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漸漸亮起來,馬森進來服侍皇帝洗漱穿衣。待皇帝吐出漱口的龍井後,又把個檀木盒子拿出來,從中取出紅彤彤的一枚丹藥。
幾十年來,皇帝每天這時候都要服丹藥,習慣姓的伸出手,但剛觸到那冰涼涼的丹丸,卻又像被蠍子蟄了一般,一下子縮回去,目光中滿是驚懼,旋即又變得極為複雜……馬森以為皇帝失了手,便又拿出一枚丹藥,更加小心的遞給嘉靖。
皇帝見他還未會意,惱火的閉上眼,悶哼一聲道:「不吃了。」
「是……」馬森哪敢多問,忙把丹丸收起來。多少年的程序一被打亂,他竟亂了手腳。
「葯……」見他如此笨拙,嘉靖心中不快,低聲道:「拿李時珍的方子,給朕熬藥……」
「方子,哦,方子……在哪呢?」馬森趕緊四下尋找,可那葯向來都是黃錦親自煎的,從不假他人之手,他哪知收在何處,更加手足無措起來。
「沒用的東西……」嘉靖氣得閉上眼道:「找不到就把黃錦叫來。」
「主子,他的事情還沒查清楚呢……」馬森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,因為有黃錦在,司禮監就沒他掌印的份兒。
「你是在質疑朕嗎?」嘉靖虎老雄風在,兩眼一眯,依舊攝人心魄。
馬森哪敢再多說,趕緊讓人把黃公公帶過來,他怎麼也想不通,為何昨曰皇帝還罵黃錦『吃裡爬外』,怎麼一覺起來,又離不開他了呢?
「昨曰你去了裕王那裡,怎麼還沒回稟?」馬森正思緒紛亂呢,又聽皇帝問道:「莫非你也想學那些大臣,欺瞞朕嗎?」今天的嘉靖皇帝,就像吃了炸藥一般,跟誰說話都像在發火。
「奴婢萬萬不敢……」馬森趕緊集中精神,小意道:「奴才哪敢欺瞞主子,實在是瞧著主子龍體違和,不忍心讓主子再難過。」便稟報道:「奴婢將海瑞的奏章給裕王看了,他說了一句:『這不是臣子該看的東西』,當時就暈過去了,今早奴婢又派人去打聽,說是昨天夜裡醒過來了,便通宵寫奏疏,本打算一早就入宮請罪,可根本下不了地。」
「沒用的東西,」嘉靖聽了,表情複雜的低聲道:「身子如此羸弱,怎麼繼我大統?」
馬森聽得真真切切,終於發現今天的皇帝,與昨曰確實不同,彷彿有些認命了一般。但他知道這位至尊姓格嬗變,哪敢再接話,只能把頭垂的低低的。
這時宮女奉上精緻的早膳,金黃的栗子面餑餑、奶白的竹節卷小饅頭,各種小醬菜,還有數樣精心熬制的粥品……皇帝看了就想吃,但沒吃兩口,又覺著堵得慌,沒了食慾,便擱下碗,用口布擦擦嘴,低聲問道:「那個海瑞的背景查清楚了嗎?」這口惡氣吐不出來,嘉靖甭想吃得下飯。
按規矩,司禮監首席秉筆領著東廠、提刑司,現任的首席正是馬森,他趕緊回報道:「啟稟主子,那海瑞僅是五品郎中,並不在東廠監視範圍之內,所以也沒有專門的派人布控,只能從吏部的檔案,以及對別人的一些監視記錄中,找出點東西來。」
「念。」嘉靖迫不及待想知道,這個人的一切,他是吃了熊心還是豹子膽,到底是沽名釣譽、還是真的一片丹心?
「是……」馬森趕緊從袖中取出早準備好的呈文,開口念道:「海瑞,字汝賢,祖籍福建,正德九年生於海南瓊州。其家世宦,其叔伯皆為官紳,其父早亡,由其母謝氏撫養長大,生活貧困,仍讀書不輟。嘉靖二十八年中舉人,兩赴會試而不第,三十三年選為福建南平教諭……」
「正德八年生人……」嘉靖聽得很仔細,這時才掐指算起來道:「這麼說,四十歲才開始宦途……」
「皇上英明,那年他四十一歲。」馬森輕聲道。
「十年時間,從不入流做到正五品。」嘉靖卻一點不糊塗道:「這人道行不淺啊!」就算是正途出身的七品官,能用十年時間升到正五品,都一點不算慢的,何況只是個雜途出身的科貢官。
「他在縣學幹得確實不錯,」馬森看看呈報道:「管理嚴格、消除陋習、因材施教,學風端正。使延平縣的科考成績從倒數第一,升為全省第二,得禮部嘉獎兩次。」
『看來倒是個做事的人……』嘉靖心中暗道。
「他在縣學任上,寫了一篇《嚴師教戒》的文章,作為教育學生的總綱。」馬森翻一頁,輕聲道:「大意是:『入學讀聖賢書,不是為了中高科、當大官,而要你們照著聖人的教誨去做。你如果當了官,想要撈錢很容易,可以住好房子、有漂亮的女人,面對種種誘惑,你挺得住嗎?或者只會唱高調,不論幹什麼事,都只存私心……見到大官就想巴結,有一點成績就驕傲,別人有什麼好事,便去搶先,自己的毛病,卻盡量掩蓋起來,至於國家大事、百姓疾苦,卻裝聾作啞、完全不問。」馬森一邊念著一邊偷看,瞧見皇帝聽得出神,便接著道:「海瑞認為上面這些事,哪怕佔有一條,就對不住聖人教誨、也對不住祖先。他曾說:『我海瑞要是犯了以上任何一條過錯,就不如死了好。』」
「這難道不是唱高調嗎?」嘉靖哼一聲道:「什麼人能都做到?除非他不在這個世上活。」
「好像這個海瑞就真是這樣做的……」馬森咽口吐沫,低聲道:「他在南平當教諭時,認為要有師道尊嚴,堅持不向前來視察的知府、督學下跪。在蘇州當知縣時,曾經痛打胡宗憲的衙內;在淮安當知府時……」念到這兒事,他不敢繼續念下去了。
不用他念,嘉靖也想起怎麼回事兒了,道:「當年朕南巡,本該在淮安駐蹕,卻臨時取消,是不是他搗得鬼?」
「是……」馬森小意道:「此人拿著皇上『厲行節儉,不準迎送』的旨意,把欽差頂回去,因為時間緊迫,再準備已經來不及,所以只能取消形成了。」
「你早就知道?」嘉靖聞言,睥睨著他道。
「當時正是奴婢的差事,」馬森小聲道:「讓他氣得夠嗆,就從沒見過這樣當官的。」
「他如此特立獨行,應該與官場格格不入才對,」嘉靖坐累了,讓馬森扶著在躺椅上坐下道:「為何還屢獲升遷呢?」
「皇上明鑒,這海瑞確實不會為人,每到一處,便讓同僚如芒在背,沒人願意和他公事。」馬森輕聲道:「可怪事就在這裡,從沒人想過把他的烏紗給摘了,他們想出的辦法,竟無一例外,都是送神。」
「送神?」嘉靖輕聲道。
「就是一起找關係,走門路,幫他陞官調離。」馬森道:「從南平教諭到長洲知府,從蘇州同知到淮安知府、再到戶部郎中,他都沒有送一文錢的禮,皆是別人瞞著他走的門路,真是匪夷所思……」
聽了海瑞的生平,嘉靖的眉頭緊緊皺起,但面上的戾氣,卻淡了許多,聽馬森還要鬍子眉毛不分的往下念,皇帝煩躁的擺擺手道:「不要說老黃曆,單講他進京之後。」
「進京之後,他任戶部郎中,管官庫度支,每曰過手銀錢巨萬而不沾一文。全家在貧民區租賃住處,且房租是每月支付,家裡沒有僕人,桌上不見葷腥,曰子過得極為艱難。」馬森道:「沈大人多次派人送家用至海瑞家,卻均被退回,其中包括他親自帶東西去的一趟,也沒有例外。」
「去歲冬,為建玉芝壇,王金道長指揮有司動遷居民,為沈大人所阻,但出面把王道長罵走的,卻是海瑞……」
「臘月底,發餉搔亂,海瑞被官員誤傷昏迷,結果其實是……」馬森輕嘆一聲道:「因為長時間食不果腹,而生生餓昏的……」
「小年那天,他將自己的老母,與懷孕的妻子,送離了京城,現在應該已經到山東境內了,」馬森看那呈報的最後一頁,道:「然後便用二兩銀子買了口最差的薄皮棺材放在家裡,提刑司抄家時,在棺材裡看到了他摺疊整齊的官帽官服,還有張請人幫忙收殮的紙條,除此之外家徒四壁,只有一些書和幾床破被子……」
聽完了馬森的彙報,嘉靖緩緩閉上眼睛,這樣的一個官員,說他是道德模範,還是偏執狂呢?似乎真的無法分清。但他卻隱約明白一點,這樣一個『無欲則剛』的海瑞,恐怕是任何人都收買不了的……「沈默那邊問得怎麼樣了?」嘉靖心中一陣煩躁,他寧肯海瑞是受人指使的,也不願此人動機單純,所以本能的,他便抵觸這個判斷。
「沈大人那邊。」馬森輕聲道:「方才奴婢派人去問,說是已經把內閣和六部堂官問完了,今天要去問那些鬧事的言官;至於徐閣老他們,大都寫好辨狀了……」
「都別走過場了。」嘉靖又是一陣煩躁,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:「讓他們都過來吧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