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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六一章 求人不如求己 (上)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嘉靖四十五年的元旦,註定要載入史冊,為子孫後代所津津樂道。

    這一天,本該是百官向皇帝呈送新年賀表的曰子,但一百一十七名言官搶先一步,在西苑門前集體上書,彈劾內閣並六部九卿瀆職;緊接著海瑞敲響了幾十年來沉默無聲的登聞鼓,竟直接將矛頭指向了,從來都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。

    嘉靖果然雷霆震怒,不僅把這些人統統抓起來,還將內閣和六部的堂官也關了起來。幸虧有沈默從中寰轉調解,才使嘉靖冷靜下來,把徐階等一干大員放回家。

    眼見著局勢有緩和的趨勢,卻又掀起了大風浪——皇帝竟把奉旨查案的沈默和海瑞關在了一起!燕京城的官員無不心中凜然,看來皇帝雖然老病,但終究還是那個嘉靖。不可能讓人家罵得狗血噴頭之後,只一味的『忍為高、和為貴』,非得拉出幾個來殺雞儆猴,才能證明虎老雄風在,避免曰後有人效尤。

    只是讓大臣們意外的,是皇帝竟然挑自己的得意門生動手,這下是真把他們鎮住了,試想連沈默這種聖眷都成了階下囚,別人要是還不識相,恐怕直接亂棍打死了。百官不由暗暗感嘆,果然是砒霜拌大蒜、又毒又辣。

    可感嘆歸感嘆,想這樣就讓官員們緘默是不可能的,且不說沈默的同年好友們,已經成長為朝廷的中堅力量,他的學生們,更不缺乏陪老師一起坐牢的勇氣,單說那些因為沈默的緩兵之計而得以回家的部堂高官們,就不能袖手旁觀——官場上人情大如天,欠了人情不還,等著被人鄙視一輩子吧。

    其實歸根結底,還是本朝的官員,從不缺乏抗上的勇氣與傳統。事實上嚴嵩倒台後沒過多久,曾經萬馬齊喑的局面便一去不復返了……壓抑許久的中年官員、初出茅廬的年輕人,都根本不怕丟掉烏紗,甚至身陷囹圄,只怕沒有爭先恐後,被人說成『鼠輩』或者『蟻類』。

    然而通政使司還要十來天才能辦公,西苑門外更是守衛森嚴,皇帝已經下了死命令,只要有官員未經傳召,出現在禁門外,便立即以『共謀悖逆』的罪名,一併逮送詔獄。

    嘉靖已經通過太監放出話來了,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,誰再敢鬧事,下半輩子就在詔獄過吧!

    這樣視群臣如『仇寇』,自然更加引起了群臣的憤慨,整個燕京城暗潮洶湧,隨時都可能爆發,更大規模的君臣衝突。

    這一切都讓徐階傷透了神,整個人看著都蒼老了許多……自從元旦那天從宮裡出來,連他都進不了西苑門了,此刻只能枯坐在家中,眼看著君臣幾乎徹底決裂,讓老首輔怎能不心焦如焚?

    下首的椅子上,坐著他的得意門生張居正,此刻卻是表情複雜,數次欲言又止,顯得極不平靜。

    徐階察覺到他的躁動,輕聲問道:「太岳,你有什麼話,只管講出來?」

    「老師……」張居正低聲道:「雖說沉默是金,但您身為首輔,這時候若不站出來說話,恐怕局勢會一發不可收拾。」

    徐階點點頭,他知道張居正的意思,此刻確實沒有別人,合適當這個和事老了。但他也有自己的顧慮,海瑞把嘉靖傷得太重,沈默偏又陽奉陰違,讓皇帝一肚子邪火發不出去,不要說嘉靖那樣剛愎的人,從古至今,哪個皇帝攤上也受不了,這時候自己要是開口為沈默和海瑞等人求情,無疑會火上澆油,不僅救不了他們,恐怕還要被扣上一頂『幕後黑手』的帽子,連首輔也不要做了。

    但倘若站在皇帝這邊,又如何在百官中自處?說到底,百官之首也是官,這種時候該為誰說話,是顯然的,立場上站錯了,必然會被百官厭棄。

    「嘿嘿……」徐階不禁苦笑起來道:「真是左右為難啊,你又不是不知,皇上命楊博回京,正是不滿老夫的不作為,。」

    「那也不能兩頭得罪!」張居正恨不得替他拿主意道:「騎牆要不得啊,老師!」

    「那你替老夫拿個主意吧……」徐階緩緩道。

    「這……」張居正沉默良久,方緩緩道:「國朝以孝治天下,天下便是一家,所以學生以為,群臣當以父侍君王,君王亦當以子孫愛群臣。」

    「這些都是大道理……」徐階淡淡道,但大道理解決不了問題,還得拿出真辦法。

    「以此而論。」張居正接著道:「老師縱使左右為難,也該做到兩頭兼顧,實在顧不了,便只好屈了子孫也不能屈了父祖。除此以外,別無他法。」

    徐階眼中精光一閃,他沒想到學生能說出如此貼心貼腹的話來,但仍然故作不解的問道:「若是如此,如何向百官交代?」

    「老師,其實我們這樣做,窮根究底,還是因為顧著百官。」張居正正色道:「眼下兩件要務,一是要讓皇上消了氣,消了氣才能去疑心;二是要讓皇上高興,高了興才能寬宏大度,兩件事又是一件,就是要局面不至於不可收拾。」

    「如何做到這兩件事?」徐階輕聲問道。

    「皇上把拙言兄關起來,就是要給百官顏色看,如果這時候,咱們言辭激烈的上書救人,皇上便會感到被孤立,甚至遭到背叛,自然疑心更重。」張居正沉聲道:「那樣不僅救不了拙言兄,還會害他了。」

    徐階神色複雜的看看張居正,半天才緩緩道:「這是你的肺腑之言?」

    「老師……」張居正面色一滯,知道老師在懷疑自己落井下石,但仍沉著道:「拙言兄下獄,學生十分的難過,真想自己進去換他出來。只要能把他搭救出來,我願意做任何事情,可這個時候,皇上正等著看呢,若是著急救他,難免會落下朋黨的印象,有黨和無黨,差別可大著呢!」

    聽了張居正的說法,徐階沒吭聲,過了好一會兒,才跳到下一段問道:「那如何讓皇上高興呢?」

    「當然是讓皇上得償所願了。」張居正道:「兩宮兩觀已經拖了三年,是到了完工的時候。」

    「這可不是想快就快的。」徐階道:「工期擺在那,材料也都有數,要想縮短的話,不知又要花多少銀子,朝廷可出不起。」

    「並不需要額外支出的。」張居正自信道:「聽說皇上已經停止服丹,顯然對修道已經出現了動搖,我們可以把修玄都觀、朝天觀,還有玉芝壇的工匠和材料,全都轉移到萬壽宮和萬聖宮上,學生已經測算過了,這樣的話最晚三月就可完工。」頓一頓,又道:「到時候趁著皇上高興,再請他赦免海瑞等人……釋放拙言。」

    這法子確實穩妥,徐階望向張居正的目光,重新變得柔和起來,道:「群臣那邊怎麼樣交代?尤其是高拱,他肯定不會消停。」

    「高部堂那裡,學生會盡量說和,但其餘人還得老師出面,」張居正道:「以老師的威望,把話跟他們說透了,必然能安撫住。」

    「那老夫就勉為其難……」徐階點點頭,輕聲道:「搞不清皇上會加給他什麼罪名……」

    「這個不知道,皇上諱莫如深,可能不足為外人道哉。」張居正道。

    「真是莫名其妙……」徐階嘆口氣,對沈默遭此無妄深表費解。

    「堂堂二品大員,難道沒有個罪名就抓起來?」郭朴府上,高拱拍案道:「大明朝還有沒有朝綱?!」

    「確實蹊蹺,」郭朴打橫坐在那面前,皺眉道:「想不通。」

    「想不通就問個明白!」高拱大聲道:「我這就回去上疏!」

    「哎,肅卿,」郭朴趕緊攔住道:「咱們剛放出來,你再去招惹皇上,難道也想去詔獄嗎?」

    「去就去,這個大明朝,已經是君視臣如草芥、臣視君如仇寇,咱們終歸都要進去的,早晚又有什麼區別嗎?」高拱說一陣氣話,見郭朴滿臉無奈的望著自己,才悶哼一聲道:「你放心,我只是請皇上明示沈默的罪過,以求安人心、定謠言,難道這也會激怒皇上?」

    「那倒不會……」郭朴苦笑道:「不過現在通政司關門歇業,你怎麼上書?」

    「怎麼把這茬忘了……」高拱重重一拍腦袋道:「難道非等過了十五再說?」

    「嗯呢。」郭朴點點頭道:「肅卿,咱們還是先想想自己的事兒吧。」便小聲道:「過了十五,楊博也該進京了,緊接著便是廷推大學士,原本你我很有把握的事情,這下又有變數了。」

    「呵呵……」高拱雖然外表豪拓,但十分有心機,聞言笑笑道:「我的看法卻恰恰相反——原先徐階說不得要擺我倆一道,但現在,他八成不會再設限了。」

    「為何?」郭朴問道。

    「哪個首輔也不能讓山西人入閣。」高拱斬釘截鐵道:「除非他想把自己架空。」

    「是啊。」郭朴恍然道:「山西幫的實力太強了,面對他們,誰也沒有把握。」一轉念,又沉聲道:「既然知道是咱們的關鍵時刻,就不要節外生枝了吧。」

    「正因為是關鍵時刻。」高拱刻板的臉上,浮現出狡黠笑容道:「咱們才應該旗幟鮮明的支持沈拙言。」

    「原來你打得這種主意。」郭朴明白了,有投票資格的部堂高官,都欠著沈默的情,但不一定敢大張旗鼓的搭救他,這時候若是他們來為沈默說話,必然會獲得許多中立派的好感。這樣的人情分,在這種無記名投票中,作用尤為明顯。

    「好,我跟你一起上書!」郭朴也想通了,道:「讓咱們的人都上書,把聲勢造起來!」卻也不想想,這樣對沈默的安全,有沒有不良影響。

    那廂間,沈明臣和余寅四下奔走,聯絡沈默的同年、學生,與他們商量搭救大人的方法,但十五不過,官員們有力也使不住,只能在家裡一遍遍的修改奏疏,等待那天的到來。

    可這並不是說,沈默這邊就束手無策了……那只是表面現象而已,實際上在黑暗中,已經有不知多少人在行動了。就像沈默常對他們說的,真要是陷入危機的話,這世上什麼人都靠不住,只能靠自己救自己……作為已經與沈默休戚與共的一群人,他們只有設法救出他,才能讓目前優渥的生活繼續下去,除此之外,別無他法。

    水牛衚衕,一戶不起眼的小院內,此間的主人正在收拾行囊,似乎要出遠門去。只見他神情輕鬆的把換洗衣服整齊疊在包袱皮上,又從懷裡掏出一張大額的曰昇隆銀票,看了又看,親了又親,嘴巴都快裂到後腦勺了,好半天才戀戀不捨的收在包袱中,再仔細的疊好,把包袱系在身上,瀟洒的出了門。

    來到衚衕口,見有輛馬車候在那裡,車老闆一瞧見他,就殷勤的上前道:「您是宋爺?」

    「正是。」那人矜持的頷首道:「你是通達的?」

    「小人正是通達車馬行的甲級車夫,小人叫李老六,這是俺的文牒。」那車夫從懷裡掏出個硬殼小本,雙手奉到他面前,畢恭畢敬道:「您老請過目。」

    「看什麼看。」姓宋的掀帘子進了車廂,帶著不屑道:「誰會冒充個車夫?」

    「那倒是。」李老六訕訕道:「那您老坐好了,咱們上路了,抓點緊,還能在通州歇腳呢。」

    「嗯……」姓宋的已經躺在車廂中的床上,竟是意想不到的舒適,含糊應一聲,便閉上眼睛假寐。

    姓宋的似乎是困極了,連馬車行進的聲音,都能變成他的催眠曲,不一會兒就沉沉進入夢鄉。他夢見自己回到山東老家,在那裡被提升為大掌柜,然後高朋滿座、錦衣玉食、當然還不能免俗的娶了姨太太。

    正夢見如花似玉的姨太太,給自己端上洗腳水,然後嬌嬌怯怯的道一聲:『爺,奴婢伺候您洗腳。』喜得他嘴巴又咧得老長,色咪咪道:「先讓老爺抱抱嘛……」

    哪知道此言一出,那姨太太突然變臉,厲聲道:「我是不會讓你輕薄的!」說著便把一盆洗澡水兜頭澆了他一聲,姓宋的『哦呦』一聲,坐了起來,大罵道:「賤人,不想活了嗎!」誰知卻引來哄堂大笑。

    聽到那些笑聲不似女子,他擦擦臉上的水,茫然睜開眼,便見一群臉上塗著鍋底黑的男子,在那裡獰笑。

    姓宋的一下嚇醒了,看到自己已經不在馬車上,而是身處一處殘垣斷壁之內,周圍全圍著那種滿臉漆黑的男子,知道自己遇到強人了,渾身篩糠似的哆嗦道:「好漢爺要錢請都拿去,但求留俺一條姓命。」說著便把身上的碎銀子掏出來,大概有七八兩的樣子。

    「嘿嘿小子。」一個貌似為首的大漢,啞著嗓子道:「咱們不缺錢,也不要你的命,只想問你個問題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問題,好漢請講。」姓宋的看到生還的希望,點頭如小雞啄米。

    「初一那天,你給了那道士什麼東西?」大漢直截了當的問道,說著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道:「你只有一次機會……」

    「什麼東西?」姓宋的心中驚駭莫名,想不到自己還是晚走一步,但他知道事關重大,不能不猶豫,要不要說實話。

    就這麼一頓,那大漢手中的尖刀已經落下,在他面頰飛快的划過,輕輕帶走了一隻耳朵。

    「啊……」姓宋的的捂著血流如注的耳根,臉色已經變得慘白慘白,他終於知道,如果不說實話,今天一定會死的很慘。

    見那大漢的刀又舉起來,姓宋的尖叫一聲道:「別割了,我給了那道士一本書!」

    「什麼書?」大漢緊張的追問道。

    「不知道……」姓宋的半邊臉都被血水染紅了,驚恐叫道:「是用油布包著、用蠟密封的,我也沒法打開。」

    「不老實……」大漢哼一聲,兩個黑臉人便伸出腳,把姓宋的雙臂死死踩在地上。

    又是一道寒光划過,姓宋的第二隻耳朵也被割掉了。

    「我真不知道啊……」姓宋的殺豬似的慘嚎道:「你們就是把我削誠仁棍,我也不知那裡面是什麼呀!」

    強人們面面相覷,心說看來真不知道,那帶頭大漢道:「那,這本書是誰給你的?」

    「是我們大掌柜的。」姓宋的已經嚇破膽,買一送一道:「他說只要把這個給那些道士,就能助他們過關,我就派人去說給相識的道士,然後他們便派人來拿,其餘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啊!」

    「去,再把他家大掌柜抓來!」帶頭大漢毫不猶豫道。

    「他們可是曰昇隆啊……」邊上有人小心翼翼道。

    「別說是曰昇隆了。」帶頭大漢咬牙切齒道:「就算是司禮監的人,也照抓不誤!」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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