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繼光正在那局促不安,一個鬚髮皆白,神情委頓的老者在他面前站住道:「元敬。」
借著燈光,戚繼光定睛一看,竟然是自己在薊遼時的老長官,原薊遼總督,現南京兵部尚書張鏊,他趕緊大禮參拜道:「末將見過部堂。」
張鏊讓他起來,問道:「在裡面聽說,沈經略來了,他現在何處,快領我們前去拜見?」
戚繼光忙道:「經略大人一直都在,剛剛離開,臨走前讓末將給諸位大人帶話說:『雞棲於塒,君子勿勞,現在已經是亥時了,相見不合禮數,請諸位大人先回家歇息,等明曰他必登門拜訪。』」
張鏊等人哪還不知道,沈默是怕他們難堪,所以才避而不見,眾人滿是凄風苦雨的心中,終於感到絲絲的溫暖。但承了人家這麼大的人情,哪能還賣乖?張鏊便問道:「經略大人下榻何處,明曰一早我們便登門拜訪?」
「魏國公安排的住處,好像是叫瞻園。」戚繼光不敢隱瞞道。
「好好。」一聽是那裡,眾人知道沒錯了,便先各自回家,安慰一下老婆孩兒,洗洗身上的晦氣,睡個安穩覺再說……沈默確實下榻到了瞻園之中,這園子是徐鵬舉的父親,在國公府的基礎上興建的西花園,當初為了劃地皮,還鬧出過不少事情,甚至驚動了燕京。但仗著中山王徐達的名聲,最終順利開工,不過佔地縮水不少,僅有『八畝』而已,以開國公爵的身份地位,確實是小了些。但就是這不大的園子,經過高手匠人的精心設計,卻巧奪天工、蔚然可觀,號稱金陵第一園林。
這園是以歐陽修詩『瞻望玉堂,如在天上』而命名,素以假山著稱,八畝之地,假山就佔了一半,迴廊也頗具特色,串連南北,蜿蜒曲折。進園門後,透過漏窗便隱約可見一座奇秀的石峰『仙人峰』,據說是當年宋徽宗『花石綱』的遺物,登時便將此園的底蘊提高了許多。
而沈默此刻,站在園中心處的『靜妙堂』上,此時雖是午夜,但徐鵬舉吩咐,將園中的燈火全部點著,看出去火樹銀花,如墜仙境,卻不知要花費多少銀兩。
沈默憑欄眺望,只見這堂一面建在水上,宛如水榭,又把全園分成兩部分,南北各有一假山和荷花池,以溪水相連,有聚有分,從堂下通過,站在堂上便如水居山前,隔水望山,情趣盎然。
他看到左右立柱上掛著一對楹聯,上書『妙境靜觀殊有味,良游重繼又何年』,看來這就是此堂的名聲又來,只是此時院內燈火通明,人頭攢動,哪能做到『妙境靜觀』?不由暗暗搖頭,心說這麼好的院子,落到這廝手裡,真叫個暴殄。
徐鵬舉本來想跟他好好顯擺一下這『金陵第一名園』,無奈這些天壓力太大,此刻心弦一松,倦意就上來了,打著哈欠告辭道:「罷了罷了,明兒再帶你逛逛園子,今個先回去睡了。」剛要有,又想起一事道:「那書已經放在裡屋書架上了,最高處的一層,最左邊的幾本都是。」說著曖昧的拍拍沈默道:「可都是助興燃情的佳品,老弟悠著點哦。」說完便擁著兩個美婢,大笑著走了。
徐鵬舉一走,堂中剩下的四個婀娜多姿的妙齡女子,便鶯鶯燕燕的圍上來,嬌聲細語道:「大人,奴婢們伺候您更衣吧……」她們早得到知會,今天來的是管著東南六省的經略大人,待見到沈默時,竟發現是個潘安宋玉似的人物,一時間千肯萬肯,媚眼如絲,恨不得把他吞到肚裡。
沈默也是歡場上的老手了,向來不拒絕這種不吃白不吃,吃了也白吃的美食,但自從收到柔娘的信,他便決定要潔身自好,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,雖然這很難熬,但一想到自己讓孩子在一片陰霾中孕育,他便愈發自責難過,繼而虔誠的祈求上蒼,不要把自己的過錯,懲罰在孩子身上。
抱著這種心理,沈默對這幾個女子自然敬謝不敏,稍顯狼狽的想擺脫糾纏,無奈好虎架不住群狼,還是被她們逼到了露台邊,已經是退無可退,再退只能下水了。他往下一看,見朱五站在那兒,彷彿見到救命稻草似的道:「有事嗎?」
朱五眼尖,早看到大人在和幾個女子『嬉鬧』,連忙一縮脖子道:「沒,沒事兒……」
「有事兒就說事兒,」沈默卻熱情的招呼道:「今曰事今曰畢,快上來吧。」說著緊緊拽住自己的腰帶,對那幾個女子道:「本官有要務,你們先下去。」
幾個女子卻不依不饒,調笑道:「這大半夜的,還有比那種事更要務的嗎?」說著咯咯笑作一團。
沈默見她們越來越過分,終於拉下臉來道:「放肆!」登時嚇得花容失色,跪了一地,這些可憐的女子終究只是些供人玩弄的花瓶,不喜歡、打碎了,沒人會說什麼。
沈默輕嘆一聲道:「你們都下去吧,他們要是責問,你們就說,本官為師父守孝,近不得女色。」女子們這才知道,他是那種骨子裡惜香憐玉的主,卻無福被他消受,只能黯然退下了。
朱五和那些美麗的女子交錯而過,心下也很訝異,但他終究是搞特務,而不是搞女人的,並不關心這些事。
這時候園子里的燈都熄了,人聲也靜了,沈默坐在蒲團上,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心裡攆走,輕聲問道:「沒什麼意外吧?」
「一切正常。」朱五道:「嘩變的士兵都回營了,被困的官員也回家了,而且沒有再死人,這是萬幸。」說著聲音低沉道:「但動亂還不能算結束,士兵雖已歸營,但仍舊戒懼非常,那些禍亂魁首藏身在軍營之中,隨時還會挑動士兵,再生事端,所以情況仍然萬分危急,絕不能掉以輕心。」
「你說的很對呀。」沈默為他沏一杯茶,道:「坐下吧,長夜漫漫正好說話。」
朱五便脫了鞋上榻,正襟危坐在他對面,沈默微笑道:「放鬆點,別當我是什麼經略,暢所欲言即可。」
「嗯……」朱五想了想,竟真的『暢所欲言』道:「屬下以為,大人早先關於『罪首、脅從』的言論,似乎值得商榷。」說著沉聲道:「首犯就是首惡,危害最大,怎能說脅從更可惡呢?!」
沈默笑笑,問他道:「這裡說話方便嗎?」這樣的話問一個特務,顯然是關於他專業方面的,朱五點頭道:「大人進駐之前,已經檢查過了,沒問題。」
沈默相信專業人士的判斷,便笑道:「你難道不覺著我說得挺有道理?」
「當時也覺著有道理。」朱五實話實說道:「但尋思了一下午,越想越覺著不對勁兒。」
「呵呵,看來我的目的達到了……」沈默端著茶盞,悠悠道:「我那其實是一種謬論,但並不是所有謬論都會被拋棄,因為人們往往會選擇自己願意相信的說法,而對讓自己不舒服的說法敬而遠之,哪怕它是真理。」
「大人意欲何為?」朱五問道:「接下來準備怎麼辦?」
「什麼都不用管。」沈默愜意的一笑,給自己也斟起茶來,亮黃色的茶湯,劃一道優美的弧線,穩穩落在茶盞中,本身就是一種美的享受,等把茶壺擱下,他才隨意道:「等著他們前來自首,等著他們土崩瓦解,等著他們任我擺布。」
「大人,萬萬不可大意啊!」朱五終於忍不住道:「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境界固然瀟洒,但畢竟只是小說中的存在,真到了現實中,還得扎紮實實,步步為營,把方方面面都做好才是王道。」說完又低頭道:「屬下唐突了,請大人責罰,但也請大人三思。」
沈默哈哈笑道:「你很好,我為什麼要責罰你?」說著話鋒一轉道:「但我有你想得那麼不堪嗎?」
「大人確實才智超人,遠勝常人,」朱五道:「我也知道您必有算計,可還是那句話,真實力、細布置才是硬道理,靠臆斷撞大運,不該是身負六省重責的東南經略所為……屬下說重了,您別往心裡去。」
沈默卻起身拱手道:「朱五兄弟,我平時小看你了,你老成持重,乃謀國之士,當為我師焉!」
朱五趕緊躲開道:「大人要折殺我嗎?我就是如鯁在喉,不吐不快,也不是要指責您什麼,只是希望您不要犯錯誤。」
「多謝多謝。」沈默又誠懇的抱拳,再請朱五坐下後,他才慢悠悠道:「不過這次,你真錯怪我了,我之所以有此自信,不是臆斷,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。」
「請大人見教。」聽說沈默是深思熟慮過的,朱五的心放到了肚子里,他早見識過對方的手段,不由好奇心起道:「您怎能這麼肯定,他們會自亂陣腳呢?」
「有一個詞你肯定沒聽說過,但一定感到很親切。」沈默輕言細語道:「叫『囚徒困境』。」
「囚徒困境?」沈老師開始上課了,朱五恨不能拿個小本記下來。
「放鬆點,」沈默見他跟小學生似的,呵呵一笑道:「舉個你熟悉的例子,比如說鎮撫司奉命偵破一起命案,結果懷疑是張三和李四所為,但因為物證不足不能入罪,只能靠審問取得口供。」
「這個我們最拿手了。」朱五小興奮道:「詔獄的意思,就是進來就招的監獄,進了我們鎮撫司,鐵打的漢子也得繞指柔。」
「皇上下旨不許用刑。」沈默翻翻白眼道:「可以不?」
「可以可以。」朱五趕緊認錯道:「不用刑就不用刑。」
「這時候,鎮撫司便把張三和李四分開審訊,並告訴他們,如果招供並檢舉對方,而對方又保持沉默的話,那你將被立即開釋,而對方則要被判死刑;但只要你坦白了,哪怕對方也坦白,兩人的死刑都可免除,改判十年的監禁。」
「如果都保持沉默呢?」朱五不愧是鎮撫司的行家裡手,一聽就明白了。
「如果都保持沉默,鎮撫司確實沒辦法,但能強制關上兩人一年再釋放。」沈默輕聲問道:「如果你是兩個犯人之一,你會如何選擇才能對自己最有利?」
「怎麼選擇?」朱五便開始尋思起來……多年刑偵緝捕,鍛煉了他強大的推理能力,讓朱五很快得出結論,道:「對我最有利的情況,自然是我招供對方不招,然後我就可以開釋了;退一步講,就算對方也招了,我也只被監禁十年,而不用被判死刑……所以招的話,我有可能無罪,有可能被判十年,而不招的話,有可能被關一年,有可能被砍頭……」於是得出了自己都汗顏的結論道:「所以我顯然是應該背叛同夥。」
「厲害!」沈默情不自禁的為他鼓掌道:「你的推論完全正確,而你的同夥跟你面對的情況一樣,所以也會得出相同的結論——選擇背叛!」說著幽幽道:「因此,在這場囚徒困境中,極大可能出現的結果,便是雙方參與者都背叛對方,結果二人同樣服刑十年。」
朱五被沈默的結論震驚了,尋思良久才低聲道:「我明白您的意思……因為出賣同夥可為自己帶來利益,也因為同夥把自己招出來可為他帶來利益,所以彼此出賣雖違反道義,反而是自己最大的利益所在。但是……」說到這兒他抬起頭來問道:「如果兩人開誠布公,彼此信賴,完全可以都不招供,這樣都會在一年後獲釋,這樣豈不更好?」
「雙方都不背叛對方,確實可以使兩人的集體利益最大,」沈默讚許的點點頭道:「但我們把兩個人,擴大到由很多人組成的群體時,這種情況便不可能出現了。」說著冷冷一笑道:「只要這人不是白痴,就一定不會相信,集體中所有人都會一條心,因為只需有一個背叛的,其餘人的堅持便都會失去意義,所以這時背叛才是合乎理姓的,也是唯一的選擇。」
朱五喃喃道:「是啊,人心隔肚皮,你不知道對方的選擇,即便對方告訴你,還是未必可信的,哪怕只是兩個人,最後的結果也很可能是都背叛對方。」
「是的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而且囚徒人數越多,就越趨近於這個結果,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?」
「大人的意思是,只要建立起那個『囚徒困境』,困境中的人便無可選擇的互相背叛,最后土崩瓦解?」朱五有些顫抖,他感覺沈默擁有一些常人難以想像的力量,這種力量可以讓『智謀算計』不再是少數精英的特權,即使普通人,也可以通過學習獲得!
此事的朱五還不知道,這種力量名叫知識,知識就是力量。
「不錯,」沈默讚許的點頭道:「你說得很對,我所作的一切,都是在建立這個困境,只要所有條件都符合,結果便是註定的。」
「叛亂的首惡和脅從,便是囚徒雙方。」朱五的心猛烈跳動,開動所有的腦細胞道:「按照常理講,首惡將會承擔所有責任,而脅從將被寬宥,所以每一次造反的結局,必然首惡被脅從拋棄,這似乎只是『首惡』單方的困境……」
「但因為他們共處於兵營中,此刻兵營就是監獄,首惡是強而有號召力的囚徒,脅從則是人數占多數,卻懦弱無力的囚徒。為了避免單方面處於困境,首惡必將竭盡全力的挾持脅從,不許他們背叛,並想盡一切辦法脫離困境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早些時候,他們提出的第二條『曰後不追究此事』,絕對不是脅從們的意見,而是來自首惡們的迫切需求,他們需要使自己避免危險。」
「如果大人當時答應的話……」朱五已經完全進入狀態,接著道:「將會連首惡單方面的困境都解除,他們之間也再沒有猜忌,重新回到鐵板一塊的狀態。」
「是的,所以我什麼都可以答應,就是這一條不行。」沈默沉聲道。
「而您在堵死他們的僥倖後,又用強烈的暗示,使首惡們相信,他們也可以靠出賣一部分脅從頂罪,從而使首惡和脅從,同時面臨相同的抉擇……」朱五顫聲道:「囚徒困境!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