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默的答案,就是他窗台上擺得幾盆植物,當他讓三尺搬到堂中時,阮弼等人眼前一亮,道:「馬藍!」
盤石公等人也低聲道:「大青……」他們當然認識這種高高的植物,在贛南山區的山坡上、道路邊,都能找到它的蹤影。
「這大青又叫馬藍。」沈默笑吟吟的對盤石公道:「正是製取靛藍的最佳材料。」
「大人說的極是。」阮弼頷首笑道:「馬藍可以長到三尺開外,葉密而厚,比低矮的菘藍、蓼藍出料量更高,又比木本的木藍成料時間短,是最好的制靛材料。」
「而且從馬藍中提取出的靛藍,質量明顯優於其它種類,是我們最愛用的料。」那帶著玉扳指的新會首韋鳴也附和道:「馬藍得在陽光充足、通風良好的環境下生長。咱們贛南山區恰恰滿足這兩個條件,又經過大人的細緻考察,發現這裡的土壤也十分適合馬藍的生長,完全具備大規模栽種的一切條件。」
聽他們幾個說得興奮,一干畲老卻不為所動,直到他們說完了,盤石公才指著那盆中的植物,道:「先別說那麼多,咱就想問問把東西運到……蕪湖,那得少說半個月吧?」
「差不多得二十天。」阮弼點頭笑道。
「二十天啊?」一干畲老一下泄氣了,盤石公鬱悶的指著自己藍色的麻布大褂,道:「咱們也會用大青染布,固然沒法跟你們比,可原理大差不差,得趁著大青葉的鮮嫩勁兒打汁吧?等你們把大青葉運回蕪湖去,沒幹透也該爛透了吧,還怎麼用啊?」
沈默和阮弼聽了相視一笑,後者呵呵笑道:「石公好見識啊,不過咱們取靛藍的辦法,還是稍有不同。」說著對韋鳴道:「你給石公解釋下。」
盤石公見狀也對下首一個豎著髻頭的中年人道:「千七郎,你給客人們講講,咱們怎麼染布?」
韋鳴便道:「葉料採回來,先是『凈選清洗』,這一步咱們是一樣的,都是把鮮葉運到一起倒出來,去掉雜草、雜葉,再洗凈灰尖、泥沙。」
「嗯,這個一樣。」千七郎點點頭,道:「然後我們就把原色的麻布和洗好的葉子放在池子里,一起用腳揉搓;也有講究的,先把大青葉的汁揉出來,再把麻布泡進去染……」想了想又道:「再就是加點草木灰,染得能又快又……」最後一個『好』字,被畲老們的咳嗽硬生生打斷了。
千七郎不解道:「咱說的不對嗎?」
「對,太對了。」邊上的畲老瞪他一眼,小聲道:「誰讓你說這麼細了?」
「也沒人不讓我說這麼細啊?」千七郎道。
「閉嘴吧你。」左右的人一齊瞪他道。
「閉就閉,」千七郎才不忿道:「咱再開口是小娘養的。」
一段小插曲後,盤石公有些不好意思的對韋鳴道:「還是請韋會長講吧。」
韋鳴理解的笑笑道:「這種就地制靛的方法,固然簡單可取,但此法的局限姓在於,只適合在藍草收穫季節進行,染液不能貯藏和運輸,因而山外已經發明了還原染色法,可以克服這些麻煩。」說著對那千七郎笑笑道:「我們是將洗凈的葉料,倒入窖中發酵數曰,」韋鳴特意投桃報李,說得詳細了些道:「然後撈出葉料,加入石灰攪勻了,打沫兩次後,再使其慢慢沉澱……這叫打靛,會打出藍色的靛液。」
「然後呢?」千七郎聽得目眩神迷,馬上忘了那點不愉快,連聲追問起來。
「再把合格的靛液引入沉澱池內,再沉澱幾曰後,放去上層的清水,便會得到濃縮的靛膏,經過水飛、乾燥,便可得到最後的成品,裝桶後放個一兩年不成問題。」韋鳴的回答聽起來十分詳盡,卻將最關鍵的兩步輕描淡寫的帶過,既讓對方感到了他們的誠意,也沒有透露一點秘密。
優秀的表現讓沈默不由點頭,對阮弼笑道:「怪不得石公大膽放手,原來有這麼優秀的接班人了。」
阮弼也欣慰的笑道:「還需要磨練,早著哩。」
經過韋鳴的耐心講解,畲老們總算是了解了,原來通過技術手段,可以將靛藍變成一些固體物,然後裝罐運輸。
「這就不怕運輸時間長了,」韋鳴微笑道:「而經過這一道道提純,最後的干靛藍效用極高,兩斤便可兌一池,所以很是值錢。」
「那……值多少錢呢?」盤石公按捺住砰砰的心跳,聲音有些發顫的問道。
韋鳴看看阮弼,見他微不可察的點點頭,才沉聲道:「三百斤一桶的收購價格,是紋銀二十兩。」
畲老們登時一片嘩然,有算不過賬來的,暈乎乎道:「一兩銀子是一千錢,那二十兩就是二十千……」
「是兩萬錢。」盤石公頓感沒面子道:「連個賬都算不過來。」兩萬錢能買多少東西?上好的白米也能買五石了,足夠五口之家吃半年了!若這事兒真能成了,還愁什麼吃飯問題?
但他畢竟是老江湖,很快冷靜下來道:「需要種多少大青,才能提出一桶靛藍呢?」
韋鳴的專業十分過硬,不假思索答道:「取凈葉三十斤,石灰十二斤,拌成一料,四料便可做成一擔靛膏,水飛乾燥之後,份量又會去掉七成……所以是四斤凈葉出一斤靛藍。」
「一桶三百斤,要用一千二百斤凈葉,還有石灰四百八十斤……」盤石公算數可沒問題,緩緩道:「石灰倒不成問題,北邊信豐縣就有礦,你肯定是用精選的上等石灰,一擔需要一兩銀子,不算人工,光石灰就得四兩八錢,這就只剩下七成了,」頓一頓,他對韋鳴道:「最後一個問題,一畝地能出幾斤凈葉?」以前只是自用,上山采就足夠了,也從沒種這個的。但如果真要合作,就必須自己種植才能夠用了,所以了解這個必須的。
「說它的產量高,就在這裡。」韋鳴笑道:「一般的藍草每年只能收兩次,但馬藍如果冬栽的話,一年可收三次,初夏采『胎葉』,立秋采『優葉』立冬采『刀葉』,一畝地每年可采六七百斤。」頓一下,他又道:「而且這東西三年才重栽一次,所以採取輪作的話,一家種個十來畝不成問題。」
「哪有那麼多地……」盤石公不禁搖頭道:「還要種糧食呢,一家三五畝也就可以了。」
韋鳴點點頭,沒再說什麼,讓一切交給時間吧,只要順利的種出馬藍,換成真金白銀,不信誰還願意種糧食。
盤算來、盤算去,盤石公都覺著大大的有利可圖,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:「那運費誰出?」
他一問出這個問題,沈默和阮弼等人全都鬆口氣,心說——成了。
「我們到山裡收,運費當然我們出了。」阮弼熱情洋溢的笑道:「放心吧老哥,咱們徽商講究個仁義,只做互惠互利的買賣,絕不會坑人的。」這話說得漂亮,其實這種高價易運不易損的貨物,運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,折到每一桶里,不過一二兩銀子而已……這還是在考慮了損毀遺失的前提下。
「這樣的話……」盤石公心裡已經有數了,便看向下首幾位道:「你們還有什麼問題?」
幾位畲老相互看看,其中一人問道:「那……答應的糧食還給不給?」
聽了這問題,盤石公登時老臉通紅,狠狠瞪他一眼,那意思是,不給咱們山裡人丟臉就活不下去啊?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卻微笑道:「當然要給的,一碼歸一碼嘛。」又對盤石公道:「這些糧食足夠過冬了,明年如果你們開種馬藍的話,長公他們將會繼續提供口糧,直至成功制出靛藍,解除大家的後顧之憂。」
「是么……」一眾畲老這下徹底心動了,如果真是這樣,那就試試唄,成了當然發財,不成就當給徽州商人扛活了,明年再種地唄。
見眾人開始坐不住,盤石公咳嗽連連,提醒他們別忘了自己的吩咐。好歹讓畲老們重新矜持住,盤石公清清嗓子道:「經略大人,長公,還有韋先生,你們的誠意我已經感受到了,當然也要誠懇的回答你們……」說著拍拍胸脯道:「我本人對你們的提議十分感興趣。」目光掃過一干畲老道:「但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。」
「我們都答應……」五個畲老七嘴八舌道。
盤石公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,他今兒可讓這些沒出息的傢伙氣壞了,惱羞成怒道:「也不是你們能決定的!」說完深吸幾口氣道:「失態了,失態了……」
「您的意思我明了。」沈默卻善解人意道:「這關係到所有人的生計,當然應該由鄉民們自己決定。」
「是啊……」盤石公感激的笑笑道:「我得回去,徵求全族人的意見;他們、還有外面的人也一樣,都不能自己做決定。」說著正色道:「不然就是出賣宗族鄉里的利益!」
這大帽子一扣,誰也不敢多嘴了,哪個也不敢跟這種罪名扯上邊。
「理所當然。」沈默讚許的點點頭,問阮弼道:「長公可有要補充的?」
「只有一樁。」阮弼先朝沈默笑笑,然後對盤石公道:「請允許我的人,跟著一起去你們的山寨,可能有一些東西需要他們幫著解釋,且他們也可實地考察一下,看看每村能種馬藍的土地都有多少。」
「合該如此。」盤石公點頭道:「和我們一起出發吧。」
初步的談判還算順利,沈默的賞賜也開始劃撥。當天下午便有畲老跟著運糧隊離開了龍南,但因為縣庫存糧不足,還有一部分人,需要再留幾曰,好等經略大人從軍營調撥糧草。
不過與起初的惴惴不安相比,沒走的畲老們也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了,畢竟前有車後有轍,既然有人領過了,他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。而且驛館中好酒好菜管夠,正好放開心懷吃喝一番。
可他們不會想到災難的陰霾正漸漸籠罩過來……事情還要從數曰前說起,話說劉顯等人採用了沈明臣的計策,使一招一石二鳥虛張聲勢,不僅取得了剿匪首勝,還使那些叛匪的內應現了形。
按劉顯的意思,當然是把這些人立刻揪出來,碎屍萬段了。但這事兒不歸他管,而是錦衣衛的工作範疇。結果對那幾個嫌疑分子盯梢數曰,許是盯得緊了點,竟讓他們給跑了。
對此不作為,錦衣衛給出的解釋是——擔心證據不足,無法定罪,所以仍在收集證據。
劉顯當時就笑了,錦衣衛什麼時候也講證據了?那真好比當官的講廉潔了,老色鬼說節慾,都他媽是鬼扯。
從幾十年後解密的文件看,錦衣衛的意思是,通過威逼利誘、軟硬兼施之下,使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卧底,成為雙面間諜,然後反過來算計叛賊。
但朱五等人似乎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,結果一個沒留神,讓人家給逃走了。而且還給賴清規和欒斌,帶去了城裡的確切消息——一個是李珍被捕,另一樁是三十多個畲族宗老,去城裡捧官府的臭腳,並和經略大人一道登上城樓,觀看獻俘儀式。
「一群牆頭草!」聽說這麼快就有畲族人倒向了官府,賴清規又驚又氣,他知道若被官府把山民全拉過去,那麼贛南再大,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:「這麼快就要當順民了嗎?!」說著重重的一拍几案,無比憤懣:「我們起義是為了誰?還不是把漢人趕出贛南,讓咱們山民過上不再受欺負嗎!」雖然起事時斷然沒有這樣的想法,但這些年為了拉隊伍、吸引熱血沸騰的小年青,他反覆如是宣講,最後連自己也相信了,認為自己在做一件很崇高的事情。
「這年頭,還有什麼真心不真心?」那前來報信的,一個是縣裡的捕頭,黑著臉道:「有奶便是娘,誰給的好處多跟誰走。」
還有那龍南縣的倉大使,也道:「說別的是假的,白米白面可是真得,哪個村子來人,就賞五萬斤糧食,縣裡的糧庫都搬空了,正從軍營里調糧呢。」
「啊……」賴清規倒吸一口冷氣,他被沈默的大手筆鎮住了。
「這樣下去可不行啊,」欒斌愁眉苦臉道:「大龍頭,咱們不怕官府的炮彈,就怕他們的銀彈,等他們得到糧食的消息一傳開,其餘的村寨肯定爭相去舔姓沈的屁股。」
「想得美!」賴清規重重一拍桌子,將杯碗震倒一片,咬牙切齒的對那倉大使道:「你知道哪些人縣城嗎?」
「知道。」倉大使點頭道:「上頭髮過一個名單,我回頭想想寫出來……」
「這就去!」賴清規吹鬍子瞪眼道:「集合弟兄們,拿著名單挨家要賬,不把吃下去的吐出來,就等著我收拾他們吧!」
「大龍頭息怒。」欒斌趕忙勸道:「人家要是把門一關,不讓咱們進圍屋,咱們是打還是走?」
「這個……」賴清規悶哼一聲,那圍屋就好像一個個讀力的小王國,官軍都打不下來,何況他們這些土匪了,到時候要是打不下來灰溜溜的撤了,那他這張老臉往哪擱?越想越鬱悶呢,賴清規狠狠的罵一句道:「有種別把頭縮回龜殼!」
「大龍頭,」要走沒走倉大使在邊上小聲道:「其實,也不也是所有的[***]都在殼裡,應該還有一些沒領到糧食的,在縣裡等著呢。」
「哦?」欒斌眯眼道:「這個你也知道?」
「臨走前瞅了份名單。」倉大使小聲道:「上面打鉤的都是已經走了的,剩下的可不就是沒走的嗎?」
「你記著呢?」賴清規沉聲問道。
「記著呢,有二十多個哩。」
「我看找出兩三個截了它!」賴清規沉聲道:「就算有官軍護衛,這麼多村子七零八散的,他們也排不出那麼多人,咱們正好集中力量,吃掉一部分,給你報一箭之仇!」這後面一句,卻是對欒斌說的。
欒斌想了想,這次官軍可沒處猜的,只要不再像上次那樣輕敵,把伏擊地點選好,把握還是很大的。
何況他也想一雪前恥,找回這個場子來,沉吟良久,狠狠點頭道:「我看行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