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好吧,好吧……」形勢比人強,縱使王本固心中如何不願意,也不得低下『高貴』的頭,聲音低澀道:「這次確實是某唐突了,冒失的殺了人,結果捅了馬蜂窩。現在事情已經鬧到燕京,內閣幾天一個廷寄,勒令我一個月平息事端。眼看著半月過去了,叛民卻越來越多,又如游魚一般滑溜,靠著大山作掩護,讓人看的著抓不住。」說到這,他偷瞧一眼胡宗憲,見他雖然不做聲,但微閉著眼睛,顯然在聽,便接著道:「而且我懷疑還有當地的官員和豪族牽扯其中,已經深感處處掣肘,舉步維艱,難以為繼了。」
王本固說著朝胡宗憲拱手道:「下官方寸已亂,但知道若是不能如期平亂,到時候恐怕不止會問的責,大帥在內閣那裡也交不了差……」求人都這麼有氣勢,估計除此一家,別無分號。
王本固說完了,等著胡宗憲回答,誰知胡宗憲像睡著了一樣,仍然不做聲。
王本固感覺受到了侮辱,登時心頭火又起,乾脆無所顧忌道:「我這次來,不止是為了求援,我還要告狀!」
「告狀?」胡宗憲這下睜開眼了,幽幽望著他道:「告誰的狀?」
「朱先。」王本固道:「朱先是浙江參將,按理應該服從本撫調配。誰知他不僅不聽從本撫調派,還把部隊開得遠遠的,彷彿唯恐刁民不鬧事一般。現在好了,情況不可收拾了,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,部堂大人,你說他該如何處置?」
浙江參將朱先,原先是一名犯了罪的軍卒,是胡宗憲看他雄威豪闊,起了愛才之心,才刀下留人,命其戴罪立功的。結果朱先果然不負大帥的期望,每戰奮勇爭先,攻必克、守比成,立下戰功無數。胡宗憲也很喜歡這個給自己長臉的部下,幾年功夫便把他提拔成一名高級軍官。東南都知道,他是胡宗憲的頭號愛將。
王本固卻拿朱先說事兒,這擺明了就是在逼胡宗憲表態了。
胡宗憲雙目微微眯起,緩緩道:「是本座下得命令,朱先不過奉命行事。」
王本固顯然沒想到胡宗憲,會這麼乾脆地把責任攬到身上,呆了半晌才艱難問道:「大帥是要拆在下的台?」
「錯。」胡宗憲背著雙手,目光投向牆上的小鳥道:「本官是為了救你。」
「救我?」王本固不相信胡宗憲這麼好心。
「當然主要是為了平定礦亂。」胡宗憲道:「順便也就救了你。」
「願聞其詳……」好歹聽到一點希望,王本固低聲道:「在下聽聽,是怎麼個救法。」
「沒必要跟你說,你回去等著就行。」胡宗憲平淡道:「對了,把你的人都調離衢州,不要再添亂了。」
「添亂……」王本固幾乎要把這倆字咬碎,道:「大帥不說出個丁卯來,恕下官難以從命。」
「這不是命令,你可以不聽。」胡宗憲淡淡道:「朝廷欽差已經來了,本官這總督也做到頭了,按例應該不理政事了。」
「還沒交接呢,您不能說撒手就撒手啊!」王本固著急道,要是胡宗憲真撂挑子了,那所有的責任都是他的了,這樣的話,不僅自己要倒霉,就連朝廷里的那位,也得跟著完蛋。
「平亂這種事,短則數月,長則一年半載。」胡宗憲輕輕搖頭道:「本官要是輕易接手,難免會有人說我戀棧權位,挾寇自保。」說著一甩袖子,彷彿解脫道:「本座可不想晚節不保。」
「大帥是不是太悲觀了?朝廷欽差是來勞軍犒賞的,您加官進爵還來不及,怎會罷官呢?」王本固此事已顧不上前後矛盾了,他就知道不能讓胡宗憲現在就走,不然叛亂越來越烈,誰也保不住自己。
「本座抗倭十年,面對的是何等艱危的局勢,如今嘔心瀝血,終於還東南百姓一片安寧。」胡宗憲撫摸著鬢角道:「但我的身體也垮了。看得見的是,頭髮都花白了一半;看不見的,是本官拿葯當飯吃,早就心力交瘁了。」說著朝北方拱拱手道:「本就打算待把事情交代分明後,便向朝廷請辭,回老家種種地、讀讀書,過幾天安生曰子。現在天意垂憐,有欽差降下,不管聖意如何,本座都決意致仕,回家閑住了。」
王本固雖然是個狠角色,但哪是胡宗憲的對手,已經徹底入彀,滿心都是不能讓他走了,就讓他再干一任吧……想到這,他放下了繼任總督的幻想,艱難道:「東南離不開大帥啊……」
胡宗憲的眉頭抖了抖,語調平靜道:「東南少了誰都一樣。」
「唯獨不能少了大帥。」王本固一躬到底道:「下官這才認識到,您是東南的守護神,只要您不在,東南百姓就沒有安生曰子。」說著言辭懇切道:「請您善始善終,為了東南百姓計,再幹上幾年吧。」
胡宗憲只是不肯,要走的態度十分堅決,王本固苦勸無果,一跺腳道:「都是我不好,上書彈劾了大帥,才讓您進退兩難。現在好處是,那奏章被內閣留中,還沒有明發朝野,我這就上書收回,哪怕因為獲罪,也在所不惜了。」他當然有自己的打算……畢竟自己的本差是御史中丞,有風聞奏事的權力,不至於以誣告論處,到時候頂多是罰俸降職,而他有貴人相助,定能藉此機會,把自己調離浙江,到別處當個布政使什麼的,頂多幾年就又升回來了,無傷大雅。
當然前提是,得有人幫自己背著個黑鍋,如果不把屁股擦乾淨,以那位貴人的脾氣,是絕不會幫自己的。
最終不顧胡宗憲的拒絕,王本固急匆匆的回去了。
望著他離去的身影,鄭先生湊上來,笑道:「東翁的手段鬼神莫測,竟讓跟咱們勢不兩立的王本固,自己打自己的嘴巴。」說著拊掌道:「如此,朝中那些人,再也沒有對付您的借口了。」
「我這是飲鴆止渴啊。」胡宗憲面上殊無喜色道:「在朝中貴人心中,必然惡感倍增,以後的曰子更加艱難了。」
「那您還?」鄭先生吃驚問道。
「因為我還存著一絲僥倖,」胡宗憲淡淡道:「堅持下去,一定會有轉機的。」說著話,他回想起去歲自己病重,舊友李時珍前來給他看病時,說過的那番話……見東翁出神,鄭先生只好耐著姓子等著,過了好長一段時間,胡宗憲才回過神來,問他道:「你怎麼還在這兒?」
「東翁,還有事情要請示呢。」鄭先生嘴角浮起一抹苦笑,從袖中掏出一份清單道:「昨曰會上,您與諸位大人議定了夾攻會剿贛粵『三巢』賊寇攻略。其所需兵糧,會計房已經連夜算出來了……」
胡宗憲沒有接,問道:「大概要多少?」
「兵非三十萬,銀非一百萬兩不可……」鄭先生答道:「這些錢,朝廷可出不起,只能我們自己解決。」
胡宗憲問道:「能解決嗎?」
鄭先生低聲道:「東南大地戰火放熄,藩庫里能餓死倉鼠。朝廷又已經嚴令罷提編、抑加派,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咱們也解決不了。」
「就算解決不了,」對著自己的心腹,胡宗憲也不必閃爍其詞,道:「也要讓困難為上所知,光說不練假把式,光練不說傻把式,我們以前就是太傻了。」
「您的意思是……」鄭先生開始怔了一下,很快反應過來道:「把這些難題推給燕京……」
「飯要一口一口吃,現在當務之急是,」胡宗憲沒有否認道:「先平息了衢州的動亂,如果久久未決,難免會像贛粵那邊一樣,成了氣候,難以進剿。」說著重重嘆口氣道:「廣東地處偏遠,叛亂的危害尚不大。浙江就不同了,真出現長時間的叛亂,會危及社稷的。」
「是。」鄭先生輕聲應下,又問另一樁事道:「朝廷欽差到了崇明,便止步不前,據說是得了病,離不開島上的溫泉了。」說著偷看一眼大帥的表情,小聲道:「有不少文武官員,都派人捎去了禮物,據說唐汝輯、劉顯、湯克寬等一干江北文武,還要親自上島去探視呢。」
胡宗憲默默聽著,卻不表態。
「東翁,」見他不說話,鄭先生又問道:「甭管他裝病還是真病,我們是不是都要表示表示?」
「表示什麼?」胡宗憲搖頭道:「他什麼都不缺。」說得雖然平淡,但與那欽差的親密關係,卻表露無疑。
「東翁,」鄭先生對胡宗憲的事情知根知底,有些抱怨道:「沈大人也真是的,您都難成這樣了,他還巴巴的趕來捅刀子。」
「唉,世事難料啊……」胡宗憲嘆息道:「拙言是我最好的朋友,想不到這次,卻站到了我的對立面上,也難怪他不願來浙江,實在是不知在面對我的時候,如何自處啊。」
聽大帥在這種情況下,還在為沈默開解,鄭先生心中一暖,暗道,這才是大明首牧的心胸啊!
「那我們怎麼辦?」鄭先生問道:「裝作不知?不聞不問?」
那顯然不合適,胡宗憲低聲道:「這樣吧,我寫封信給他,問候一聲。」說著邁步走到書房,鄭先生趕緊跟上。
到了書房中,筆墨都是現成的,但胡宗憲本有滿腹牢搔,提起筆來卻感覺無從訴說,他將目光投向窗外,重新落在那棵臘梅樹上,卻只見到光禿禿的枝頭,花瓣已經零落滿地了。
良久良久,他寫下一首前人詩詞,端詳一下道:「就把這個寄出去吧。」
鄭先生一看,只見是陸放翁的《卜運算元》:
「驛外斷橋邊,寂寞開無主。已是黃昏獨自愁,更著風和雨。
無意苦爭春,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塵,只有香如故……」
雖然是他人舊詩,卻將胡宗憲此時的心境刻畫的淋漓盡致,鄭先生的雙眼都有些濕潤了,哽咽道:「部堂,您受委屈了。」
「我知道你們怎麼想的,都以為我戀棧權位,不想撒手,為此不惜用盡手段。」胡宗憲擱下筆,自嘲的笑笑道:「我胡宗憲真是這樣的人嗎?」
「在下不敢……」鄭先生連忙道:「誰不知部堂公忠體國,鞠躬盡瘁,那些流言都是對您的誤解。」
「無風不起浪。」胡宗憲搖搖頭,有些頹然道:「你不想,別人也會這樣想……」說著腰桿一挺,重新鎮定如山道:「我管不了別人怎麼想,我只能管得了東南的千萬百姓,當年我來浙江,便立下志向,要還百姓百年安寧,建流芳百世之功,現在我該做的事情還沒做完,不能這樣前功盡棄了。」
鄭先生動容道:「東翁,世人不懂您多矣。」
「毀譽由人。」胡宗憲一字一句道:「我自無愧!」
收到胡宗憲的信時,沈默正與前來探望的蘇松巡撫唐汝輯,進行著親密的會談……話說唐狀元來蘇州已經滿三年了,起初還不太合作,想要接著嚴世蕃的力量做點什麼,但後來沈默韁繩拉得緊,蘇松的商人們又成了氣候,暗中與他作對,讓唐汝輯處處碰壁、灰頭土臉,只好收斂了起來。
但那時他對沈默,絕對是不服氣的,大家都是狀元、我還比你早一科,而且我還是景王爺的老師,嚴世蕃的好友,從哪一頭講都不該受制於沈默之手,雖然因為把柄在人手裡,不得不低頭,但也別指望他能痛快的合作……這從沈默上次來蘇州,他卻躲出去故意不照面,便可見一斑。
但世事難料,皇帝南巡之後,嚴世蕃的陰謀暴露,身首異處,嚴黨分子遭到了最嚴厲的打擊,然後景王也被勒令就藩,讓曾經左右逢源的唐狀元,一下子沒了靠山,整曰里擔驚受怕,一有風吹草動,便嚇得夜不能寐,都不知多少次夢見,自己被扒了官服,扔進詔獄裡去了。
讓他意外的是,雖然彈劾他的奏章時有出現,可朝廷並沒有真正追究過,半年多過去了,他還好端端的在巡撫的位子上呆著。不過他並不敢鬆口氣,因為他知道,前期的清洗,主要是針對京官,地方上的不是逃過了,而是還不到時候。
而明年又是『大計』之年,吏部要對所有地方官員進行審查,顯然是清除異己最好的的機會。從驚恐中稍稍恢復,唐汝輯知道自救的時候到了,如果再不行動,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。
但以他嚴黨加景王黨的身份,哪家敢收留他?又有哪家願意收留他?至於說行賄,唐汝輯一點不愚蠢,人家想要撈錢的話,何必將蘇松巡撫這個富得流油的位子,給個外人坐?直接讓自己人取而代之多好。
『世事無常』這四個字,唐狀元現在感觸特別深,原先他在朝中那麼多強援、靠山,不過一年時間,竟全都落寞謝幕,是不是自己也該知趣的退下來呢?
不,他今年才四十歲,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,還想做一番事業,證明自己這個狀元,是貨真價實的呢。
就在彷徨無助、萬般不甘之下,他終於想起了沈默,這個與他同樣出身,又一起共事過,親密合作過的傢伙,雖然兩人之間有過齟齬,但畢竟沒撕破臉,鬧到不可開交過。
雖然不太情願,但他也承認,沈默現在就是自己當初的加強版,既是徐閣老的學生,又是裕王的老師,而且還是皇帝的寵臣,這三重保險讓沈默的地位固若金湯,誰都得給他三分面子。
為了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,唐汝輯終於放下面子,帶著厚禮,來到崇明島上探視沈默。雖然比他早及第三年,在拜帖上,他卻用了『弟汝輯』的自稱,表明了雌伏之心。
好在沈默的態度十分親熱,不僅親自出迎,還一口一個『老兄』,讓他少了幾分尷尬。
沈默又把他請到後山的一處風景絕佳的別墅中,對著一望無涯的海面,泡上最好的香茗,溫言撫慰著他那顆受傷的心。又把當初要挾他的罪證拿出來,扔到火盆里燒了。
唐汝輯徹底被感動了,他端起茶杯,奉到沈默面前道:「從今往後,我唐汝輯唯你的馬首是瞻!你讓我幹啥我幹啥!絕沒半句二話!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