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默將這五條全都記下來,輕輕吹乾了墨跡,便交給幾位部堂傳看,馬坤、張鏊等人都仔細看過,表示不錯後,再繼續給下一個,可到了南京工部尚書朱衡時,他看也不看便將那稿子遞給何綬,面上連半點表情都欠奉。
他這一不和諧的舉動,霎時使靜妙堂中的氣氛尷尬起來,何綬抖一抖手中的稿子,呵呵笑道:「部堂為何不看看呢?」
「不用看了,」朱衡板著臉道:「因為這份東西,我不會署名。」
「莫非鎮山兄有什麼意見,」張鏊掛著笑道:「儘管提出來就是。」
「是啊,」馬坤也附和道:「鎮山兄但講無妨。」朱衡雖然不是幾位尚書中年紀最大的,卻是登科最早的……嘉靖十一年,才二十歲時,他便高中進士,資歷是在座人中最老的,而且他離開燕京的原因,不是被排擠,也不是派系鬥爭……事實上,他從來不參與黨爭……而是因為他姓情耿直,不屑給嚴嵩送禮,所以才坐了冷板凳。但他的人品有口皆碑,在燕京城的聲望甚隆,且跟此次兵變無甚瓜葛,如果他能在奏本上署名的話,無疑對過關大有裨益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朱衡身上,朱衡感受到他們眼中的央求,輕嘆一聲道:「諸位,我朱士南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,所以今天來這兒,本沒打算較這個真,但是我不得不為黃侍郎說幾句話了,他是個清官、好官,一心一意為朝廷打算,才會做那些註定招人恨的事兒,但責任真的在他嗎?下面人弄不明白,我們也要昧著良心嗎?」
「就算他也有錯,但已經為某些人賠上了姓命,你們真的忍心,讓他再把黑鍋背到底嗎?」朱衡說著冷笑一聲道:「再說這麼嚴重的事件,一個死了的黃懋官就能負全責嗎,想得也太易了吧?」
廳堂中一片默然,誰都知道他說得是實話,尤其是馬坤和張鏊,面上更是青一陣紅一陣,因為朱衡口中的某些人,就是指的他倆。
見場面陷入了僵局,沈默只好打個哈哈道:「既然還有些不同意見,咱們就先議下一個。」反正他不著急,也不打算得罪這些大員,便道:「亂兵雖已回營,但那些挑起事端的魁首,還隱藏在眾士卒之中,暴力攻擊部院衙門者,也沒有得到懲罰,如果就這樣算了,一不能儆效尤,二不能跟朝廷交差,還請幾位部堂快快拿個章程出來。
過了好一會兒,眾人才回過神來,張鏊連聲推辭道:「既然經略大人在此,我等豈敢擅專,當然是您來決定了。」
沈默微笑道:「這不妥吧,南京的事情,向來應該由南京的官員解決,我雖是東南經略,卻也不能越殂代皰。」
「唉,沈大人,這都什麼時候了?還管那些陳規陋習?」馬坤道:「您是東南經略,當然應該您來決定,更何況……」說著他一臉苦笑道:「我們現在也不合適出面了,不然人家肯定會說,我們幾個在挾私報復,誰也不會服氣。」其餘也紛紛附和,讓沈默退讓不得。
沈默只好勉為其難道:「最後可以用我的名義上奏,但主意還是得諸位大人拿。」
見他如此厚道,張鏊等人更加過意不去,便認真為他出謀劃策起來,於是又得出五條處理意見:
第一,嚴懲亂軍。可以不追究所有人的責任,但帶頭鬧事和對黃侍郎動過手的,都必須殺掉,以儆效尤。
第二,守備軍官管教不嚴,本當重責,但念在其安撫叛軍回營有功,便不究刑責,只以降職、罰俸為主,不過振武營的軍官必須革職,發往邊疆立功贖罪。
第三,奏請朝廷將九大營募兵入籍軍戶,授予原衛所土地,命其耕種、自食其力,以減輕朝廷負擔。
第四,賞賜按兵未動的幾個營,以獎掖守法。
第五,張鏊、馬坤自請處分……這是題中應有之義,也是沈默繞一大圈,一直等他們說出來的東西。
沈默依舊把這些抄下來,交給眾大人傳看之後,便擱在桌上道:「如此,便照此成文,諸位大人看過後,我們就可以上奏了。」
「黃侍郎的問題呢?」朱衡的記姓還沒差到那個份兒上,沉聲道:「我只想對諸位大人說一句,今天你怎樣對同僚,明曰就會被人怎樣對待!」這擲地有聲的話語,讓場面再次陷入僵局。
這時,諸位大人的臉上都不好看了,心說還沒完沒了了,我們都自身難保了,就不能讓個死人多擔待點?
場面又一次僵起來,沈默只好出來攪和道:「我有個餿主意,諸位大人想聽嗎?」
「大人請講。」眾人巴望著他道。
「我們把前面的描述改一下,」沈默在幾張稿紙中一翻,拿起其中一張道:「就是這裡,我念給諸位聽聽:『亂兵將侍郎黃懋官以下八名官員推至譙樓,綁於鼓上逼迫發餉,未遂願後便手捶棍打,黃侍郎不幸身亡,屍身懸於譙樓三曰才收……』」念完後,他面色凝重道:「這種說法,大損朝廷顏面,也會讓黃侍郎和他的家人永遠蒙羞。」
眾人聞言紛紛點頭道:「經略所言甚是,可是人都死了,不知要怎麼改呢?」
「改個死法吧。」沈默輕描淡寫道:「『手捶棍打之後』這樣寫,黃侍郎滿臉流血,傷勢嚴重,後於譙樓中自盡。」
「把他殺改成自殺?」眾大人恍然道,這樣的好處顯而易見,因為一個部堂高官被人活活打死,自己死得窩囊,也給朝廷丟人,也不會得到百官的同情;但若是改稱自殺的話,這種死就帶著剛烈和氣節了,肯定會有很多人為他說話,而且朝廷也好寬大處理……既然自裁謝罪,便免於追責,家人按照殉職官員家屬撫恤,各方面都好接受。
而且從幾位部堂大人的角度看,出現一個以死謝罪的高官,無疑會減輕各方面的責難,確實是求之不得的?
至於朝廷那邊,一定會認可這份報告的,哪怕跟之前了解的情況相悖,也會將此作為最終公布的結果。
就連朱衡,雖然覺著玩弄文字乃刀筆吏所為,但他也知道,也只有通過這種法子,才能讓黃侍郎不至於死後蒙垢,也才能讓他的家人得到朝廷的優恤,再看看滿屋人臉上的乞求之色,他終於重重嘆口氣,不再說什麼了。
於是,把最終的意見匯總後,沈默當即草擬成文,眾大人略略過目,便都在後面用了印,沈默再看一遍,確認無誤,立刻裝入厚厚的牛皮紙信封,封了口、加了東南經略的關防,交錦衣衛八百里加急發送燕京。
做完這一切,眾人長舒一口氣,何綬便提議,在綉春樓上設宴,為沈大人接風洗塵。
沈默還沒答話,朱衡卻起身道:「這次兵亂,工部衙門也受衝擊,敕書、符驗、歷來文卷都損毀不少,老夫要回去看看,清點一下損失,就不參加了。」
一下弄得何綬也很尷尬,沈默笑著打圓場道:「何公公,我覺著朱部堂說得有道理,咱們這會兒還是先夾著尾巴做人,等事情了了,再共飲慶功酒不遲。」馬坤和張鏊本來就心中惶惶,哪有心情宴樂,紛紛附和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
何綬苦笑一聲道:「得,合著雜家不懂事了,」說著一甩袖子,對長隨道:「跟人家說,中午不去了,省得白忙活一頓,浪費。」
朱衡根本不離他,朝沈默拱拱手,先一步走了,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,跟沈默寒暄幾句,便也告辭回去了。
何綬走在最後頭,小聲細語的對沈默道:「這回多謝您老了,待會兒讓小七給您送點土特,可千萬別再推辭了。」
沈默笑笑道:「公公太客氣了。」
待把眾人送走,回來後,果然看到廳堂地上,放著一擔子水果,那小七朝沈默磕頭道:「這是我們公公一點小小心意,請督帥爺爺笑納。」
沈默走過去,狀若不經意的踢了一下筐沿,感到異常的沉重,會意道:「你們公公有什麼話要你交代?」
小七見他果然上道,心中一松,小聲道:「我們公公說,張鏊、馬坤他們在南京待得腦子都漿糊了,我家公公可沒這麼天真,知道這次的事情,他這個守備太監是別想幹下去了……」
「哦?是么?」沈默嘴上淡淡應著,心中卻暗道:『這話說的不錯,幾個二品的大員,竟沒個太監看得明白。』但仍然不動聲色道:「你家公公的去留,還得看皇上和司禮監的意思,我身為外官,是插不上話的。」
小七磕頭道:「我們公公說,現在司禮監說了算的,是黃錦黃公公,他是您的至交,您也不用專門寫信為我們公公求情,只需要在給皇上的密報中,稍稍為我家公公說幾句……不過分的好話即可。」
「唔……」沈默心中一驚,他在經略東南的同時,還接到了嘉靖帝的密旨,令他每曰密報東南實情,這是連內閣都不知道的事情,這南京守備太監卻瞭若指掌,定然是從司禮監走漏的消息,看來果然是宦官一家親,太監心連心。
對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,再否認就沒意思了,沈默含糊道:「唔,本官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」
待把那小七打發走了,沈默讓三尺查看那一擔子『水果』,拂去上面的一層荔枝之後,便露出兩斗龍眼大小的珍珠,屋裡登時滿堂生輝,三尺張大了嘴巴道:「哪來這麼多大珍珠?」他隨手拿了幾個,各個都是渾圓飽滿,毫無瑕疵,為市面上罕見。
「他在發跡以前,曾長期擔任御用監派往太湖的採辦太監。」不知何時出現在屋中的朱五淡淡道:「這些珍珠八成是當時存下的私活,為他這些年飛黃騰達,立下了赫赫戰功。」說著拈起一粒,仔細看了看道:「果然是最上等的太湖貢珠,該是他壓箱底的寶貝了。」
「哦,想不到五爺對珠寶還有研究。」沈默笑著對他和三尺道:「弟兄們這些曰子都辛苦了,把這些珠子分了吧,拿回去討婆娘開心,絕對是必殺。」
三尺知道大人向來不留這些東西,道了謝,便挑著擔子下去了。朱五卻站住道:「大人,說完珠寶,再說金銀,那批銀子的來歷,已經查清楚了。」
他說的是邵大俠的那一船銀子,當時沈默就很詫異,從哪裡能弄到這麼多的現銀呢?當時他認為,對方是搞海上走私的,而能一次拿得出這麼一筆銀子的走私集團,絕對是必須關注的。所以讓朱五查一查這批銀子的來歷。
結果卻恰恰相反,朱五告訴沈默,那批銀子不是來自海上,而是帶著土生土長的大明貨:「數家銀號的鑒定結果都一樣,這批銀子與浙江官銀同出一源,乃是衢州銀礦所產。」因為這時候技術條件所限,作為貨幣流通的白銀,提純最多能到九成五、九成六便屬罕見了,再高就不划算了,所以有經驗的老銀工,就能根據雜質的不同,一眼分辨出銀子的產地,是西南、東南,還是北方,甚至有見多識廣的,能具體細化到哪個銀礦。
「衢州……」沈默的眉毛擰了起來,他那三大心病之一,便是衢州的銀礦啊。
這時朱五進一步強調道:「而且從這些銀礦的鍛造手法看,都是出自私人小窯爐的,再從表面的光潔程度,可以推測出,是最近半年才鍛造出來的。」
「那些挖私礦的,」沈默喃喃道:「到底想幹什麼?」
「大人,屬下建議立刻捉拿邵芳歸案。」朱五沉聲道:「僅一個『盜取官銀』的罪名,便能把他擺成十八般模樣了。」
「不不……」沈默搖頭道:「他太顯眼了,反而不能拿他怎麼樣,何況他剛幫朝廷解了困,沒有絕對的證據,本官怎好對他下手?」不得不承認,有時候異常的高調,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手段。
「那這件事……」朱五皺眉問道。
「當然不能這樣算了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這是四十萬兩銀子,不是四萬兩、四千兩!這麼大的手筆,到底意欲何為?這邵芳單槍匹馬在台前折騰,幕後又是什麼人在艹縱呢?這些都要查清楚,但是要暗地裡查,不要打草驚蛇。」
「下官知道了。」朱五道:「大人所慮甚是,這種江湖人士,背景往往很深,還是謹身點好。」
「你倒是從善如流。」沈默失笑道。
兩人正在說話間,衛士進來稟報道:「魏國公來了。」
沈默點點頭,衛士便出去請徐鵬舉進來,朱五也轉到了幕後。
沈默起身沒走到門口,便見徐鵬舉一臉喜色的進來,大聲嚷嚷道:「老弟,來自首了,來自首了。」
沈默呵呵笑道:「公爺做了什麼虧心事,要找我自首啊?」
徐鵬舉面上的笑容明顯一滯,訕訕道:「您可真會開玩笑……」
「難道不好笑嗎?」沈默似笑非笑道:「看來我天生不適合逗笑。」
「不不,好笑,」徐鵬舉才確定他是在開玩笑,趕緊放聲笑道:「是在太好笑了,哈哈哈哈……」笑完了,才接著道:「是亂兵的首領前來自首!」
「哦?」沈默面露喜色道:「真的?」
「可不是嗎。」徐鵬舉道:「就在今早,他們到營參將那裡自首,已經被秘密送到城裡來了,現就跪在我府中的演武場上,等候經略大人發落。」
「很好。」沈默道:「等我換身衣服,咱們便去看看。」於是轉回後堂,讓衛士換上官服,朱五在邊上道:「大人,您那囚徒困境的理論,果然厲害了。」
「甭在這拍馬屁……」沈默道:「南京的事情馬上就會告一段落,趕緊追查那邵大俠的事情是正辦,我不希望帶著心事兒離開。」
「是。」朱五躬身應下,又問道:「南京的守備軍官,尤其是徐鵬舉,大人還準備懲治嗎?」
「這個……」沈默接過官帽,輕輕戴在頭上道:「現在還不是時候,等過一段時間吧,會有人來收拾他們的。」說完便神色平靜的走出後堂,來到徐鵬舉面前道:「公爺,咱們走吧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