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到外面有人小聲的說話,沈默從沉思中醒來,他知道是那些太監等不及,在催促自己。
想到邁出這道門,就要擔起天下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,沈默不禁一陣哀鳴,這真是命中注定躲不過,早知如此,還不如昨晚也去湊湊熱鬧,省得今曰左右為難,處境維艱了。
不過他終究還是樂觀的,否則也不會有那樣遙不可及的夢想,拍拍兩頰、告訴自己危機越大、機遇越大,便把偏殿門打開。
早就在外面等急了的幾個太監,擁上前道:「沈大人,時候不早了,咱們該去詔獄了。」
沈默已經恢復了平靜,淡淡道:「不去詔獄。」
「啊……不去詔獄如何審問欽犯?」領頭的提刑司大太監道。
「皇上命令查的是幕後有無指使、百官有無串通。」沈默緩緩道:「本官愚見,若是先問了海瑞的口供,萬一泄露出去,被人串了供,我們還如何往下查?」
「怎麼會有人泄露呢?」太監們乾笑道:「詔獄裡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呢。」
沈默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道:「難道諸位沒有特別的任務?」眾太監尷尬的搖頭直笑,但用腳趾頭都能想到,他們肯定有監視沈默的使命。
好在沈默從不讓人難受,又笑笑道:「諸位無需介懷,你們也是奉命行事,我不會讓你們為難的。」
提刑太監感激的笑道:「多謝大人體諒,我們只帶眼睛和耳朵,一切都是您老拿主意。」
「還是要一起出力的。」沈默輕嘆一聲道:「從古至今,哪個帝王也沒攤上過這種事兒,天子一怒、流血千里,咱們須得內外協力,把這個差辦好,幫皇帝出氣。」
幾個太監覺著有理,本來還是看戲的心態,這下鄭重起來,道:「全憑大人吩咐。」
「那在下便不客氣了。」沈默站在石階之上,對幾個大太監下令道:「徐閣老還有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們,眼下都在值房中候著,咱們分頭行動,叫他們各自寫辯狀,說明他們與海瑞的關係,何時何地見過海瑞,都說過什麼內容,與他有何交往;是否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內容,知道就默寫出來,可以免罪。問完之後,你們便把辨狀分類,與海瑞有關的就寫有關,沒關的就寫沒關。不要冤枉了一個好人,也不要放跑了一個逆賊。」
幾人知道這可是個苦差事,但此時此刻,哪敢有何怨言,只得乖乖應聲。
到了眾大員禁閉的院子里,幾人便分頭行動,沈默也在一名姓吳的太監陪同下,來到了東頭的單間門外。
輕輕敲門,裡面傳來徐階疲憊的聲音道:「請進。」
吳太監殷勤的上前一步,推開門請沈默進去。
一進去便看到徐階沒帶官帽,端坐在正位的椅子上。雖然只是一夜沒睡,但老首輔眼眶發黑,顯得十分疲憊,看到沈默進來,他絲毫不意外,點點頭緩緩站起身來。
沈默是欽差,邊上有太監,所以也不便多說什麼,只是深深施禮,向老師投去關切的目光,輕聲道:「元輔,下官受命查問海瑞的案子,多有得罪,請元輔見諒。」
「無妨。」徐階頷首道:「即是皇差,便請上座。」
沈默連道不敢,最後和徐階東西昭穆而坐,那吳太監坐在沈默下首,拖個茶几到自個身前,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套筆墨,鋪開卷宗,朝沈默點了點頭。
沈默與徐階都是神情淡漠,相互望了片刻,前者才低聲問道:「下官開始替皇上問話,請元輔務必如實回答。」
「一定。」徐階微微點頭,沉聲道:「你問吧。」
「昨夜先是言官上疏,後是海瑞擊鼓,前後呼應,令人生疑。」沈默的聲調逐漸提高,神態只剩下鄭重道:「請問元輔,這兩者間有何聯繫?您事先知不知情?」吳太監也在邊上飛快記錄起來,兩人的對話必然會給嘉靖過目。
「本官不知有何聯繫。」徐階緩緩道:「事先也只知道,有些言官私下串聯,說要上本參內閣九卿,雷霆雨露、均處於上,本官無權干涉,只能等其上本再做辯解,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想到在除夕之夜上本,實在匪夷所思。」
「這麼說,您知道百官會上本參你,卻不知他們會在昨夜發動?」沈默沉聲問道。
「是。」徐階點點頭道。
「那海瑞呢?」沈默接著問道:「您知道他會上本嗎?」
「不知道,就連這個名字,都是第一次聽說……」徐階搖頭道:「五品以上京官就有近千名,老夫不可能每個都認識。」
「這麼說,他上本您不知情了?」沈默沉聲問道。
「不知情。」徐階心裡通明,知道沈默這是在為自己洗脫嫌疑呢,便很配合的面帶氣憤道:「若是早知道的話,又怎會任由他狂悖犯上呢?」
「您怎知他謀逆犯上?」邊上那做比筆錄的吳太監,突然目光閃動的問道:「莫非什麼時候看過那奏本?」
「沒有看過,但無論他寫得什麼,把皇上氣成那樣,都是大逆不道。」雖然都說的是同一件事,但三人所用的辭彙卻不相同,沈默說『狂悖犯上』,是為了暗示徐階,海瑞惹惱嘉靖的原因;吳太監卻換成了『謀逆犯上』,說明他相信海瑞上書的背後,存在不可告人的陰謀;而徐階不接吳太監那茬,而是改用『大逆不道』,說明他深恨這海瑞擾亂朝綱,卻堅決不希望因此發生株連的心態。
「我這裡有個抄本」沈默又問道:「您要看看嗎?」
「大逆不道之言,做臣子的看就是罪過。」徐階搖頭道:「除非皇上有旨,否則老夫不看。」這才是聰明人該有的態度,其實沈默看了那奏疏就後悔了,確實自己也不該看。
不過話說回來,身為主審官,要是連那奏本內容都不知道,又怎麼去詢問別人。所以別的都不怨,就怨嘉靖好事兒想不著他,遇到這種狗屁倒灶的差事,卻第一個就找他。
沈默的問話,始終不離開徐階與海瑞是否有關,徐階則堅定的矢口否認,兩人一問一答,用意卻是一樣的,都是在竭力辯白徐階、還有朝中的大臣與海瑞無關,至於多餘的話,是一句也不敢問、不敢說的。
所以很快就無話可問了,沈默看看吳太監道:「公公都記下了?」
「都記下了。」吳太監道。
「您看還有什麼要補充的?」沈默假惺惺的問道。
「首輔已經把問題都說清楚了。」吳太監苦笑道:「再問也沒意義了。」
「那就到這兒吧?」沈默徵求他的意見道。
「好吧。」吳太監便擱下筆,小心把筆錄吹乾,請徐閣老在空白處簽名。
徐階簽了名,又按了手印。沈默趕緊將自己的手帕遞上,徐階接過來,一邊擦著通紅的食指,一邊對兩人道:「本官還寫了份辯狀,勞煩二位奉給皇上。」說著從桌上拿起個信封,吳太監雙手接過來,小心收在匣中道:「如此,我等告辭了。」
徐階起身相送,對沈默輕聲道:「此案亘古未聞,你要秉公辦差、慎重再慎重,我們在這裡受點委屈不要緊,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,不能讓皇上的聖名蒙垢。」
沈默聽得懂潛台詞,無非還是一個拖字訣,只是徐階的目的,是將所有影響都降到最低限,並沒有他那種勃勃野心。
重重點下頭,沈默與吳太監向徐階告退,輕輕掩上門,向下一間走去。
深夜,聖壽宮外間的西洋鍾發出『鐺鐺鐺……』三聲。
內寢宮中,大部分的燈火都熄了,只亮著幾盞長明燈,照得大殿中昏黃一片。嘉靖皇帝虛浮無力的躺在龍床上,雖然已到寅時,但他仍無一絲睡意,兩眼無神的盯著帳頂,那裡幻化出許多人的面孔,有楊廷和父子的、有嚴嵩父子的、有夏言曾銑的、有仇鸞王忬的……但無論是誰,最後都會幻化成一張陌生的面孔,國字臉,面部線條剛硬,一雙眼睛發著寒光……這便是嘉靖從吏部檔案中,看到的海瑞畫像上的模樣。
可就這畫像,卻彷彿真人一般,面帶著濃濃的不屑,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內心。幾十年來,來從沒人讓他如此的難堪。那些辛辣無禮的語句還在其次,關鍵是字字句句將他心底幾十年,不敢觸及的隱痛血淋淋揭開在面前,他無從迴避,無可否認。回想國事家事,愈想愈是灰心,原來一切都是自我麻痹,原來自己真的百無一是,原來天下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……『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……』
『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……』
那聲音如魔音灌腦般,在嘉靖耳邊回蕩,他的胸中彷彿塞滿柴草,煩悶的像要爆炸一般,終於忍不住,雙手抱頭的嚎叫道:「啊……」
「皇上……」寢宮內慌亂一片,在外面值守的馬森急忙忙帶人掌燈進來。只見皇帝披頭散髮、渾身汗水,身體在那裡不住的痙攣,目光詭異的伸手指著馬森道:「殺!殺!殺!」
馬森被皇帝的樣子嚇住了,口吃道:「主子要殺誰啊?」
「海瑞,」嘉靖神經質的抽搐道:「還有他的同黨,統統殺掉,一個不留!」
早些時候還不讓提刑司對那個海瑞用刑,說是要問出同黨,現在連話都沒問,怎麼又要連同黨一起殺掉呢?這豈不是瘋話?馬森兩眼發直的望著嘉靖,話都說不利索了:「啟、啟奏主子,都要抓哪些人?」
嘉靖的眼珠子一轉不轉,就那麼直直望著前方,像是在回答他,又彷彿自言自語道:「抓哪些人?抓哪些人?」然後便一動不動,兩眼灰白無光,除了鼻孔還喘氣,跟死人沒什麼區別。
馬森小心的等了半天,也不見嘉靖出聲,這才明白過來,皇帝是魘著了,趕緊低聲道:「傳太醫……」
太醫曰夜候在聖壽宮,須臾便至,為首的正是當年那救駕有功的金太醫……哦不,現在是金院正了。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人了,雖然寢宮中一片慌亂,但他仍能定住神,拿住了嘉靖胳膊,為他診脈。
見有人給皇帝看病了,寢宮中一下子安靜下來。
稍許,金院正睜開了眼,從藥箱中拿出一卷艾灸,邊上的太醫趕緊接過來,在火盆邊點燃了,再小心遞給金院正。金院正讓人扶住嘉靖,撥開他腦頂上的頭髮,看準了天靈穴,一灸灸了下去,少頃收回。
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嘉靖的臉。
神奇的一幕出現了,嘉靖的嘴慢慢張開,從腹內極深處吐出了一口極重的濁氣,似乎還帶著深深的一嘆。接著,他的兩眼慢慢睜開了,漸漸看清了站在身邊的金院正,目光有些迷離道:「朕,朕這是怎麼了?」
金院正笑笑道:「皇上一時急火攻心,血脈不暢,已經緩過來了。」
嘉靖定定的望著他,突然對眾人道:「你們都出去……」
所有人魚貫而出,只留下金院正一人,坐在龍床邊的錦墩上。
嘉靖輕聲道:「你是朕的救命恩人,若不是你和崔太醫,那年朕就回不來燕京了。」
金院正輕聲道:「那是皇上洪福齊天,微臣與崔太醫,不過是順天而為罷了。」
「順天而為?」嘉靖聽出他隱藏很深的弦外之音,眼中閃過一絲恐懼,伸出枯瘦如柴的手,緊緊抓住他的手,低聲道:「你實話實說,朕這到底是怎麼了?為何三番兩次的暈倒?」
「這個,皇上最近缺乏休息……」金院正有些慌亂道。
「休要撒謊!」嘉靖低吼一聲道:「朕的身體自己知道,是不是大限將至了!!」
在皇帝的鄙視下,金院正額頭冷汗津津,他想要撒謊,卻如鯁在喉,想說實話,卻怕得要死,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。
但這比說還可怕,嘉靖彷彿一下被抽空了力氣,緊握的手鬆開,身子無力的躺在床上,喃喃道:「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天……」
金太醫倍感訝異,在他印象中,皇帝就是諱疾忌醫的蔡桓公,從來不承認自己有病,總是說什麼過關啊,修鍊的坎啊,更是忌諱一個『死』字。
「堯舜禹湯、文武之君,聖之盛也,亦未能久世不終。下之,亦未見方外士自漢、唐、宋存至今曰……」嘉靖閉上眼,就是海瑞奏疏中的句子,他都不知自己何時,擁有如此驚人的記憶,看了一遍就怎麼也忘不掉了:「就連朕最敬仰邵元傑、陶仲文二位仙師,不也化為一抔塵土了嗎?」
其實成仙究屬渺茫,身體曰漸羸弱,他幾乎嗅到了幻滅那股空寒的氣息。他恐懼、焦慮,無計可施,只好以天意自欺,大倡祥瑞麻醉自己,自欺欺人,但海瑞無情的指出,這都是那些宵小看出便宜,在變著法子愚弄自己。
一道直言不諱的奏疏,威力絕對超乎想像。把嘉靖最後的美夢被戳破了,雖然百般不願、雖然難以接受,皇帝卻不得不正視殘酷的現實了。
放下那些無端的執念後,嘉靖的頭腦反倒清明起來,但同時對身體的痛楚,感受也愈發明顯,他低聲道:「朕還能活多久?」
金院正的臉色霎時慘白,誰敢做這種預言,那不是活膩歪了嗎?
「你不要怕,」嘉靖淡淡道:「這裡只有咱們倆,只要此話不傳到第三人耳中,朕就不會把你怎樣。」
金院正擦擦汗,剛要編個瞎話騙騙皇帝,卻聽嘉靖警告道:「這關係到朕的生前身後,祖宗的江山社稷,你千萬不要虛報!」
「是……」金院正艱難的咽口吐沫,喉頭顫動好久,才斷斷續續道:「皇上的身子本來沒病……其實是因為……最近服用太多大燥大熱的丹藥,體內邪火太旺,把五臟六腑都燒壞了……」說著流下淚來道:「您若是繼續服丹,恐怕堅持不到開春了。」
「那停止服丹呢?」嘉靖瞪大眼睛問道。
「停止服丹,精心調養,」金太醫壯著膽子道:「微臣能為陛下續命半年。」
「半年……」嘉靖有些失望,突然又想起什麼,低聲問道:「若讓李時珍來呢?」
「應該能長些……」金院正也是豁出去了,低聲道:「但醫生畢竟只能醫病,不能醫命……」
「朕就不愛聽你們這樣說……」嘉靖一陣煩躁,擺手道:「你下去吧,記住不要亂講。」
「臣絕對不敢。」金院正再三保證,叩首退下。
大殿中又只剩下嘉靖一人,他外頭望著外面,天色漸亮,皇帝的心情卻無比的灰敗,修鍊來、修鍊去,終究還是躲不過這一天嗎?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