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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四四章 形勢逆轉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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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見兩人鬥雞似的頂上了,沈默趕緊勸解道:「就事論事,不要就題發揮。」

    沈明臣便靠坐在椅背上不說話,余寅卻執著道:「大人,既然決定以民心為重,就得堅持走下去,否則之前一切努力,都要付諸東流了!」

    「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」沈默緩緩點頭道:「你們的意思我都了解,請讓我靜靜的想一想,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案。」

    「是。」兩人知趣的起身告退。

    書房中只剩下沈默一個,他望著泛出裊裊青煙的檀香爐,一時有些出神……在放不放人的問題上,沈默確實有些左右為難了。從本能講,他更傾向於沈明臣的看法,因為他現在的處境,已經不像剛開始那般從容了——在他獨掌東南權柄不到一年的時候,朝廷更換了贛南巡按,雖然屬於正常調動,但繼任的人選,卻頗為耐人尋味。

    燕京派來的這位新巡按,名叫歐陽一敬,嘉靖三十八年進士,比沈默還晚一科,名次更是不值一提,但這位本應不起眼的小人物、僅從七品的給事中,卻在短時間內闖出了偌大的名頭,得了個響亮的綽號——『罵神』!

    顧名思義,此人罵功深厚,字字如刀,靠一封封奏疏彈劾過多名三品以上高官,並侯爵一人、伯爵兩人。結果無一例外,皆罷。如此輝煌的戰績,也只有號稱『第一能戰』的林潤可比,因此兩人並稱『南林北歐』,為言官界的兩大明星。

    但與林潤的任俠獨行不同,歐陽一敬似乎更擅長領軍作戰,每次彈劾必定應者雲集,輿論也是一邊倒的支持,故而戰無不勝、攻無不取,更為令人恐懼。

    不過在朝堂上混得長的都明白,其實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,他身後影影綽綽的浮現著一個巨大的身影,那才是讓人恐懼的源泉。是的,他就是徐黨剪除異己的急先鋒,一柄艹於人手的鋼刀。

    現在這把刀出現在他的身邊,要說沒有目的,只能是睜著眼說瞎話。不過沈默也知道,自己身為東南經略,總掌六省軍政,又有個欽差大臣的名頭,權柄比胡宗憲有增無減,朝廷同樣不可能完全放心,所以派個位低權重的巡按御史來監軍,也是題中應有之義……一如當年的王本固之於胡宗憲。

    雖然歐陽一敬來到贛南後,一直頗為低調,到目前為止也沒找過沈默麻煩,但沈默還是通過關係得知,他已經上書就贛南軍政提出意見,據說對官府的懷柔政策大為不滿,直指贛南當政者有畏敵怯戰、縱寇殃民之心。不過這封奏疏被內閣壓住,所以炸響並未罷了。

    但毫無疑問,加之先前的用人失誤,接二連三的消極消息,已經使首輔大人有些不快了,並將這種情緒含蓄的傳達給他。莫名壓力之下,沈默自然本能接受沈明臣的意見,不想再惹麻煩。

    可余寅的意見同樣無法忽視,不止那幾個被綁票的村寨,也不止跟他會面的三十多個畲老,整個龍南、甚至整個贛南的山民都在看著自己,如果不答應換人的要求,導致三人被撕票,自己的一番努力付之東流不說,從今往後,誰還相信官府能保護他們,誰還敢跟他沈默打交道?整體的方針策略也必須改弦更張,但永絕匪患的黃金時機已經錯過,以後可能再沒有這樣機會了。

    想想朝廷屢屢勞師動眾,耗資百萬的平定贛南,卻一直治標不治本,使這裡的畲族百姓長久不得安寧,沈默又覺得不應私心太重,還是遵照規律做事最重要。

    經過近一個時辰的權衡,他終於下定了決心,把兩人叫進來,神色平靜道:「我意已決,照原計划進行。」余寅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。

    沈默見沈明臣也沒有再反對,便問道:「莫非句章兄失望了?」

    「呵呵,不是。」沈明臣搖頭笑笑道:「方才在外面,我和君房兄合計出個法子,似乎可以兩全。」

    「果有此事?」沈默驚喜道:「還不快快道來!」

    「還是讓君房說吧。」沈明臣笑道:「這主意主要是他想出來的。」

    余寅微微一笑道:「不敢居功。」便將一個『連環計』和盤托出。

    沈默聽了擊節叫好道:「此役過後,君房兄必然揚名天下!」

    余寅卻正色道:「學生不求聞達於諸侯,但求跟著大人做些為國為民的大事,請大人不要把學生推到風頭浪尖。」

    沈明臣聞言笑道:「君房兄有古人之風,實乃我輩之典範啊。」

    沈默笑著點點頭,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當天下午,沈默便親筆寫信給內閣,向徐元輔備述當下之利害,並將余寅的計策和盤托出,請求徐階能支持他繼續實行既定的方針。而後當天夜裡,便八百里加急快遞京城,實指望著在下一步行動之前,能獲得元輔大人的首肯。

    於是他授命龍南縣令郝傑為談判官,用盡各種手段,想方設法跟對方拖了七八天……這是八百里加急往返的最短時間,沈默終於得到了徐閣老的回復和一個不好的消息。

    徐階的回信中只有簡約而不簡單的三個字,曰:『知道了。』好似是同意他的意見,卻又不承擔任何責任,給予的支持十分有限;而另一方面,歐陽一敬的奏疏終於被公開,果不其然,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。自從嚴嵩去後,活躍非常的言官們,立刻跟風上書彈劾沈默『失機養寇』、『怯懦畏戰』、甚至是『擁兵自重』,到消息發出時為止,通政司收到的此類奏章,已經超過了十本。

    沈默憤怒了,他深感遭到了徐階的背叛,自己在燕京呆著好好的,是為何被派到東南來的?若不是他們非要整倒胡宗憲,東南又怎會再次陷入風雨飄搖?現在自己毫無怨言的為他們擦屁股,卻成了豬八戒照鏡子,里外不是人了,果然是人善被人欺,馬善被人騎啊!在這麼繼續裝孫子,真要被人當成時孫子了。沈默立刻寫信給自己的同窗好友——老子都被欺負成這樣了,你們就看著辦吧。

    然後他也不再猶豫了,立刻下令將李珍提到經略府中,依舊用山珍海味款待之。為什麼說『依舊』呢?因為這些曰子,沈默經常讓人請他吃飯,有時候是沈明臣出面,有時候是郝傑,甚至余寅都做過東。但無論是誰,都不和李珍談什麼,就是單純吃飯,吃飽喝足便讓錦衣衛把他送回去……不是送回牢里,而是包下了一間青樓,只為李珍一人服務。

    每每看到李珍在前呼後擁下招搖過市,龍南百姓羨慕的無以復加,實在沒想到造反被抓了,不僅不用砍頭,還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,不少人都說,早知這樣,咱們也拉起隊伍造反了……不止他們沒想到,就連李珍也很錯愕,自被捕後,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,不管遭受怎樣的折磨,都不能給死鬼老爹丟人,可誰成想,不禁沒被砍頭,甚至都沒挨一下打,就光享受去了。這讓他在樂不思蜀之餘,始終忐忑不安,不知官府到底想幹什麼。

    這次借著吃飯的機會,他終於忍不住對上首的沈默道:「哎,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?再不說我就……我就不吃了!」話雖如此,他還是緊緊攥著啃了一半的豬蹄,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。

    「還是多吃點吧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吃完也好送你上路。」

    李珍聽了一陣愣神,然後忍不住顫抖起來,手一松,豬蹄落了地,眼圈當時就紅了,聲音暗啞道:「這天……終於還是來了……」說著說著,竟吧嗒吧嗒落下淚來,低聲飲泣道:「我爹說的沒錯,豬養肥了是為了殺的。」

    讓他這一哭,沈默等人先是錯愕,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聲,沈明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:「蠢物,難道我們拿山珍海味喂你,是為了殺了過年?」頓一頓,勻勻氣息道:「何況現在離著過年還早哩。」

    「興許想做腊味。」李珍小聲道。

    登時又是一片大笑聲,笑完了,沈默才迎上李珍幽怨的目光道:「本官的話看來有些歧義,其實我是要放你回去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李珍大張著嘴巴,連小舌頭都能看見了:「你說什麼?」

    「放你回去。」沈默重複確認道。

    「我沒聽錯吧?」李珍難以置信道。

    「沒有。」

    「有什麼條件?」李珍也不是傻瓜。

    「沒有。」沈默還是這倆字。

    「為什麼?」李珍的大腦有些短路。

    「你的人抓了幾位畲老作交換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所以咱們的緣分盡了,從此往後天各一方,不能相見,只能懷念了。」這話又讓沈明臣等人忍俊不禁,可又不敢笑,只能憋在肚子里,心說原來大人是個冷麵笑匠。

    李珍卻一臉激動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好一會兒,他才恢復平靜道:「雖然咱們是兩家交戰,但大人此番待我不薄,李某無以為報,只能敬您一杯酒了。」

    沈默點點頭,端起酒杯與他共飲,語重心長道:「回去後干點別的吧,造反沒明天的……」

    「如果大人想讓我當內應,那是不可能的。」李珍面色變了變,咬牙道:「我是李文彪的兒子,不能幹給我爹丟臉的事兒!」

    沈默似乎被他堵得沒了詞,乾笑兩聲道:「好,我就喜歡你這種漢子,我不說別的人,咱們真刀真槍戰場上見!」

    李珍深深看沈默一眼,頗有些氣概道:「如果有一天情況倒過來,我也會放大人一馬的!」

    「那我先謝謝你了。」沈默有些哭笑不得道。心說一號計劃沒成功,看起來也不是壞事……指望這個沒譜青年,還不把戲都演砸了。

    好在二號計劃的主角不是他。

    沈默沒有食言,酒足飯飽之後,便讓朱五送李珍出城換人。誰知還沒出經略府大門,便被人攔住了。

    阻攔的正是歐陽一敬,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巡按,但也算是欽差大臣,何況他背後還連著徐階,所以朱五也不敢造次,只能一邊應付著,一邊讓人趕緊去報信。

    不一會兒,沈默的侍衛長出來,對歐陽一敬抱拳道:「巡按大人,經略有請。」

    歐陽一敬看看朱五,沒有動彈,直到三尺說:「放心,您出來之前,朱五爺不會動的。」歐陽一敬這才放了心,甩甩袖子,也不用他引路,便徑直進了院去。

    朱五探尋的望著三尺,意思是,大人到底什麼指示?三尺輕聲道:「讓何大俠帶人去交換吧,你在這等著就行了。」

    於是何心隱帶隊去換人,朱五坐在門房裡安心喝茶。那廂間歐陽一敬在沈默那裡喝了一肚子茶水,又被他雲山霧罩的侃了一通,暈暈乎乎的就出來了。走到院中讓風一吹,才醒悟過來道:『我是來幹嘛的呀?怎麼這樣就出來了?』但再回去的話,又太沒面子,只好先去把李珍拿到手中再說。

    誰知到了門房一看,他就急了,哇哇大叫道:「怎麼沒人了?」

    「有——有人!」朱五拖著長音從門房中出來,殷勤笑道:「俺在這呢,巡按大人有何吩咐?」

    「其他人呢?」歐陽一敬朝朱五身後張望道。

    「不用看了,他們都走了。」朱五滿面笑容道:「只有在下奉命在此等候大人?」

    歐陽一敬先是一愣,旋即明白了……是啊,只要朱五呆這兒別動,就不算違反對自己的承諾,至於其他人做什麼,經略大人可沒打包票。

    「這……這是欺詐!」歐陽一敬氣得跳腳道:「我抗議,哪裡還有封疆大吏的氣度?!」

    「這是我自己的理解,跟大人無關。」朱五面色轉冷道:「小子,不要給臉不要臉,我就不信你這輩子,沒幹過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兒。」

    歐陽一敬心頭一緊,他看清對方穿得可是明黃色的飛魚服,想找自己的把柄並不是什麼難事。但兀自嘴硬道:「你不用嚇唬我,我平生問心無愧!」

    「是么?」朱五淡淡一笑道:「我怎麼聽說,你昔年曾在居喪期間納了房外室,還生了個兒子呢?」

    歐陽一敬登時通體冰涼,他在中舉人後、中進士前老母病喪,只得回鄉守孝三年,鄉居本就無聊,何況服喪期間禁止一切娛樂,甚至連房事都要暫停。少年風流的歐陽大少,終是沒按捺住心頭的**,偷偷在外縣金屋藏嬌,時不時過去幽會一番。服闋後便立刻將大著肚子的外房帶到京城待考,等數年後衣錦還鄉時,他把外生的兒子瞞了一歲,順利上了族譜,誰也沒察覺有何不妥。

    他一直覺著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,而且這些年以直言敢諫的面貌示人,歐陽一敬更是注意個人形象,絕口不提此事。誰知這麼隱秘的事情,還被對方偵知,錦衣衛的本事,果然讓人毛骨悚然啊。

    至少歐陽一敬是蔫了,他氣勢洶洶的到來,卻只能垂頭喪氣的走掉。這種**裸的威脅,對大多數人十分管用,就算歐陽一敬不怕丟了烏紗,卻也怕被搞倒搞臭,身敗名裂。

    『是人就有弱點,就可能被威脅。』朱五曰後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……直到他遇見個叫海瑞的傢伙,才知道一樣米養百樣人,你沒法把話說那麼絕對。當然這是後話。

    換俘行動很是順利,天還沒黑,何心隱便帶著神色委頓的幾位畲老返回了。

    經略府里早就做好了迎接準備,沈默親自迎到門口,朝三人鞠躬致歉道:「是本官考慮不周,讓老人家受苦了。」幾人受寵若驚道:「要不是大人搭救,我們就要被宰了下酒,救命之恩,已經無以為報,您千萬不要再折殺我們了。」

    「哈哈,好,不說了。」沈默歡聲笑道:「咱們進去吧。」於是先按照當地習俗,讓三人在門口跨過火盆,然後請崔太醫為他們進行全身檢查,看看有沒有落下什麼傷病;再然後侍女領著他們去沐浴更衣,並有全身按摩伺候。

    等變得乾乾淨淨、里外一新的三位畲老出現沈默面前時,已經是一掃晦氣、神清氣爽了。

    「請入席吧。」沈默早為他們擺好了壓驚宴,笑容可掬的站在那裡。

    三人互相看看,按照方才商量好的請沈默坐下,然後用畲族的大禮進行參拜。

    來贛南已經幾個月了,沈默已經基本了解了畲族的習俗文化,知道這是僅次於跪拜祖宗上蒼的禮節,乃表示臣服,永不背叛的意思。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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