裡間的爐子上,坐著個大銅壺,爐火很旺、壺中的水都開了,卻沒人顧得上,因為若菡正在嚴厲批評兩個倒霉孩子,痛陳撒謊的危害姓,兩個孩子幾次想開口,卻被若菡以更嚴厲的態度打斷……已經從有損個人形象,提高到禍國殃民的程度了。
說了不知多長時間,反正壺裡的水都快燒乾了,若菡才累得止住罵,一臉悲憤的對邊上的沈默道:「老爺你就裝好人吧,早晚有你後悔的那天。」
「消消氣,消消氣。」沈默給她端杯茶道:「你說完了,我也說兩句吧。」
「早該你說了,」若菡不接茶盞,氣呼呼道:「養不教父之過,不能什麼都讓我擔著。」
「好好好,」沈默笑笑,伸手示意孩子們將稿紙交出來,十分乖乖的照做,阿吉卻緊繃著小臉,表示不合作。
「拿出來!」若菡又生氣了,伸手去奪他手中的稿紙,阿吉卻將其藏在身後,被逼急了,竟然趁著柔娘把水壺提起來的功夫,一下子扔到爐子里去。
「你這孩子!」若菡氣得揚起手,阿吉非但不躲閃,反而還揚起臉,等著她打。
若菡氣極了,一巴掌揮了下去,便聽沈默道:「先別打……」卻已經來不及了,只聽啪的一聲,阿吉的小臉上便印了個通紅的掌印。
淚水在眼眶裡打轉,阿吉卻強忍著不哭……「我都說了等等,」沈默把十分的稿子遞給若菡道:「你自己看。」
若菡氣哼哼的拿過來一看,不由愣住了,原來那摞稿紙上,竟只有一半的『千字文』,而且後面百十個字,字跡潦草,顯然是匆匆寫上去的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兒?」她不由問道。
「這還不簡單,沒寫完唄。」沈默呵呵笑道:「不過至少沒撒謊。」說著問阿吉道:「那你呢?」
阿吉還是綳著小臉不說話,邊上的十分猶豫再三,還是小聲道:「我倆下午沒寫完,本來我說,拿前幾天寫得頂一頂,但後來阿吉說,男子漢大丈夫,釘是釘鉚是鉚,不能騙人的……我倆就又抓緊寫了一段,還是拿今天的出來了。」
「怎麼不早說呢?」沈默笑眯眯的問道。
「一進來娘就罵人,罵呀罵的,根本插不上話……」十分十分委屈道。
「因為被冤枉了,」沈默看著仍然綳著小臉的阿吉,刮一下他的鼻子道:「所以就氣得把稿紙燒了?小小年紀,哪來那麼大火氣?」
阿吉的淚珠子終於流下來,抽泣道:「不相信我……」
「哈哈……」沈默笑道:「好啦好啦,爹爹錯怪你了,給你道歉,對不起、對不起,好不好啊?」
「還有我……」十分小聲道。
「你什麼你!」沈默瞪他一眼道:「要不是阿吉懸崖勒馬,今晚非把你屁股揍開花!」
「那就算了……」十分癟癟嘴,低頭小聲道:「錯怪人還兇巴巴的。」
「一邊涼快去……」沈默一撥他腦袋,對阿吉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爽快點,原諒還是不原諒?」
「……原諒。」阿吉委委屈屈道,顯然還不是很滿意。
「怎麼著,還想讓你娘道個歉?」沈默看一眼若菡,見她那表情,就知道不可能……這個年代,能在孩子面前承認錯誤的父母,絕對屬於稀有動物,至少若菡不在其列,在她的意識里,父母的話就是天,對也要接受,不對也要忍受,哪有給孩子道歉的道理。
「這要求太過分了。」沈默馬上給孩子打消念頭道:「哪有跟父母講條件的,」頓一頓,話鋒一轉道:「而且我只說你們懸崖勒馬,可沒說你們是對的,布置了功課不急著做,先玩,等到快吃飯了,又想矇混過關,這是男子漢所為嗎?」
「不是改了么……」十分小聲道。
「還狡辯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記住,男人補救自己的錯誤,不是為了免於懲罰,而是因為……錯誤的本身。」又覺著說法過於籠統,孩子不一定能聽懂,他解釋道:「勇敢的面對錯誤,承認錯誤,改正錯誤,才是真正的男子漢,記住了嗎?」
兩個孩子就吃他這一套,聞言都點頭道:「記住了。」
「那該怎麼做?」沈默看看若菡道,於是兩個孩子便走到她面前跪下,道:「娘,我們錯了……」
「……」若菡竟有些不知所措,瞪沈默一眼,便別過臉去道:「算了,你們男子漢意氣相投,我們女流之輩還是退避三舍吧。」
沈默聞言笑道:「都起來吧,你們娘原諒你們了。」說著還有些得意道:「怎麼樣,我這沈氏教育法,還不錯吧?」
「唉……」若菡嘆口氣,不接他這茬。
沈默有意給他倆爭臉,便又裝腔作勢道:「還沒算完,我不是還讓你們背《千字文》嗎?背過了嗎?」
「沒問題……」兩個孩子這次答應的很痛快,便『天地玄黃、宇宙洪荒……』地背起來,要說他們倆的智力真是頂呱呱,當然隨爹隨娘隨哪個都不能差了,炒豆子似的叭叭背下來,從頭到尾沒錯一個字。
沈默高興了,對若菡道:「都是夫人教導有方啊……」
若菡的臉色也好看了些,哼一聲道:「但凡他們能將七成的聰明用到正道上,我也就不發愁了。」
「這不挺用功的嗎?」沈默笑道:「你看《三字經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都背過了,還能背上百首唐詩宋詞,就是兩個小天才嘛。」
沈默把兩個兒子攬到懷裡,摸著他們的頭道:「阿吉十分,將來想幹什麼呀?」這是『沈氏教育法』的有一個階段,名曰『立志』,樹立遠大志向也。
兩個孩子囁喏一陣子,還是阿吉快人快語道:「我要當兵,打韃子,當徐達、常遇春那樣的大將軍!」
若菡剛剛好看的臉色,一下又轉陰了,沈默咳嗽兩聲道:「這志向也不錯,不過你再考慮,看看有沒有更遠大,更了不起的夢想?」
「更了不起的?」阿吉歪著頭想了想,語出驚人道:「那就當皇帝吧……」
沈默夫婦沉默了很久,才如夢初醒,這次不帶若菡出口,沈默便四下找起了傢伙,一時找不到稱手的,便用茶葉盒子劈頭蓋臉地向阿吉拍去,一邊打還一邊罵道:「要是再敢胡說八道,老子就打斷你的腿,讓你一輩子出不了門!」
見沈默暴怒,若菡倒又勸道:「算了,小孩子胡言亂語,沒人會當真的。」說著很嚴肅的對阿吉道:「這種話讓人聽到,咱們全家,爹、娘,弟弟,還有姨娘,都會掉腦袋的,記住了嗎?」
阿吉從沒見父親如此生氣,趕緊躲到母親身後,驚恐道:「記住了,以後不說就是了。」
『媽的,我都沒有這種志向,』沈默心中自嘲的笑道:『真是連個孩子都不如。』便又問十分道:「你呢,你什麼志向?」
見阿吉遭了殃,十分抓耳撓腮了好半天,最後竟眨眨眼睛,討好笑道:「我聽爹的,爹讓我幹啥,我幹啥……」
「是啊,我也聽爹的,」阿吉連忙跟進道:「您讓我幹啥我幹啥……」這時若菡的目光也投在他的臉上,這也是她想知道的問題。
這時屋裡的油燈滅了,一家人便坐在暗中,只見爐中的紅火照在頂棚上,形成一個很圓的、很朦朧的紅色光暈,也照得全家人面色紅撲撲的,窗外呼呼的北風聲,若有若無的犬吠聲,都被隔絕在外面,而屋裡只剩下溫暖和溫馨,方才那點不愉快,也在不知不覺中,消散而去了。
「我想?」爐火的映照下,沈默的目光晦明晦暗,聲音也變得幽深起來,但很快這眼神、這聲音又全都轉化成濃濃的愛,他招招手,讓阿吉也靠在自己身邊,輕輕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頂,道:「我希望你們能平平安安,按自己的想法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了……」
兩個孩子的目光晶晶閃亮,激動道:「真的嗎?真的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嗎?」
「當然要守規矩了……」沈默寵溺的勾一勾他倆的小鼻頭道:「還記得我跟你們說過的話嗎?」兩個孩子便鄭重的、使勁的點頭。
若菡初時覺著沈默的期望也太低,但又一想,那其實談何容易,人的夢想總聖潔的開在空中,現實卻荊棘密布、險阻遍地;每個人在起初,都會鼓足勇氣,向夢想進發,覺著自己一定可以成功。但可悲的是,絕大多數的行動,都會在現實的壓力下,變形走樣,淪為營營碌碌,漫無目地的奔忙。
也許平時不會感到什麼,可當你偶爾仰望夢想,才會悚然察覺,原來自己的心早已疲憊不堪、羸弱無力,而距離那盛開在天空的夢想,卻愈發的遙不可及……想著想著,若菡不禁痴了。
第二天一早,沈默便帶著妻子孩子離開莊園回京,剛到府門口,迎頭撞見一名風塵僕僕的騎士,沈默掀開車簾一看,不由吃驚道:「年兄……」
那來人正是錦衣衛宣大千戶年永康,他一見到沈默,面上便湧起哀戚之色,顫聲道:「沈大人,先生去了……」
沈默聞言登時呼吸一滯,險些昏厥過去,難以置信的望著年永康道:「你說,說什麼?」
「青霞先生,已經於前天夜裡因病過世了。」年永康雙目垂淚道。
「不可能……」沈默連連搖頭道:「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?」
「是先生不讓告訴你,」年永康道:「他說您公務繁忙,不能打擾您。」
「我不信,不信。」沈默還是搖頭,對馬車裡的妻子道:「你們先回去,我去保安州看看,一定是這姓馬的騙我。」
若菡擔憂的看著他,道:「我和你一起吧。」
「不必,」沈默道:「我是去揭穿謊言的,你跟著幹什麼。」說完便從馬車上下來,大聲道:「給我拍匹馬!」侍衛們還沒反應過來,他便把一個兄弟一把扯下馬來,自己翻身上去,徑直朝北去了。
「大人……」鐵柱著急道:「還愣著幹什麼,趕快追啊!」十餘騎便趕緊追了上去,鐵柱卻落在後面,對馬車裡抱拳道:「請夫人代大人向衙門裡告假,我等追隨大人去了。」
若菡掀開車簾,點點頭道:「拜託鐵大哥了。」
鐵柱應一聲,對還愣著的年永康道:「趕緊跟上吧,還指望你的令牌開路呢。」
「哦……」年永康回過神來,便與鐵柱也緊緊跟了上去。
從燕京到保安州,全程二百四十里地,且還是冰天雪地,但沈默晝夜行進,連換了六次馬,竟然在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保安州的城牆。
立在山路上,眺望清晰可見的城池,沈默只看到漫天白幡,舉城戴孝,一下就昏了過去。
當他醒過來時,已經躺在床上,看到鐵柱、馬永康都已經換上了孝服,還有白衣素服的沈袞,終於知道,一切都不是開玩笑,自己已經跟老師天人永別了……「師父……」沈默一下從床上跳起來,幾個人都沒按住他,便讓他跌跌撞撞的衝到了正屋靈堂前,『音容宛在、浩氣永存』的輓聯下,靜靜停著一具靈柩,在眾人的目光下,沈默獃獃走到柩邊,只見師父沈煉,穿著一身合體的儒生服飾,神態安詳的躺在那裡,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。
沈默已是淚雨滂沱,扶著靈柩、跪在地上,失聲痛哭起來,沈褒和沈袞上前扶他,他卻死死抱著靈柩不撒手,邊上人看了,免不得又被勾起哀思,陪著慟哭了一場。
到了天黑時,沈默才從巨大的悲痛中鎮定下來,換上孝服,與師娘、沈褒、沈袞問起師傅生前的情況。
沈褒流著淚道:「二年前坐了次牢,爹的身體便落下病根了,一到秋冬便整天咳嗽,病厲害了還會咳血。到今年冬天,爹終於撐不住了,一入冬就躺下了,吃的也少、還便血,他便知道曰子不多了。」
「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沈默腫著眼道:「我每個月都寫信問安,師父一個字都不說也就罷了,怎麼你也跟著他瞞我?我認識個神醫叫李時珍,他一定有辦法,有辦法的……」
「唉,拙言,也不要怪我們不告訴你,」沈夫人出聲道:「你也不是不知道,你師父的脾氣,那是說一不二的,他說自己兩年前就該死在宣府,承你的福,已經多活了兩年,但他說……」沈夫人說著哽咽道:「他說自己苟延殘喘,只能浪費糧食,於國於民無絲毫用處,如果我們不吱聲,他還能陪我們一段,但如果我們勞師動眾,他就找根繩子弔死,一了百了……你說我們能告訴你嗎?」
沈默知道,這正是師傅那寧折不彎的脾氣,不由又是一陣心痛,淚水再次濕了面龐。
「老爺知道自己一過世,肯定就瞞不了你了。」沈夫人泣道:「所以囑咐我們,等你來了再大殮,好見你最後一面。」
哪是師傅要見自己最後一面?分明是師傅讓自己見他最後一面,好讓自己心中沒有遺憾,師恩如山,如喪考妣啊!
不可能再等遠在廣州做官的長子沈襄了,第二天,便大殮,沈默和沈褒、沈袞、為沈煉緩緩蓋上了棺蓋、釘上了棺梢,一輩子不得志的倔老頭沈煉,終於和這個他深愛著的世界永別了……沈煉,字純甫,號青霞,紹興府會稽縣人。幼聰敏能攻古文,提學副使校浙士,得其文驚絕,謂為異人,拔居第一,始補府學生。嘉靖十年舉於鄉,十七年中進士。始任正七品溧陽知縣,輾轉官場二十餘年,最高僅止於錦衣衛經歷司經歷,正六品,後被發配保安州,以一帶罪之身鬱卒而終,可謂一生失敗之極。
然而整個保安州的男女老幼,無論見過他與否、是否受過他的恩澤,都在家自發為他守孝,嚎啕大哭。出殯的時候,臨近的宣府、懷來等地的百姓都趕來為他送行,送葬的隊伍排了幾十里,整整一曰,無人離去。山河變色,天地無光,長城內外、惟余莽莽。
他這一生,是成功?還是失敗?只有蒼天知道;他的所作所為是對、還是錯,都任後人評說。
但無論如何,沈煉這個名字,都將註定名垂青史,當那些帝王將相化為腐朽時,他仍然會被人們想起……因為正義不死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