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番感慨之後,徐階收拾情懷,一臉欣慰的對沈默笑道:「你在東南做得很好,我很欣慰。」
「給老師添了不少麻煩。」沈默趕緊恭聲道:「學生很是過意不去。」
「哎,」徐階搖搖頭道:「不過一點舉手之勞,況且我也沒幫上你什麼。」頓一頓,他又道:「去歲那些言官攻擊你,出乎老夫意料,補救的也就晚了些,讓你受委屈了。」
「老師言重了,」沈默微笑道:「您雖是首揆,卻也管不著那些言官說什麼,何況要是沒有您鎮著,那些人哪能善罷甘休呢。」
「好、好……」對沈默的通情達理,徐階十分的欣慰,目光有些複雜的捻須道:「你很好,真的……」他的潛台詞曖昧難懂,沈默也不明白,只好隨口自謙兩句。
好在徐階也只是自己感慨,根本沒有讓他明白的意思,稍一走神後,便笑笑道:「回來了好啊,為師最近深感獨木難支,早就盼著你回來了。」
沈默也不知他是真情還是假意,只管扯著順風旗和他敷衍,直到徐閣老問道:「方才去聖壽宮,皇上都跟你說什麼了?」
「沒說什麼,」沈默低聲道:「皇上已經走火入魔,三句話就回到修玄上。」
「是啊……」徐階點點頭道:「皇上這二年,愈發喜怒無常,荒唐昏亂,我等臣子更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勉力為之啊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不然,這大明,還有什麼指望?」
沒想到他竟如此悲觀,沈默低聲道:「有老師在,天下就亂不了。」
「唉,就算我渾身是鐵打,能打得多少釘兒?」徐階搖頭道:「何況群僚各懷鬼胎,國亂若斯仍不思精誠團結,還要在我背後捅刀子、挖牆腳,實在是讓人寒心呢……」
沈默知道他說的是高拱,但既然打定主意,不摻和進這兩人的鬥爭,他當然緘口不語,裝作沒聽懂的。
徐階卻不會這樣放過他,乾脆挑明道:「昨兒個錦衣衛將仁甫解壓回京,下詔獄嚴刑拷問,這事兒你聽說過沒有。」劉燾字仁甫號帶川,徐階只稱其字而不呼其號,表明劉燾和自己的親密關係。
沈默面露驚訝道:「這麼快?」
「有人在暗中施壓,不快能行嗎?」徐階冷冷道:「高肅卿現在威風的不得了,錦衣衛也得買他的面子。他抓住仁甫的失誤不放,準備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!」
沈默默默聽著,高拱這招棋確實很妙,因為劉燾乃徐階的心腹臂助,在外為其掌薊鎮兵權,在內則替他鎮著都察院……要知道劉燾是以左都御史總督薊遼,隨時都可能再回去,所以人走茶未涼,都察院的風憲官們,對徐黨下手格外留情。
如果讓沈默說,徐階錯就錯在貪心不足上。既然知道劉燾的重要姓,就不該再把他派出去掌兵,這不是增加他出事的風險嗎?當然現在說什麼都晚了,他理解徐階此刻的痛苦心情,在一幫感同身受道:「可憐了劉帶川,文武雙全、一世英明,稀里糊塗便落到這般田地。」頓一頓道:「老師,您看我們想個什麼法子,將他搭救出來?」
徐階聽了緩緩轉回頭去,將身子靠在椅背上,面無表情的搖頭道:「仁甫雖然冤枉,但不能救。」
「這是為何?」沈默一臉不解的問道。
「高拱這個人看似耿直,但內心工於算計,」徐階緩緩道:「他敢於直接在皇上面前攻訐劉燾,其實目標始終是我。」說著目光變得陰沉起來道:「我知道,他正是想到我一定會疏救,這樣勢必引起皇上不快,他就把盆子髒水順利潑到我身上了。」
沈默覺著徐階的分析有道理,但仍表示憂慮道:「人都知劉大人和老師的關係,您如果袖手旁觀,豈不正讓那些人,有了嚼舌頭的地方?」
「這正乃高拱的陰險之處,」徐階無奈地搖搖頭,喟嘆一聲道:「救吧,就會得罪皇上,不救吧,又會得罪同僚。拙言啊,如此處境之下,你想得出兩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嗎?」
沈默想了想,低聲道:「看來只能丟車保帥了。」
徐階有些難過的低聲道:「如果丟了我這個老帥,能把仁甫這輛大車保下來,我豁出去又何妨?」說著深深嘆口氣道:「問題是人家設計好了的圈套,是想把我們爺們一鍋端啊。」說來說去全是廢話,還是打算放棄劉燾了。
沈默明白了徐階的意圖,雖然能理解他,但還是未免有些心涼,看來在這位老首輔心裡,只要能保住自己,任何人都可以拋棄……當然也包括自己。但他認真的安慰徐階道:「政壇的鬥爭和戰場對陣其實一理,不爭一時一地,笑到最後的才是勝利者;只好先委屈一下劉大人了,只要老師能穩坐釣魚台,他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。」
「但願如此吧。」徐階的表情輕鬆了不少,朝沈默笑笑道:「拙言,你不會覺著老夫冷酷吧?」
「不是老師冷酷。」沈默趕緊恭聲道:「是政治鬥爭太殘酷。」
「是啊……」徐階感同身受的點頭道:「我是嘉靖二年的探花,步入政壇已經四十多年了,經歷了嘉靖朝的所有風波,也算有了些道行……」說著語重心長的對沈默道:「拙言吶,我有種感覺,又一次狂風暴雨要來臨了。」
沈默趕緊正色道:「請老師指點迷津。」
「呵呵……」徐階捻須笑道:「放鬆,讓別人緊張去,你只需要隔岸觀火就好了。」說著看他一眼道:「你回京不是為養病嗎,那就回家好好歇著,正好置身事外,等結果出來了再復出吧。」
沈默心中一動,他終於確認,一直想讓自己遠離京城的力量中,確實有徐階在裡面,至少是推波助瀾。但老頭高就高在,讓你搞不清這是為你好呢,還是想害你呢……高,實在是高,這就好比被[***],雖然知道自己被暴菊多次,卻偏偏一次都描述不出來。
不過徐階的安排,也正與沈默的打算不謀而合,還省卻許多口水,於是他很聽話的點點頭,道:「學生聽老師的。」又關切問道:「那老師該如何應對呢?」
見他如此恭順,徐階很是高興,呵呵笑道:「放心好了,他有張良計、咱有過牆梯,高肅卿想和老夫玩,還差了五百年的修行。」
「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」沈默長吁口氣道。
已經到了飯點,徐階留沈默在直廬中吃了餐便飯。飯後前者回值房繼續辦公,後者則離開了西苑,準備回家補個覺去……昨夜無眠,方才陪徐階吃飯時,他都差點睡著了。
甚至等不到回家,他便吩咐外面腳步放緩,沈默摘了官帽,閉上眼迷瞪起來,很快就輕輕打起了酣。誰知剛剛見到周公,還沒擺上棋,便感覺被人當頭一棍,痛得沈默他一聲,眼冒金星清醒過來,原來轎子突然停了下來,稀里糊塗間,腦袋撞在了轎壁上。
外面響起了胡勇的呵斥聲道:「大膽刁民,竟敢驚擾官轎,快快拿下!」但旋即淹沒在人聲喧騰之中。
沈默一面揉著火辣辣的額頭,一面側耳傾聽,外面好像很多人,且都情緒激動,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。便呲著牙戴上官帽,待表情恢復威嚴,就掀開了轎門帘往外看嗎,只見面前人頭攢動,火藥味十足,十幾名侍衛一起拔刀,將轎子團團護住。沈默低聲問道:「胡勇,發生什麼事兒了?」
「小的也不知道。」胡勇趕緊回過頭道:「我這就驅散他們。」說著便要提刀上前。
「不可胡來。」沈默已經看清,圍上來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,大都是老幼婦孺,全都面露悲戚、驚恐無比,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,直欲穿過扈從奔官轎而來……『蠢東西!』沈默暗罵一聲,這可不是在東南,燕京城不是撒野的地方,便低喝一聲,叫住了胡勇,低聲喝道:「上前問清原委,別給我惹事!」
胡勇本就是個伶俐之人,只是乍入京城還沒轉變過角色來,讓大人這一罵,立刻清醒過來,馬上收起刀,走到那些百姓面前道:「爾等有什麼事,攔我家大人轎子?」
「求大老爺快去救人吧。」當先的一個老漢,身穿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標布袍,頭髮散亂、面上還有傷痕,一臉惶急道:「再晚了他們就要打死人了……」
沈默聞言只好走下轎來。衛士們見了,趕緊把他團團護住。沈默低喝一聲道:「都閃開!」讓這些傢伙離遠點,又下令胡勇趕緊帶人去查看。他則和顏悅色對那老者道:「老人家,有什麼事兒儘管說來,本官自會為你做主。」其實這時他已經看見,衚衕口裡有順天府的衙役、還有巡城御史的兵丁,顯然事情不小。雖然不願惹事,但這種時候絕對不能掉鏈子,不然形象就全毀了。
老者見他如此年輕,但身上的大紅官袍做不了假,知道那御史大人沒騙自己,便竹筒倒豆子似的,將事情的經過講給他聽。
原來是因為那玉芝壇!話說王金等人領了皇命,便在京城裡裝模作樣的四處勘察,半個月後回稟皇帝,在京城地圖上划出,北起十八半街,南至劈柴巷;東起太常衚衕,西至內城河的四條衚衕,為興建玉芝宮的風水寶地。嘉靖毫不猶豫的批准下來,命令王金會同工部,儘快動工完成。
但這四條衚衕中人口稠密,要想大興土木,先得讓原住戶搬家才行。可工部開出補償條件,任誰也不會接受,結果這裡的二百多戶居民,到了朝廷給的期限,誰也沒有搬。今曰一早,順天府的官差竟如狼似虎闖進來,命他們正午之前全都搬出去,否則便要強行幫他們搬家。
百姓們束手無策,只能以冷漠對之,心說天子腳下,官府不敢太放肆,誰知這次卻失了算。這次官府不僅放肆,還放肆大了,到了中午時分,他們竟將攻城用的槌車推到了衚衕中!
不是戰場,也沒有敵兵,攻城槌前,是大明百姓的棲身之所。
看到衚衕中站滿了挎刀持槍的士兵,還有那幾台恐怖的『大傢伙』,百姓們這才確信,官府這次是來真的,他們徹底害怕了,黑壓壓的跪在官兵面前,面上寫滿了絕望和焦灼!
所有人都望向站在士兵從中的幾個官員,這些人品級不高,最高才是五品,但此刻他們,卻成了百姓命運的主宰。
這幾個官員分別來自順天府和工部,其中又以順天府治中王思齊,和工部營繕清吏司的郎中周德符為首。這種對峙簡直令人窒息,兩個五品官心中狂罵各自的上司,自己不敢出面,偏要讓咱來當這惡人。
兩人心理壓力很大,但眼見著地上的人影越來越長,已經過了上司給定的期限,可誰都不敢下這個要命的命令。正在焦灼間,突然聽衚衕口一陣搔動,只見官軍分開左右,一乘四人官轎從衚衕口裡抬了進來,前頭引領開路的是一對黃色的大燈籠,正面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:『欽命煉丹』……不消說,罪魁禍首來了。
見那乘官轎落下,王思齊和周德符兩個,趕緊走上前、哈著腰殷切掀開轎門帘兒,只見一個頭帶金色忠靜冠、身著金邊黑色蜀綢道袍,手持一柄金色拂塵,非道非僧、非儒非商的中年男子,一臉陰沉的端坐在裡面……就像誰都欠他八百吊錢似的。
此人正是領命皇帝建造玉芝壇的王金,他雖然一早沒出現,但一直派徒子徒孫們一趟趟的過來打探,誰知到了中午頭,還是沒有動靜,他終於忍不住親臨現場,眯著眼打量外面一番,明知故問道:「他們搬了嗎?」
王思齊嘆口氣道:「唉,這些刁民竟耍無賴不肯搬,我們也沒有辦法……」
王金皮笑肉不笑的哼一聲道:「二位是不想當這個惡人吧?」兩人趕緊矢口否認,王金根本不聽他們那一套,黑著臉道:「二位莫要吃了豬油蒙了心,今天可是最後期限,若耽誤了皇差,玉芝壇不能如期動工,你們吃罪得起嗎?」
兩人唯唯諾諾,都道不敢。
「沒用的東西!白瞎了這一身官衣!」王金輕蔑的訓斥道,發達之後,他特別願意訓人。尤其是訓這些進士官,感覺沒有比這更快意的事情了。把兩人罵得狗血噴頭,他才狠狠道:「敬酒不吃吃罰酒,他們不搬咱們動手搬!」
王思齊暗嘆一聲,只好下令道:「動手!」
巨大的攻城槌撞向牆壁,只一下那面牆便轟然倒塌,巨響聲中無數人的哭聲也跟著響起。
哭聲中,人們驚恐的發現,一個老人拚命跑向那攻城槌前,他拚命伸出雙手,身子緊緊貼在牆上,彷彿要保護自己唯一的住處。但他的身影在那巨大的攻城槌前,實在太渺小了,就像螳臂當車,只能空釀一場悲劇。
「反正沒有活路了,就讓他們壓死吧!」一個青壯漢子怒吼著騰身一躍,飛也似的奔向老人身前。「蒼天無眼啊!」越來越多的青年人,跑到了他的身邊,在那老漢面前,排成了一道人牆。
攻城槌仍在前進,距離那血肉之軀組成的人牆,已經不足一丈了,艹車的士兵們都緊張起來,目光都望向身後的軍官,前進的速度自然慢下來。
那軍官的臉上、手上全是汗,他雖然也欺壓過百姓,但從沒想過,會有親手殺害父老鄉親的一天。
沒等他下令,在距離人牆一尺的地方,攻城槌愣生生地停了下來……王思齊和周德符也暗暗鬆了口氣,只有王金怒氣沖沖的下了轎子,大罵道:「廢物!一群廢物!」又尖聲下令道:「把這些刁民抓起來,統統抓起來!」一群衙役便拿著鐵鏈和戒尺奔了過去,但百姓們知道,只要自己被拉走,攻城槌又會將自己的家拆毀,所以誓死不從,雙方先是推搡起來,然後扭打在一起……衚衕里混亂不堪,事態失去了控制,一些婦孺老人跑出來,正好看到一頂高官的轎子經過,便有了前面攔駕求助的一幕……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