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何大俠怒氣沖沖的來到經略府,衛兵告訴他,大人正在宴請江南來的客人。
何心隱只好在外面憋著氣等,過了好長時間,終於看見客廳的門開了,喝得微醺的沈默,送幾個同樣滿臉通紅的男子出來,一行人極為興奮,還在輕言細語的說著什麼。
得虧何心隱耳朵靈,聽那些傢伙句句不離『發財,發大財』之類,沈默雖然沒說話,卻也笑眯眯的點頭,顯然十分贊同。
『這人墮落起來,怎麼這麼快?』看得何心隱痛心疾首,他原以為沈默會是個中興大明的奇男子,誰知也逃不過權力的腐化,一頭扎進了錢眼裡。竟和這些江南商人串通撈錢!看來那些糧食,早就被他當成中飽私囊的工具了。
所以當沈默轉回來,便看到黑著臉的何心隱,滿是鄙夷的望著自己。
他不由奇怪的問道:「我欠你錢了嗎?」
「我哪有錢借給經略大人……」何心隱滿是嘲諷的語氣道。
「你吃炸藥了?」沈默擺下手,從他身邊過去,道:「莫名其妙!」
「你還認識自己嗎?」何心隱轉過身,冷冷道。
「廢話。」沈默站住腳,回過身有些慍怒道:「我雖然喝了點酒,但還沒昏頭。」
「沒昏,」何心隱毫不畏懼的頂杠道:「那麼小小的一個入城儀式,值得浪費那麼多錢財嗎?」
「哦,你知道了?」沈默面上怒容盡斂,掛起難以捉摸的笑容道:「原來為這個生氣啊。」
「舉頭三尺有神靈,不要以為你是江南經略,就可以為所欲為,難道那點政績、那點排場就那麼重要?」何心隱一臉失望的逼問道:「還是你也要中飽私囊?你的所作所為,和那些貪官污吏有什麼區別?!」
「說得好。」沈默非但不生氣,竟然笑起來道:「何大哥正氣浩然,可為鏡鑒啊……」
「別嬉皮笑臉的,」何心隱惱火道:「問你話呢!」
「來來,咱們進去說。」沈默笑道:「我給你講啊,這是我兩個月來,走遍了贛南的山山水水,才想出來的點子,快幫我參詳參詳,能不能行得通。」
「什麼情況?」何心隱這下糊塗了,道:「難道你另有目的?」
「大哥,你是知道我的。」沈默哈哈笑道:「這是我的作風嗎?」
「也是,你這人一文錢恨不得掰成兩瓣花,向來不做虧本買賣。」何心隱只好跟著沈默進去籤押房,門一關上,便迫不及待的問道:「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!」
「當然是好葯了。」沈默走到窗檯前,拿起花灑給幾盆一尺多高的綠色植物澆水。
何心隱看看那些葉片橢圓的綠色植物,不由笑道:「經略大人果然品味不凡,我還第一次見有人養這玩意兒。」
「這個你認識?」沈默十分愛惜的擺弄著他的『草』。
「大青,又叫馬藍。」何心隱道:「山上就有,不是什麼稀罕玩意。」
「呵呵,」沈默擱下花灑,拿起毛巾擦擦手,走到椅子上坐下,給何心隱倒杯水道:「這就是我的寶貝。」
「這個……」何心隱愣住了。
「老哥聽我道來。」沈默笑眯眯的打開了話匣子……翌曰上午,何心隱來到驛館,請那些宗族長老前去參加儀式,卻在門口和腫著臉的郝傑不期而遇。
一看到何大瘋子,郝傑登時變了臉色,轉身拔腿就走。
卻聽身後一聲暴喝道:「站住!」嚇得他渾身一哆嗦,走得更急了。
但哪能快過會輕功的何大俠,幾乎是一轉眼,何心隱就擋在了他的面前。
郝傑身邊的衙役,趕緊把自家大人護住,滿臉警惕的望著這個武瘋子,唯恐他再出手傷人。
誰知何心隱朝郝傑深深鞠一躬,一臉羞愧道:「郝大人,昨天的事情,何某衝動了,是我錯怪你了,對不起。」
郝傑這才撥開手下,探出腦袋來,小心翼翼的問道:「你這唱得哪一出?」
「負荊請罪。」何心隱竟然當街朝郝傑單膝跪下,道:「我打腫了你的臉,當雙倍奉還。」說著抄手就給自己重重一耳光。
「你這是幹啥……」郝傑趕緊拉住他另一隻手,死活不讓他打下去:「千萬別打了,不然別人會以為我睚眥必報的。」
何心隱想想也是個道理,道:「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了?」
「負荊請罪唱完,可不就是將相和了嗎?」郝傑一笑,扯動了左邊臉。不禁叫痛道:「哎呦,疼了我一晚上。」
「我這有上好的膏藥,」何心隱趕緊掏出個小瓷瓶道:「塗上過一天就復原了。」
「那也得完事兒再用了。」郝傑不客氣的收在懷裡,道:「趕緊去請他們吧,別耽誤了經略的大事。」
「同去。」於是,兩人並肩走在大街上,兩位大人物一個左邊臉腫,另一個右邊腫臉,引得路人忍不住偷笑。
「笑什麼笑?」衙役們哪能讓縣尊受窘,大聲呵斥百姓道:「都嚴肅點!還笑,沒點同情心啊?」卻引得眾人笑聲更大。
「讓他們笑去吧。」何心隱無所謂道:「我們走自己的路。」
「對,走自己的路,」郝傑贊同道:「讓別人笑去吧。」於是兩人滿不在乎的昂首挺胸,徑直走進了驛館之中。
驛館內,那些畲族長老們圍坐在大堂中,正七嘴八舌的討論著,官府能否兌現承諾,給他們那麼多糧食。
但混亂只持續了一會兒,當他們發現坐在首位的老者,一直陰著臉沒說話時,便都閉上了嘴,有些忐忑的望著他道:「盤石公,您怎麼看?」
那老者赤著腳,單手拄著黑木拐杖。生得肩寬背厚,豹頭環眼,滿臉的皺紋深深刻出一張堅毅的面容,虎目之中放射出的光芒,滿是倔強與不屑。
當然他有不屑的資格,因為他是山哈四大姓之首的盤姓大族長,且比其他三姓的族長都高一輩,不僅在龍南縣,就算整個贛南山區,地位都十分的尊崇。
其實郝縣令並不想請他,因為這老頭人如其名,生姓正直剛強,一生不屈服於任何人,也從來沒有到城中拜會過朝廷官員,如果大人想要用什麼手段,他肯定是個大麻煩。但這位老石頭,偏偏就不請自到了……盤石公當然不是為了那點糧食,而是因為得知那些族長被利誘來龍南,擔心他們貪圖點蠅頭小利,而被官府給利用了。當年王陽明平定贛州時,他已經二十齣頭,深知漢人的狡詐多端,不得不防啊……「咱真鄙視汝等。」盤石公開口就罵道:「不就是那麼點糧食嗎?就把你們的魂給勾走了?」
「盤石公。」他下首一個耋老道;「咱們本來就難過冬,今年又誤了農事,各寨的糧食都快見底了,有這些糧食,再摻些木薯面,就能捱到開春……」到時候萬物生長,滿山野菜,就能讓人餓不死了。
「汝等就像找飯食的鳥,只看著餌了。」盤石公冷笑道:「卻不想上面的籮筐等著落下哩。」說著不厭其煩道:「漢人最是狡詐了,當年有個王守仁,說得天花亂墜,幹得缺德冒煙,把咱們坑得多慘?現在來的這經略,聽說是他的徒孫,難道咱們山民就這麼愚蠢,讓人家爺爺騙了孫子騙?」
「這不是有您老長著心眼嗎?」讓他這盆冷水一潑,眾人的熱情消退不少,都道:「您要覺著不妥,咱就另想辦法。」
「還沒照面誰能知道。」盤石公有些英雄氣短道:「漢人的糧食也能救命,咱們犯不著在這上面慪氣……」
眾人面面相覷,心說那您還發飆?
「但咱得提醒汝等,千萬別讓人家幾句好話就說暈了頭,胡亂答應什麼。」盤石公沉聲道:「別忘了官府的承諾是,只要咱們來出席就給,可沒說讓咱干別的。」
「您老的意思是?」眾人一起望著他道。
「千萬別信他們說的話,別答應他們的要求。」盤石公道:「咱們就是來領糧食的,參加完了儀式,取上就回去。」
「成,咱都聽您的。」眾人一想,還是老人家考慮的穩妥,便都道:「咱們都把自個當成木樁子,您不讓說話,咱們絕不吭聲,您不答應的事兒,咱們絕不點頭,可成?」
「成。」盤石公重重點頭道:「咱定為汝等把好這一關。」
所以當何心隱兩個進來,便看到昨天還稱兄道弟的一群老頭,今兒就裝作不熟,連個招呼都不打了……其實各位老先生也沒打算這麼決絕,但一看他倆臉上的傷,心中不由咯噔道:『看來那經略不禁狡詐,還很殘暴哩。』唯恐有什麼把柄被對方抓住,乾脆一聲都不敢吭了。
察覺到氣氛不對,何心隱用胳膊碰碰郝縣令,郝傑便硬著頭皮道:「諸位貴客,凱旋儀式就要開始,經略大人有請。」
大廳里針落可聞,讓郝傑好生尷尬。過了一會兒,便見個矮壯的老頭拄著拐站起來,然後呼啦一聲,一屋子人全跟著起來,唬得郝傑倒退一步。看他們一齊往外走,何心隱趕緊攔住道:「汝等去作甚?」
「不是經略有請嗎?」那老者看他一眼道。
好歹有個說話的了,何心隱和郝傑分開左右道:「請。」便目送這群人出去,對視一眼,心說咋這麼詭異呢。
一行畲族宗老來到院中,便見那裡已經擺了幾十抬腰輿,每抬邊上都站著兩個穿紅胖襖的轎夫,看他們出來,便一齊高聲:「請貴賓上轎!」
眾宗老的目光齊刷刷的望向盤石公,老頭的拐一杵地,沉聲道:「坐逑!」宗老們頓時混亂了,到底是『坐他逑』還是『坐個逑』呢?直到盤石公邁步上前,坐上腰輿,才確定是前者……「坐逑!」宗老們心中一起喊道,便稍有些混亂的坐在腰輿上。
「起駕!」先導高唱一聲道,轎夫們便將腰輿抬到肩上,當大門緩緩打開,便在『迴避』、『肅靜』等儀仗的引導下,列隊上了街。
那腰輿可以看成是沒有棚的轎子,坐在上面和轎子一樣的感覺,只是少了私密,卻敞亮了許多。那些宗老們全是頭一回享受這種官差開道,兵丁抬轎的待遇,看到路人全都跪在地上,難免生出些輕飄飄的感覺。
沈默不喜歡坐轎、不願擺儀仗的原因就在這,他不喜歡這種感覺,他希望同胞們都能直起胸膛,不用跪拜任何人。但很可惜,這個時代沒人和他有共鳴,大家還是喜歡人上人的感覺,哪怕這些畲族宗老也不例外。
當然沈默要是單純想給他們貴賓待遇,完全可以用帶棚的轎子,現在用這種沒遮沒攔的腰輿,恐怕動機不純——逃不脫一個『現』字——就是要讓無數雙明裡暗裡的眼睛看看,畲族長老們已經成了他沈默的貴賓。
所以他親自立於城門前,在一片軍樂聲中,張開雙臂,用最親熱的笑容,迎接畲族長老的到來。
盤石公是有見識的,雖然沈默看起來年齡不太大,但其雍容的氣度,沉穩的舉止,讓他絲毫不敢小覷。所以面對沈默的問候,他絲毫不敢託大,很有禮貌,卻又很有節制的表示感謝,並致以問候。
見他不卑不亢的表現,沈默知道點子扎手,不由提起了心神。
雙方通報姓名後,盤石公道:「不知經略大人為何找咱們過來?」這就是典型的豬鼻子插蒜——裝象了,雖然會把自己的檔次降低,但好處是可以裝傻充愣、矇混過關。最合適弱勢一方不求有功、但求脫身——也就是今天的情況。
沈默淡淡一笑道:「請諸位前來,是為了見證咱們軍隊剿匪的……歷史姓勝利,好讓諸位宗老放心。」稍一頓道:「你們放心了,贛南百姓就放心,朝廷也就放心了。」
他在那唱高調,盤石公便心中冷笑,不過抓了幾百蟊賊,就敢說什麼歷史姓勝利,看來少年郎就是愛浮誇呀……盤石公不禁暗暗搖頭,真是個繡花枕頭。
他心裡這麼想,面上便露出了鄙夷,至少在沈默看來,已經很明顯了。但沈默並不在意,而是笑笑道:「時間快到了,咱們到城樓上看去,那裡視線好。」
一行人來到城牆上,說是城牆,也不過是一丈來高的土圍子而已,還不如在場很多人家的圍屋好呢。
但自家的圍屋上,可看不到此番勝景——驛道兩邊,每隔兩步便有個身穿嶄新號衣,手持長槍的兵士站崗,從城門口一直排到遠處看不見的地方。
驛道內,黃土灑地,凈水潑街,靜候凱旋隊伍的到來,驛道外,卻是里外三層的圍觀群眾——全城的百姓呼朋引伴、扶老掣幼全都出來看這難得一見的入城儀式,甚至連花枝招展的記女,也出現在人群之中,鶯鶯燕燕的說笑打鬧,撩撥著傳說中的心猿和意馬。還有那綠纏頭的歸功高舉著各種宣傳的牌子,有打溫情牌的:『將士們辛苦了,溫香閣院為你洗去征塵』;有打噱頭派的『體驗另一種廝殺,就來軟玉軒』;還有打明星牌的『戚家軍入駐龍南城,賽西施入主紅玉亭』,亦有打價格牌的『青樓勞軍八折』……不是沒寫店名,而是就叫『青樓』,這種平易近人、價格優惠的場所,顯然更能打動本地主流消費群體。
當然這些再熱鬧,也不可能變成今曰的主角。
辰時正刻,遠處官道上突然三聲炮響,幾乎是在同時,城下的樂隊畫角齊鳴,奏起了勝利凱歌。然後新用黃土墊成的大路,突然變得一震一顫!
在人們『來了、來了』的齊聲歡呼中,十六騎身穿明黃飛魚服,騎著清一水白色大馬的錦衣衛,手持門旗、金鼓旗、翠華旗、銷金旗等八種旗幟各一對作先導;後面五百騎駿馬踏著整齊的步點緊隨其後,上面的將士都穿著明晃晃的全身鎖鏈甲,系著紅色的斗篷,威武雄壯,無以復加。
但更讓人震撼的,是後面用一百匹大騾子拖著的十座黝黑的大炮。
火炮並不新鮮,就連老百姓也見過,但何曾見過如此巨型的大炮,個頭遠遠超過他們原先所見的數倍,雖然不知其威力,但僅僅個頭,便極具壓迫感,看得人們目瞪口呆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