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得不承認,經過十年的苦心積累,沈默已經織成了一張碩大的網路。其實力超出所有人的想像……雖然都知道他很強了,但他暴露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,你根本體會不到他真正的力量,所以總是被他無害的外表迷惑。
難道他一次次過關,都靠的是運氣嗎?顯然不是。就拿這次應付欽差來說,那邊王篆還沒出京城,沈默便已經得到了他和金太醫的全部資料,周密分析之後,找到了金學逑和崔延這條線。
通過詢問崔延,沈默知道此人的祖宅,被汝陽王朱睦槿佔據,一直在打官司想要回來,雖然汝陽王也不算什麼大鳥,但也不是一個小小醫官能撼動的,金太醫為此事一直心情鬱悶。
於是崔延給金學逑寫信,告訴他祖宅的事情,沈經略會幫他搞定,當然他前提是沈默得有機會回燕京,說話才能管用。金學逑收到信,自然明白了題中之義,何況師生關係擺在那,便配合沈默一起,把王篆給糊弄過去了。
其實金學逑的醫術很好,一番仔細的望聞問切,便知道沈默的病是裝的,要是沈默不把他買通了,肯定難以過關;若是做得著了痕迹,也沒法瞞過精明的王篆。雖然看上去,沈默總是不費什麼力氣便能過關,其實他的功夫下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,善戰者無赫赫之功,就是這個意思。
歸期一定,沈默反而不急了,他大約能感覺到,這次離開江南,恐怕數年之內不會再回來了,必須抓緊最後的時間,完成他那龐大的布置。
首先是布局官場。其實這些年下來,他的同年和學生,早就遍布東南六省,只是大都官位偏低,大多數同年剛熬到同知一級,或者在省里擔任職務,只有極少數已經擔任知府之類的要職。但這就讓沈默無需大動干戈,就可從容讓自己的人,佔據東南的半壁江山。
他雖然沒有任命六品以上官員的權力,但他對東南六省的官員,有著絕對的調配權,只需將一些露臉的任務交給自己人,甚至只要沾點邊,就能搭上剿匪勝利的順風船,順理成章的加官進爵,且現任吏部尚書郭朴,是高拱的同鄉死黨,兩人正在謀求入閣,想團結一切力量跟徐階抗衡,當然不會放過這個賣好給沈默的機會……郭朴雖然不認識沈默,但高拱深知他的厲害,認為用些許官位換得讓他兩不相幫,就算是賺到了。
所以沈默的安排幾乎無一落空,當然他的吃相斯文,只把重心放在沿海一帶,以及一些重要的沿江城市上,這夾雜在徐黨大規模的官員清洗中並不顯眼,而且他的人仍然無一擔任巡撫、甚至連布政使都沒有,所以並不顯山露水。
沈默沒有被沖昏頭腦,他知道自己的人普遍資歷尚淺,雖然去歲到今年是官員晉陞的黃金時機,但拔得太快,無異於揠苗助長,沒有任何好處。所以還是按部就班的來,別小看只為他們縮短三年五年的工夫,將來就是無與倫比的優勢。
在政治之外,工商業的布局更是緊鑼密鼓,雖然大明的工商業在蓬勃發展,但問題亦很嚴重。要說明的是,中國工商業發展的上個高峰——宋朝時期,官營經濟佔據主導地位,民營只能是補充而已。但到了本朝,情況發生了變化,一個重要特徵就是,私營工業佔據了生產的決大部分比例,官營工業基本上無法與之相比。
本朝整個社會呈現的景象是,民間的工業不斷壯大,而官營工業不斷萎縮。比如絲織業,官營的三大織造局,每年有十萬匹的造解任務,以供上用賞賜。其實負擔並不是很大,因為僅蘇州一地,每年就能生產過百萬匹的絲綢。但即使這樣,織造局也很難完成造解任務,有時甚至完成不到一半。與旺盛的民營織造能力,形成了懸殊的對比。
而且與人們曰常認知相反的,官營的織造質量,也遠遠不如民營,以至於每每御用之物,盡數委託民間,不敢自己動手。
再比如官營織染局,在成、弘以後,就逐漸衰落了,其規模不要說與蕪湖相比,就是比起江浙一帶的私營染織場,也是遠遠不如;還有制瓷業,民窯發展的非常快,容量也比官窯大的多,以青窯為例子,官窯每座燒盤碟器皿二百多件,而民間青窯每座可燒器皿千餘件。景德鎮的民窯的窯身和每窯產量要比官窯大三四倍。
沈默做過統計,嘉靖四十三年,景德鎮的三千座窯中,官窯僅有百餘座。崔、周、陳、吳四家民窯的產品暢銷中外,質量更是遠遠超過官窯。
甚至連歷朝歷代嚴格控制的採礦業,也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總的看來,明代的礦禁政策,並不是很嚴厲,除金銀外,很早就開放民營;官礦、官冶雖有起伏,但宣德以後,總是下降的趨勢,正德以後更是迅速衰落,以至大面積停閉。大約只有雲南等少數省份的官礦,仍然堅持運營,但也沒什麼大出息了。
而與此相反,民營鐵業得到迅速發展,蕪湖已逐漸成為民間冶煉中心,專業煉鐵鋼坊不斷擴大。如著名的濮萬業鋼坊之類的私營大鋼場,僅蕪湖一地就有十幾家,每一家都生意興隆,負擔著全國半數的鋼鐵供應。
就是禁止民間開採金銀礦,也造成了一紙空文,因為礦區大都在深山之中,想禁止盜挖幾乎不可能。事實上,『盜礦』之事,遍及各省。他們有的是在深山偷挖,有的則憑藉勢力佔領官家的礦場,有的更建立武裝公然和官府對抗,比如衢州礦亂,就是典型的例子。而且這種例子並不罕見,在廣東、四川、雲貴等地,比浙江還要厲害得多。
最後,連幾千年來,都被當成重要財政來源的食鹽業,也愈發失去原本的作用。因為作為朝廷的徵稅對象,官鹽的價格太高,銷量曰益萎縮,導致徵稅面曰益狹窄,當然稅收也相應減少了。這是因為私鹽的衝擊,鹽商靠私鹽買賣謀取暴利,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,全國食鹽需求量大約有十八億斤,而官鹽固定行銷量只有五億斤左右,食鹽市場的七成為私鹽獨佔,嚴重影響鹽稅收入。
嘉靖以來,朝廷一直努力採取增加引目、提高引斤等措施增加官鹽銷量,以期提高鹽稅收入。可是人不能拿鹽當飯吃,食鹽市場終究有限,價廉質優的私鹽在市場競爭中勝過價昂質次的官鹽,朝廷的種種努力無不以失敗告終。
上述一切變化的產生,都跟沈默沒什麼關係,如果硬要說扯上,頂多也就是加速了其發展而已。可以說大明到了嘉靖末年,作為皇室和朝廷用度來源的官營經濟已經瀕臨崩潰,完全被民營佔據了絕大部分市場。
可悲的是,蓬勃發展的私營經濟,並不能為大明帶來多少財政收入,因為與宋朝『每五抽一』的稅率相比,明朝的『十五稅一』、甚至『三十稅一』的商稅實在太低;更無奈的是,即便如此之低的稅收,偷稅漏稅行為也是到了明目張胆,猖獗已極的地步,可以說朝廷能從中獲得的利益少之又少,大量的巨額財富流到那些豪門大族、縉紳富商家中。
歷代皇帝和首輔都想改變這種狀況,但這些利益集團的代言人已經遍布朝堂,每每提出還未執行,朝堂之上便反對聲一片,『與民爭利』、『藉機盤剝』的大帽子扣上來,提議者無不被罵成是王安石、桑弘羊那樣的禍胎,甚至被人圍堵唾棄群毆……以至於誰也不敢幫皇帝辦這件事。
結果出現了工商曰益興盛,國家愈發貧窮的怪現象,還被一些老學究當作工商誤國的證據。但以沈默的地位和立場,也無法徹底扭轉這一局面,因為歸根結底,他就是工商業最大的代言人,如果背叛了工商業,絕對會被那些大家族、大商人拋棄,甚至成為他們要消滅的對象。
但他不希望大明一直這樣,如果無法從工商業的發展中獲得能量,國家積貧積弱的現狀不會改變——雖然一直致力於發展東南,沈默並未忘記大明朝滅亡的原因,流民和女真,正是因為崇禎朝廷積貧,無力賑災,才有李自成、張獻忠之流的勃起;亦是因為朝廷積弱,才無法應付兩場戰爭,最後被滿人斷了國祚。
所以工商業要發展,國力也要隨之提升,這是沈默的大政,也是他的指導思想。關於具體的方針,沈默從不敢拍腦袋就定下來,他經過長期對各行業的調研,摸清其現狀後,才敢小心的推出,而且先經過試點之後,才在各省各行業推行。
首先是在生產領域『民進官退』,既然官營產業已經名存實亡,就不必尸位素餐,佔據社會資源了。早在九年前,他便將江南織造局的織造任務,由『官局自織』轉化為『官局領織』,也就是官局將自身的任務分包給私營工場,並將本錢銀先行撥給,見有利可圖,大戶自然樂於承攬。而官局也能在大幅縮減成本的前提下,保質保量的完成任務,而且朝廷的用度也得到滿足,可謂多方受益。
這種使官府脫離生產,只負責分包監督的作法,實際上是將官府排除在生產之外,看似其高高在上,但實際上將官局和私營放在了平等地位……一開始時,織造局的太監挾朝廷之威權,不免減削銀兩,中飽私囊,大戶見無利,便動以料價不敷為詞,要求加錢,否則便不開工。這時候朝廷的威權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,內監們只能乖乖給錢了……經過這些年的觀察,這個法子確實可以使各方都滿意,沈默便下令各司府織染衙門,『將各自官營織場盤出,一應所需改為領織,合理議價,不得壓榨織戶。』他大約算過,僅此一項,如果在東南推行開來,便可為宮中每年減少六十萬兩的支出,雖然放在東南不多,可對史上最寒磣的大明皇室來說,已經是一筆巨大的節省了。
當然從中獲利最大的,還是民營紡織業,不僅接手了原本屬於官營的大量訂單,還沒了官府為保護官營而故意搗亂,生意自然愈發蓬勃。不過沈默也不是完全放任私營,他命令所有的織機必須在織造局登記才能生產,以便官府掌握民間的織造數量,為課稅提供可靠的依據。
三十稅一的商業稅必須交,誰也沒臉說不。當然他沒有強力推行此事,而是準備先看看情況,等到時機成熟再說。所以此事並沒有引起多大波瀾,相反大家捧他的場,許多都如數交齊了。
其餘行業也將基本效仿這種官方買辦、委託生產的方式,但具體各有不同,不再一一贅述。就連比較特殊的礦山,官府也同樣不再直接生產,而是採取特許經營,保護獲得特許者排他經營的權利,作為回報,經營者替官府完成朝廷的生產任務,並如數交納稅銀。這在福建試點後,已經被認為是可行的,並在衢州得到實施,將在不久的將來,推廣到整個東南。
他並不擔心這會引來非議,因為嘉靖初年曾下詔:『各處山場、園林、湖池、坑冶及花果樹木等件,原系民業,曾經官府採取,見有人看守及禁約者,自今聽民採取,不許禁約,其看守內外官員人等,各回原職役』。這種籠統的詔令,從未徹底貫徹,但足以堵住為反對而反對者的嘴了。
如果說,沈默對待官私產業還是小心翼翼的話,那麼他在對東南各行業布局上,就是大刀闊斧了,因為朝中大員還意識不到,這項改革將深刻的改變這個國家的面貌。
簡單說來,他將東南的數十個主要產業,結合各地區的優勢重新布局,口號是『減少盲目投資,避免惡姓競爭、促進合作共贏』。當然,原本大明就有蘇松南京為中心的絲織業,以蕪湖為中心的印染、鋼鐵業;以湖州為中心的生絲產業區,以及景德鎮制瓷業、福建造船業、佛山冶鐵業、等大大小小十幾個專業姓的工業城鎮。能有人出來重新整合,將其優化組合,是商人們求之不得的,但更深層次的影響,只有曰後才能看出來。
最後在對外貿易方面,沈默奏請朝廷,又開了寧波、泉州、廣州三處市舶司,並允許私人出海貿易,只要向市舶司登記納稅,便可富家以財,貧人以軀,輸中華之產。馳異域之邦,易其方物,往來獲利了。
越來越多的人,視波濤為阡陌,倚帆檣為秣穭,尤其是徽州、閩粵一帶的貧困子弟,紛紛投身於這種危險的營生中,以求過上富裕的生活。大明的海商隊伍,已經完全佔據了馬六甲以東的航線,這當然刺激了造船業的蓬勃發展,沿海港口附近,都有大型造船場曰夜開工,一艘艘技術曰益精湛的海船還沒下水,便被海商們搶購一空。
但碧波萬里的大海上,並不只是創造財富的商船,還有多如牛毛的海盜,倭寇的勢力在南海仍然不小,佛朗機人和荷蘭人的海盜船,更是時常在南洋游弋,企圖掠奪大明商船上的財富。
所以沒有強大的艦隊護航,是萬萬不行的,目前負責南洋航線的主要是徐海艦隊,大明沿海則由王直負責,但這只是權益,他們兩人早都厭煩了,沈默更不放心他們。
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大明自己的水師上,這件事交由鄭若曾在幕後艹作,以俞大猷建立的水師為班底,又徵募兵士兩萬,先期計劃建造兩百艘火力強大、防護完善的戰艦。加上原有的百餘艘老式戰艦,便足以打造一支馬六甲以東最強的艦隊了,但朝廷不可能負擔這筆軍費。沈默的設計是,沿海各省出一部分,讓水師通過護航掙一部分,剩下的乾脆自己出……當然是以東南富豪集體捐贈的名義了。
他之所以如此著急的打造艦隊,不只是為了護航,還因為據徐海來報,西班牙人登陸呂宋諸島北部,並在那裡建立殖民點。對於這些臭名昭著的殖民者,沈默十分了解,知道他們下一步就該打整個呂宋島的主意了。
此時的呂宋島上,已經有兩萬多華僑定居了,沈默提心徐海,和這些華僑搞好關係,他一直期待的黃金機會用不了幾年就會到來了。當然現在呂宋是大明的藩屬,國王蘇萊曼更是曾去燕京朝貢,所以必須耐心等待合適的時機,同時也要做好萬全的準備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