疼的。」

    「知道了,真啰嗦。」徐渭和殷士瞻道別後,便各上了自己的車轎。

    徐渭一上馬車,便懶洋洋的歪在座位上,一臉促狹的笑道:「真是一對老殲,他跟林潤做戲,你就跟他做。」說著學沈默的樣子,低聲吼道:「永遠不可能……」

    這話是說給沈默聽的,因為此刻的沈默,正安靜的坐在他對面,兩人分明是乘不同的馬車前來,但現在卻在一輛車裡碰頭了。

    「我那也不是全然做戲,」徐渭一上車,帶來一股寒氣,沈默把雙手對抄在袖筒里,縮著脖子道:「確實是很生氣。」

    「你覺著張太岳能信你?」徐渭道。

    「他沒有不信的理由,」沈默淡淡道:「畢竟我早年在胡宗憲帳下效力,而且後來,也一直保持親密關係,難免會拔出蘿蔔帶出泥,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,和他們不對路。」

    「我一直想問你,這是何苦呢?」徐渭道:「這次回京後,我明顯感覺出,你跟徐階的關係疏遠了,而且是你主動跟他保持距離的。」今天雖然他幫著沈默做戲,但對他要幹什麼,卻並不知曉。

    「唉,眼光放得長遠些,」沈默嘆口氣道:「我這也是在為將來定調子。」

    「此話怎講?」徐渭奇怪道:「眼下都顧不過來,你還管將來?」

    「孔子說『人無遠慮、必有近憂』,」沈默輕聲道:「現在所面臨的問題,是肇因於以前沒有深思熟慮的行為;同樣的,今天的作為如果未經長遠的深思熟慮,未來必會嘗到苦果。」說著有些小小得意的笑道:「所以對我來說,只要能遇見到的事情,都會未雨綢繆,提前準備。」

    「你的意思是,」徐渭瞪大眼睛道:「胡宗憲的事情,你已經早有準備?現在所做的,乃是預備將來和徐階翻臉?」

    「不全對。」沈默搖頭道:「第一,我現在所做的,也還是為了救胡宗憲;第二,我永遠無法跟徐階翻臉。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師生的名分讓我太被動了,所以更要早做謀劃。」

    「我發現自己跟你這個陰謀家的差距越來越大,」徐渭這才回過點味來,笑道:「我明白了,你擔心的不是徐階,而是另有其人。」

    「不錯,師生名分是柄雙刃劍,我不能對徐閣老不義,但徐閣老也不能對我不仁,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。」沈默微微點頭道:「我真正擔心的是高肅卿,裕王爺現已是實際上的皇太子了,皇帝的身體也已經垮了,最多不過一二年光景了。這時候作為王爺的恩師,高拱自然是水漲船高。」說著無奈的揉揉眉頭道:「此人也是經天緯地之才,論本事絕不輸給任何人,但他姓情高傲,為人耿直,最看不上徐閣老陽奉陰違、以柔克剛的那一套,尤其是對嚴嵩的處理上,十分的不齒徐階的為人,幾次在私下聚會中大罵他,是個口蜜腹劍的殲相。」

    「這個火一樣的人物,一旦進了內閣,與水一樣的徐閣老,必定水火不容。」沈默緩緩說出他的預言道:「到時候我若還當侍郎還好,要是也不幸在那個時期入閣,必受水深火熱之煎熬啊。」

    「那倒是,一個是你的老師,一個是裕王的老師,」徐渭笑道:「很可能都把你當成是對方的人,到時候可真是,豬八戒照鏡子,兩面不是人了。」

    「你才是豬八戒呢。」沈默白他一眼道:「我反覆考慮過將來的情形,到時候滿朝上下,可能最難做的,就是我了,到時該如何自處?真好似立於鋼絲上一般,到現在還心裡沒底。」

    「不過你現在考慮會不會太早?」徐渭道。

    「一點都不早。」沈默搖頭道:「以我對徐閣老的了解,他極可能在嘉靖朝,便把高拱拉進內閣中。」

    「難道徐階不知道,」徐渭問道:「高拱對他有意見?」

    「當然知道,這又不是什麼秘密,」沈默道:「但正因為如此,徐階才要送他個大大的人情。」

    「哦,原來如此。」徐渭點頭道:「你這樣說,倒是真有可能。」這人啊,什麼都能欠,就是人情欠不得,地位越高、權力越大的人,就越怕欠人人情。一旦欠了人情,你就處處受制,不能反對、不能非議人家,不然就是忘恩負義,會被唾棄的。

    沈默相信老謀深算的徐閣老,一定會明白高拱的崛起不可阻擋,八成會利用先發優勢,做個順水人情,讓高拱一輩子都受制於他……這是十分符合徐階姓格的推斷。

    「那你覺著,」徐渭問道:「高拱會乖乖上套嗎?」事實上,也早有傳聞,明年開春後廷推大學士,高拱便是熱門人選,只是高肅卿對此的態度很冷淡,顯得興趣缺缺……但這也能印證沈默的推測。

    「當然不會,」沈默搖頭道:「我說過高肅卿是絕世之才,他的才華和手裡的好牌,也造成了他的驕傲自負……不過話說回來,如果我是他,也會覺著徐階這一手,就像往他嘴裡硬塞個蒼蠅似的。只要裕王一登基,老子就是當仁不讓的內閣老大,連徐階本人都得靠邊站,哪用他送幹人情。所以我相信,高拱不僅不會感激徐階,反而還會覺著他用心陰險。」雖然沈默所說的都只是推測,但他和徐階、高拱打交道好多年,僅靠猜,也能猜個七七八八。

    「而且這次徐階大動干戈,把嚴黨分子打掃的乾乾淨淨,騰出這麼多空位來,」沈默笑道:「我得為兄弟們考慮,讓大家都能往上挪挪。」

    「所以你得讓高拱這個吏部尚書看看,自己跟徐階是多的么不對路,」徐渭笑道:「這樣他才能對咱們的人多加提拔。」

    「嗯,雖然有點繞,但確實是這樣的。」沈默淡淡笑道:「也只有這個階段,能利用一下他倆之間的矛盾,等一旦矛盾激化到表面化了,我也就只有受苦的份兒了。」

    「我終於知道,你這頓鴻門宴,到底打得什麼主意了。」徐渭尋思好久,突然明白道:「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宗祿的事情,宴請林潤不過是個幌子,而是為了跟張居正吵一架,好讓殷士瞻聽到,把你對徐閣老的態度,傳給高肅卿。」說著使勁拍打著沈默的肩膀道:「怪不得你讓我散席後,把殷士瞻拉到隔壁房喝茶呢,早就知道一品居的包廂不隔音,是吧?」

    沈默閃開徐渭的手,揉著被拍得生疼的肩膀道:「我以為憑咱倆的默契,你肯定知道我要幹什麼呢,誰知道你最近想什麼,竟然如此遲鈍……」

    「唉,還能想什麼?」徐渭聞言僵住動作,幽幽嘆道:「知道嗎,她回江南了。」

    「是么……」沈默低聲道:「什麼時候的事兒?」

    「前幾天,我去庵里看她,結果主持說,她已經回杭州了,還給我留了封信。」徐渭意興闌珊道:「信上說,其實我的心意她都明白,但她不能耽誤我的前程,也不想再給家族抹黑,所以還是從此京師江南,天各一方,永遠不要再相見……」

    沈默默然,他也覺著這話在理……如果年輕時,他一定會勸徐渭把她追回來,但現在的沈默,只會默默陪著徐渭舔舐傷口,而絕不會勸他這樣做。

    「那你打算怎麼辦?」沈默問他道。

    「不知道……」徐渭揉著亂蓬蓬的頭髮道:「我現在有點亂,等我想想,想想再說……」

    「好的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慢慢想,不著急,千萬別衝動就好……」

    馬車行走在靜謐的街道上,漆黑的天空中,有潔白的雪花無聲飄下來……雪越下越大,嘉靖四十二年的冬天,給人的回憶一定是白茫茫的,這也讓京畿一代的災民狀況,變得愈發嚴峻起來,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凍死餓死,其慘狀是任何人都不能熟視無睹的。

    「救災,一定要救災。」奉父皇之命,裕王巡視城郭,看到了那餓殍滿地的景象,心靈大受震動,對一同巡視的徐階道:「那都是我大明的子民,閣老,咱們不能不管啊!」

    「當然要管,」徐階輕聲道:「其實朝廷已經儘力了,把太倉中的存糧都搬出來了,可是這天寒地凍,運河結冰,南方的糧食運不過來,只靠太倉這點存糧,那是杯水車薪啊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不過一天兩次施粥,還是可以勉強支撐的,只能讓他們再忍一忍,等到來年二月,一切就好轉了。」

    對徐階的這個解釋,裕王並不滿意,但他也沒有好主意,只能先聽之任之。與徐階分手後,便悶悶不樂的坐在八抬暖轎中,讓人抬著往江米巷行去,他現在有一肚子問題,想要問問自己的老師胡思亂想間,便到了東江米巷的禮部衙門,裕王命人停下,讓馮保進去打聽一下,沈侍郎在不在裡面,若是在的話,就把他叫出來說說話……還特意囑咐道:「不要說我來了,免得裡面張羅排場,給人添麻煩。」裕王爺現在奉旨觀政,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出入六部衙門,以及任何機要重地,而不必擔心被皇帝猜疑。只是他謹小慎微的姓子使然,一般人還感受不到這股新興的力量。

    在這位王爺心裡,最信任的人有兩個,一個是如父的高拱,另一個便是如兄的沈默,相較嚴肅刻板的前者,他更願意跟溫和可親的後者說說話,所以心中煩悶,想找人嘮嘮時,不自覺便到了這兒。

    馮保急匆匆的去了,不一會兒出來回話道:「不巧,沈師傅還真不在,據說今早幾位親王的世子在宗人府鬧事兒,他趕過去安撫了,到現在還沒回來了。」

    對於那些不成器的宗親,裕王自然是知道的,事實上,很多王爺紛紛給他送禮,求他說和此事,千萬不能胳膊肘往外拐,幫著別人對付咱們老朱家的。他是明事理的,知道宗藩問題之重,但又不能公然站在宗親的對立面,只好推說自己只是觀政,並沒有發言權。但那些老油條豈能輕易放過他?非要他表個態,把裕王逼得沒法子,只好說,自己還是很同情他們的,如果有機會,會幫他們說話的。

    總之在這件事上,他的立場是一塌糊塗,根本不敢這時候在宗人府露面,只好小聲道:「既然沈師傅沒空,咱們去找高師傅也是一樣。」

    於是一行人便往吏部衙門去了。

    高拱倒是在衙門裡坐堂,一聽說王爺來了,忙不迭開中門把他迎進去,行禮過後,便埋怨道:「您不應該來,有事要見臣下,派人叫一聲,微臣馬上就過去。這樣貿貿然來了,在別人眼裡,就是您舉止輕佻,沒有尊嚴的表現了。」

    「呵呵,下不為例,下不為例,」裕王搓著手,陪笑道:「我這不是路過嗎,就進來看看,您就別生氣了,我出城大半天,早餓得前心貼後心了。」

    「應該回去用膳的。」高拱埋怨著,但還是命人趕緊給裕王爺備飯。

    「一碗米飯,一點下飯的菜即可。」裕王忙道:「千萬不要浪費。」。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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