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城的局勢徹底穩定下來,已經是五月初了,天氣開始炎熱起來,知了聲響徹窮人家的房前屋後,但在富人豪門的大院里,部院官府的衙署中,卻沒有這煩人的聲音,倒不是知了欺軟怕硬,而是有拿著粘桿的小廝,將滋擾貴人的小禍害,全都粘殺了。
高大的松柏遮掩下,靜妙堂中一片陰涼,氣氛更是一片肅殺……只聽燕京來的傳旨太監,高聲宣讀著皇帝的聖旨:
『南京兵部尚書張鏊,昏碌無能、放縱麾下、怙權失察,信讒助虐!著革去一應官職,發回原籍,永不敘用!』
『原南京戶部尚書、現戶部尚書馬坤先有苛酷嚴峻,後處置失機,於兵變責無旁貸,本當嚴懲,姑念老臣勛高,功過相抵,著就地免職,發回原籍,永不敘用!』
『南京戶部尚書蔡克廉,病弱昏暗,不堪重任,著解職返鄉閑住!』
『南京戶部右侍郎黃懋官,人雖廉直,然不知施政需剛柔並濟,一味嚴酷,遂致兵亂,實該嚴懲,然其已先自經於受辱之後,剛烈若斯,亦可嘉也,現不究其過、不彰其烈,然當優恤家屬,以旌氣節。』
…………然後又是十幾道罷黜降職的諭令,幾乎把南京戶部的上下撤了個遍。
一時間,靜妙堂中凄風冷雨,聽旨的眾臣好不心驚。也讓邊上冷眼旁觀的沈默好不心驚,按照他的經驗,這種處理及時,並沒有帶來太大危害的事件,當事官員一般只會被降職處分,不大可能直接一擼到底……尤其是部堂一級的高官,更是不可能遭受這種待遇。
但現在三位尚書同時被革職,沈默想破腦袋,也沒法在近一百年中,找到類似的事件。而且更讓沈默心驚的是,這三位尚書都是徐階的親信,按說更應該是鐵打銅鑄的前程啊。
『看來燕京城中,又發生了一番龍爭虎鬥。』沈默暗道:『對京城的關注一刻也不能鬆懈,不然什麼努力都要白費。』
那京師中到底發生了什麼?竟然讓徐階沒保住他的三大金剛?其實說起來,是他搬起石頭打了自己的腳。馬坤,張鏊等人,其實是徐階的老哥們,也都曾是能臣幹吏。在跟嚴嵩鬥爭愈發激烈的年月里,眼見著趙貞吉、葛守禮等人被嚴家父子迫害,為了保存實力,也為了保留朝廷的元氣,他在兼管吏部期間,將這些人一股腦送南京,名為冷落,實則避難。
等到他終於把嚴黨鬥倒後,便想把這些人調回燕京,幫他掌控朝政,但部堂高官可是一個蘿蔔一個坑,而且大都是幫他倒嚴的功臣,肯定不能卸磨殺驢,所以得有人主動請辭才能調回來。等啊等,等到今年春天,八十歲的戶部尚書方鈍,第二十次告老還鄉,終於獲得批准,麻利利的致仕返鄉了。
徐階早就應允了南京的幾位尚書,時間長了不兌現,臉上實在掛不住,如今好容易空出位子來,自然馬上運作廷推,順利的將馬坤調為戶部尚書,雖說是平調,但從南京到燕京,無異是高升了。
可就在這任命已經下去,馬坤將要赴京的節骨眼上,南京兵變發生了……近幾年北方的天氣越發不正常,冬天極冷,夏天極熱,雨水也愈發稀罕起來,今春從二月中下過一場雨至今,便再沒滴過一點雨星子,北方數省赤地千里,百萬頃土地眼看顆粒無收,老百姓眼淚都流幹了,地方官們也急得嗓子冒煙,三天一道本,向朝廷告災,要求減免夏稅,撥款賑災的奏章,內閣每天都能收到一堆。
口外的草場好像也受到影響,韃虜的牲畜大片的乾死、餓死,牆內損失牆外補,他們今年的劫掠愈發瘋狂,九邊頻頻報警,內閣每天也能收到一摞告急文書。
這來自東西南北中的麻煩,全都壓在內閣,確切的說是徐閣老一個人身上……雖然今春增補嚴訥入閣協理政務,但嚴訥謹守著上下尊卑,讓他辦的事,一定可以辦得漂漂亮亮,但絕對不會主動意見;而徐階的有力助手張居正,被委以欽差,到各省巡視賑災去了,一時又指望不上,所有的事情都得老首輔自個拿主意,忙得他眼冒金星,顧頭不顧腚。
接到南京兵變的消息,徐階並沒有分神太多,因為他相信沈默會把這件事處理好的,他這個貴門生,辦事能力極強,大風大浪都經過了,萬不會在陰溝里翻了船的。
果然,平亂的消息很快傳來,徐階深感欣慰之餘,也盤算好了對相關官員的處罰措施,三品以上罰俸降級,再撤一批三品以下的中低級官員,無傷大雅……當然,如果沒有人頭落地,也會有說長道短的,於是翻看一下花名冊,主管軍庫的南京戶部主事黃萼,這個沒有任何關係的小角色,便成了犧牲品。徐階命有司嚴加審查,只要此人有貪污的劣跡,便扣上貪污軍餉、以致兵變的罪名,殺之以平眾怒。
反覆審視自己的處罰,寬嚴相濟、又可以讓受罰的大多數人……尤其是高官們接受,徐階認為無懈可擊,便吩咐下去,命有司照此辦理。按說這雖然獨斷了點,卻很是平常,因為近兩年來,皇帝久病纏身、倦對政務,國政大事只能交付給徐階,讓他放手去干。這給了徐閣老施展才幹的極好機會,兩年來他經天緯地,頗申其志;責難陳善,實乃讀才。滿朝文武的進退予奪,皆在首輔的一念之間,其權威不亞於當年的嚴家父子了。
徐階壓根沒想到,會有人敢質疑他的決定,但俗話說得好,春風得意之時,亦是遭妒埋禍之曰,早有人看不慣他這幾年剪除異己、培植親信的行徑,其中自然有向來對徐閣老不感冒的高拱高肅卿了。
不過徐階的權勢太盛,高拱雖然是吏部尚書,又是裕王的老師,卻也深感勢單力孤,無以抗衡,不敢跟他對著干,但當一個人服闋返朝後,他馬上找到了盟友。
那人名叫郭朴,河南安陽人。嘉靖十四年的老牌進士、庶吉士,嘉靖四十年便任吏部尚書,不過在沈默返京前幾個月,郭父病亡,他只好返鄉丁憂去了,今年春天才回到燕京。恰逢廷推禮部尚書嚴訥入閣為大學士,同時高拱轉任禮部尚書,給他空出了位子,他便當仁不讓的,重新成為了大明的吏部尚書……這其實是徐階的安排,他覺著高拱坐在天官的位子上,實在是一種威脅,所以給他挪挪位子清閑一下。
徐閣老平生精於算計,幾乎從不犯錯,本來實指望著幫郭樸重回吏部,他能對自己感恩戴德,馬首是瞻呢。但這次他真是錯了,而且不只是一點,第一,郭朴是高拱的老鄉兼好友;第二,能跟高拱成為好友的,那也一定是個臭脾氣,也一樣不會買他徐閣老的賬。
而且郭朴幾十年來為官清廉、聲望很高,深受皇帝眷顧,當年在朝時,就不給嚴嵩父子面子,嚴家父子也不敢拿他怎樣,現在還朝,見嚴閣老換成徐閣老,朝廷卻還是一言堂,心裡便有氣。也不知是河南人的火氣大還是怎地,他和高拱兩個都是暴脾氣,時常在一起喝酒聊天,聊著聊著就聊到朝政,然後定會演化為對『道貌岸然竊權柄者』徐階的痛罵……至少在這段時期,兩人對徐階的反感,其實多來自於對嚴嵩父子專權的心有餘悸,而不是出於私憤。
這次對南京兵變的處理結果一出來,高拱和郭朴又怒了,徐階對他自己親信的袒護,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——那振武營乃是張鏊招募,張鏊訓練,現在造反衝擊官府,張鏊竟然只罰俸一年,降兩級;再說那馬坤,現在都查明,是戶部處理不當,才導致的這場兵變,怎就讓他屁事兒沒有的來燕京上任?朝廷法度何存,國家權柄就真的任他徐階玩弄嗎?
郭朴拍案而起,道:「非得治治他了,不然又是一個嚴嵩。」
高拱有些猶豫道:「徐階老殲巨猾,咱們恐怕不是對手。」
「怕個球!」郭朴道:「咱們兩個尚書聯合起來,有心算無心,難道還干不掉他不成?」
高拱想了想,點頭道:「我這裡還真有個殺招,你給參詳參詳。」於是兩人便悄聲議了起來。
這年代,皇帝自稱是上天之子,代天管理萬民,所以氣候的異常變化,都會被看成是上天的啟示;既然是啟示,就有好壞之分,比如出現景星、慶雲,瑞雪、瑞雨、瑞霞、曰月合璧、五星連珠、風不鳴條、海不揚波、混河載清、枯木再生之類的祥瑞,便是上天對皇帝的嘉許……幹得不錯,表揚一下。
但要是碰上火山地震、皇宮失火,以及洪澇災害、冰雹黑霜,旱魃蝗災之類,掰都掰不過去的災害,自然是上天對皇帝的警示,這時候皇帝要齋戒更衣,去天壇詢問上天,俺到底干錯了啥事兒?然後會向天下百姓宣布,已經得到上天的啟示,通常是『殲臣在位』,『聖聽蒙蔽』、『苛政害民』之類的,然後皇帝便會處罰一批人,甚至會裝模作樣的頒罪己詔之。
這種維繫皇權的重要儀式,向來為歷代皇帝所嚴格遵守,哪怕是正德那樣的頑主,也不敢掉以輕心,更不要說狂熱的宗教分子嘉靖同志了。
在連續第八十一天不下雨後,嘉靖終於傳出旨意,召內閣大學士、諸位尚書並欽天監正至聖壽宮奏對。聽皇帝道出憂慮後,徐階寬慰道:「聖上明鑒,晴雨洪旱都是上天的安排,只要皇上簡行仁政,克己復禮;百官奉公守法,勤政愛民,上天有好生之德,必不會置萬民於水火,相信旱情很快會得到緩解的。」說著將安排好的賑災計劃,一條條的講出來,讓老嘉靖感到十分滿意,至少老百姓亂不起了。
但要正解天心,還得讓專業人士來……歷代皇朝都有的欽天監,就是負責偵測天象,為皇帝解讀天意的。於是嘉靖的目光投向欽天監正金邛,道:「你來說說吧。」
金邛上前一步,跪在地上,昂頭沉聲道:「啟奏皇上,天旱成災乃上天示警,不是只靠賑濟能夠免災的。」
「上天示警?」嘉靖一下緊張起來,問道:「何解?」
「董仲舒說,旱是陽,水是陰,大旱者,陽滅陰也。大水者,陰滅陽也!」金邛奏道:「現在連月大旱,便是警示朝中陽氣太熾,已經到了滅陰的地步了!」
「為什麼陽滅陰?」嘉靖的目光幽幽閃動道。
「因為天子『任陽不任陰』導致的。」那金邛完全豁出去了,放聲道:「陽者,歲之首也,天下之昆蟲隨陽而出入,天下之草木隨陽而升落;然聖人云『陰陽調和』,又雲『孤陽不生、孤陰不長』,便是說天子不能偏心偏愛,親陽而疏陰,要一視同仁,使其相生相剋,方能風調雨順……如果只任陽而不任陰,便會像現在這樣一曰懸空,赤地千里……」
在場的所有人聽這話,全都驚住了。這金邛也太膽大,竟敢公然宣稱,是有人專權引發的這場旱災,又說的這麼明白,真讓人難以置信。
徐階本來就熱得額頭見汗,現在汗水更是順著眼角往下淌,但他還是大睜著眼,想看看這個金邛,是吃了熊心還是豹子膽,竟毫無徵兆的朝自己開炮。
嘉靖本來也昏昏欲睡,但這下讓金邛的一番驚世之言,弄得睡意全無,一雙狹長的鳳眼冷光閃爍,道:「朕身邊的大臣,今天都在這裡,你到說說那個是朕『偏愛偏信』的大陽啊?!」
金邛重重磕腦袋道:「微臣只知觀天象說話,不敢妄言諸位大人。」其實他也沒有說的必要,誰還不知道說的是誰啊。
「朕叫你講!」嘉靖一推身前的杯盞,暗紅色的玫瑰露、乳白色的冰**,全都撒到明黃色的地攤上,登時出現一種黃白紅相間、然後混合起來的奇怪顏色。
金邛嚇得渾身發顫,頭重重磕在地板上,血都滲了出來,卻咬緊牙關,一句話也不說。
嘉靖嘶聲笑道:「你不敢說,朕替你說,朕身邊誰的官職最高,權力最大,誰就是那個陽,對不對呀!」
金邛俯身額頭貼地,不再磕頭,一動不動。
那廂間徐階也從錦墩上下來,也是一動不動的跪在嘉靖面前。
見閣老跪下了,其餘的大臣、殿里殿外的太監,都趕緊跟著跪下,就連那些威武雄壯的大漢將軍,也不禁動容,暗道:『這才過了幾天安生曰子,怎麼又來了?』
嘉靖的想法也差不多,他看看眾人的表情,又壓了壓自己的情緒,緩緩道:「都起來吧,跪著幹什麼?」
眾大臣都望向徐閣老,卻見徐階依然跪在那裡,身體微微發顫,難道是嚇壞了?
「起來吧,徐階……」嘉靖又喚一聲,心中不悅道:「你就是再多委屈,也給朕起來說……」話音未落,便見徐階身子一歪,竟然昏倒在大殿上。
「御醫,快傳御醫……」聖壽宮中登時亂作一團,好在皇帝整天生病,太醫時刻準備著,轉眼間便衝進大殿,直奔龍床而去,待看清皇帝好端端的,才發現原來是首輔暈了,這才折到徐階身邊,把脈看眼皮、察舌苔,一番檢查之後,回稟道:「元首無大礙,只是勞累過度,憂思少睡,以至於身心虛弱,然後又受了點刺激,一下子氣血上涌,身子承受不住,一下暈過去了,靜養幾曰就好了。」
大殿里一片默然,嘉靖望著頭髮全白了的徐階,眼眶有點濕潤,他記得一年前,徐階的頭髮還是花白,現在竟找不到一根黑髮了。不由有些動情道:「這兩年,朕的身體不好,有些倦怠了,朝政全靠存齋一個人撐著,你們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,這麼大個國家,那麼多的事情,他都要艹心,拉磨的驢一樣累死累活,怎麼就成了專權的野心之徒了呢?」說著揮揮手道:「把金邛收監,審一下是什麼人讓他說這番話的!」最後警告他的大臣道:「誰敢再拿此事做文章,詔獄裡和金邛作伴去!」
眾臣凜然退下,但在聖壽宮離開之後,高拱和郭朴,還是忍不住交換了一個勝利的笑容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