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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六二章 審判(下)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刑部大堂上的座椅,還從沒這樣擺過。江河海牙屏風下的大案後,坐著內閣首輔大人,他的左右各擺著一張低矮些的案台,分別坐著刑部尚書和提刑司的大太監,再往下,左側兩張桌子後,坐著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,右邊的一張桌子後,坐著錦衣衛的指揮使;再往下,坐著他們各自的副職,面前擺著筆墨紙硯,顯然乾的是書記官的活。

    如此豪華的陣容,只為審訊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,這在大明朝還沒有先例,恐怕兩千年來也是頭一次。

    所以把這個案子稱為『天下第一案』,毫不為過。

    在座的諸位大人,已經預見到,審訊將是十分困難的,但他們萬萬想不到,僅僅為了怎麼進門,就能爭執到這個份上,不僅明爭,還有暗鬥。所有人都暗自凜然,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呢,大勢之下,個人的榮辱浮沉,全在一念、一言、一行之間。

    唯獨海瑞背對大堂,無動於衷的坐在門檻上,彷彿一切爭執都跟他無關一樣,只將目光投注於藍天之上、流雲之間,竟冒出個念頭道:『也不知我死之後,靈魂化為流雲,能不能飄回瓊州,永遠陪在娘親身邊……』

    就在人人各懷心事時,正門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一個紫衣太監轉眼就跑到了大堂前,稍稍喘勻了氣,便道:「上諭,海瑞的罪過,本朝未見,歷朝歷代也未見,不適用於《大明律》之條例,著其戴鎖受審,不得有誤。」

    眾人趕忙接旨,那吳太監像打了雞血似的,朝海瑞得意笑道:「聽見了吧,還有什麼說的?快爬進來吧。」

    海瑞方才接旨跪下,現在撐著地費力的站起身來,望著小人得志的吳太監,淡淡道:「本官拒絕。」

    「你憑什麼拒絕?」吳太監眼睛瞪得老大,心說你吃了熊心豹子膽?

    「官員乃朝廷之體統,個人榮辱是小,卻不能失了朝廷的臉面。」海瑞沉聲道:「我乃朝廷命官,怎能學狗爬,損了朝廷臉面呢?」

    「好利的一張嘴哇。」吳太監氣極反笑,望向徐階道:「徐閣老,您也聽見了,對這種狂悖之徒,該怎麼辦吧?」他想逼徐階對海瑞動刑。

    「他說的也有些道理。」徐階慢吞吞道:「皇上只說讓他戴枷受審,卻沒讓他爬進來。」

    吳太監心說,這不廢話嗎?皇帝再荒唐,也不可能下旨讓人爬進來吧?想到這,索姓把皮球踢給徐階:「那您說怎麼辦?不審了?」

    「他只要還沒革職,就得顧及朝廷的臉面,公公說是不是?」徐階表情淡定的望著他,吳太監稀里糊塗的就點了點頭,徐階便輕輕一揮手道:「把他拖進來。」

    還沒等黃光升發號施令,侍立在大堂門口的兩名六品主事,便跨步上前,搶在番子的前面,一左一右架起了海瑞……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,他們的動作都沒法跟『拖』聯繫起來,應該換成『架』才對。

    無論是『拖』還是『架』,海瑞都被弄進大堂上了。

    吳太監氣得鼻子都歪了,不敢朝大人物發火,只好對那兩個小官施威道:「好啊,你們很好,都叫什麼名字?」

    兩個六品主事毫無懼色,大聲通名道:「我叫趙錦!」」我叫馮恩!」

    「好!好!好!」吳太監連說了三個『好』字,又對自己的書記官道:「記下來!」

    費盡周折,終於各就各位了。眾大人打量著這個一本驚天下的怪物,發現他貌不驚人,消瘦矮小,只是一雙眼睛亮得瘮人。

    黃光升深吸口氣,一拍驚堂木,道:「升堂!」

    三班衙役便一起用水火棍,有節奏的敲擊地面,低唱道:「威……武……」

    趁著威勢起來,黃光升道:「請吳公公宣旨。」

    吳太監便起身道:「上諭,著內閣、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、提刑司、鎮撫司戶部雲南清吏司郎中海瑞一案。」頓一頓道:「一定要嚴懲這個狂悖犯上、誹謗聖譽的逆賊!」六個衙門的副官不約而同提起筆,在卷宗上記錄,誰也不知道皇帝會看哪一份或哪幾份,全看也說不定,所以都是一絲不苟。

    黃光升尚未說話,坐在下首的新任右都御史朱衡開腔道:「敢問吳公公,您那最後一句,真是出自上諭嗎?」

    「這個。」吳太監不悅道:「這是咱家的期許,朱大人有什麼意見?」

    朱衡因為得罪了陳洪,壯年被發配到的南京,虛擲了十幾年的光影,因而深惡太監,雖然口氣仍然不緊不慢:「上諭是叫我們來論這個海瑞的罪,還沒開始公公就先把罪定了,我看就用不著再審了吧。」但能把人活活氣死。

    吳太監算是明白了,今天千刀萬劍都是朝自己頭上招呼,當然自己只是代人受過,他們真正想對付的,是自己的主子!想到這,他拉下臉來,沉聲道:「咱家何時把他的罪定了?」

    「你剛說了他是『狂悖犯上、誹謗聖譽』,現在就不認了?」朱衡也沉聲道。

    「咱家這樣說,也不是定罪。」吳太監哼一聲道:「咱家只是發表一下看法,沒那麼嚴重吧?」

    「既然聖命是會審,就得依照《大明律》來。」朱衡道:「先問案後定罪。」

    「皇上說了,海瑞的罪超出了《大明律》的條文。」吳太監這下抓著要害了,對朱衡道:「你卻還要依著《大明律》來,莫非是要抗旨?」

    朱衡姓情剛烈,當場就動了真火道:「我等奉的是祖宗之法,祖宗之法就是《大明律》,若不按照《大明律》來,我們不知應該怎麼審案,依憑什麼定罪?!」說著就要撂挑子道:「要不我們退堂,吳公公按照你的辦法來吧!」

    吳太監倒想那樣,可現在什麼場合?而且問訊記錄還要明發天下,他當即就不會了,望著滿堂唯一個好人徐階道:「徐閣老,你說怎麼辦?」

    徐階這才開口,慢吞吞道:「聖諭要聽,《大明律》也要遵守,兩頭兼顧吧。」老首輔將來致仕了,完全可以在工地上找份營生……專業和稀泥。

    黃光升望著首輔的眼睛,雖一時不能完全領會他的意思,但自己的立場不能變,咳嗽一聲,對堂下道:「依《大明律》問案條例,官員未行革職前,應坐著受審。」說著一揮手道:「來人,給他搬一條板凳來。」

    吳太監又不滿了,但再反對的話,自己都膩味了,索姓不去管他,不過仍大聲對自己的『書記官』道:「記下來,是黃部堂賜得坐!」

    黃光升嘴角抽了抽,但沒有分辨,而是冷不丁重重一拍驚堂木道:「開審吧!」吳太監沒提放,嚇得一哆嗦,不由小聲啐道:「討厭!」

    海瑞坐在一條長登上,身上的負擔終於輕了些,他輕輕活動著手腕和脖頸,腰桿卻挺得筆直……在旁人看來,是他傲氣凜然,其實他是有苦自知,稍微一彎,就痛得要斷掉一樣。

    黃光升看看徐階,意思是您老先講兩句?徐階卻微閉著眼睛,沒有一點要出聲的想法。

    看來只能自己來,他朝海瑞問話道:「堂下所坐的可是海瑞?」

    「正是在下。」海瑞正色答道。

    「知道為什麼受審嗎?」黃光升問。

    「不知道。」海瑞淡淡道。

    「放肆……」黃光升低喝一聲,道:「拒不認罪於事無補。」說著目光飄過堂上:「在座諸位都看過了你那道奏疏,確實是……太惡劣了。」

    「何止是惡劣!」雖然知道自己討人厭,但吳太監該說還得說,誰讓司禮大璫們都老殲巨猾的不來呢?要是他也不吭聲,誰替皇上表明立場?遂大聲道:「海瑞,你身為臣子,卻寫一道狂犬吠曰、詈罵君父的奏疏,實在是大逆不道!」說著望向眾大人道:「諸位對這個也有異議嗎?」

    見沒人吭聲,他得意洋洋的住了嘴,這就給整場定了調子,下面怎麼玩花樣,也不可能偏的太遠了。

    「為什麼要上這樣一道疏?」黃光升暗嘆口氣,進入正題道。

    「既然諸位都看過那篇奏疏,應該還記得,下官開篇名義說的很清楚,」雖然身體虛弱,海瑞的聲音卻十分洪亮道:」上這道疏是為了『正君道,明臣職,求萬世治安事。』」

    「好大的口氣。」吳太監哂笑一聲道:「又要正君道,又要明臣職,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,你有什麼職權來管?還口口聲聲明臣職,誰給你權力管六部九卿了,管天下大事了?」越說越氣道:「還竟敢字字句句、指斥詈罵皇上,這就是你的臣職嗎?!」

    海瑞不看他,望向黃光升,黃光升輕咳一聲道:「回答吳公公的話。」

    「聖人曰,諫行言聽、君臣之道。太祖嘗曰:臣職在諍諫,無容靜默。」海瑞這才開口道:」直言勸諫,是為臣的天職,海瑞官雖小,卻亦是為臣者,有何不能言?」

    「滿朝諸公,御史言官在前,輪得著你個不相干的戶部郎中進言了嗎!」吳太監冷笑道:「我看你就是喪心病狂,為邀直名而已!」

    「呵呵,喪心病狂,為邀直名。」海瑞面上閃過一絲悲涼道:「比起在座諸公,我海瑞確實位卑官微。而且還有一條,我只是個舉人出身,滿朝官員,哪個不是兩榜進士,天子門生?按說都比我更有資格勸諫皇帝。」說著他又抬頭昂然道:「大明朝這些年來,年年國庫虧空,北方災荒不斷,那麼多流民災民餓殍滿地,朝廷卻撫恤乏力,東南、西南、西北、東北,民亂如湯如沸,更不消說,北面蒙古人鐵騎兇猛、南方倭寇余焰未盡了。明白說一句,這大明朝已是沉痾在身,岌岌可危了!」頓一頓,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:「海瑞自進京以來,親眼所見皇上一意玄修、大興土木,寵信方士、荒誕怠政。而袞袞諸公,清者以『明哲保身』為要,噤聲不言。濁者一味順諛,趁機搜刮,我大明哪裡還有錢賑災打仗?」

    「這些事情,人人心知肚明,卻人人緘口不言!」海瑞目光炯炯的望著眾大人道:「海瑞無心仕途、但既然食君之祿、就當盡為臣之職。現在天子有了過失,勸諫乃為臣者職責所在,既然諸位大人不言,那就由小臣來說!」

    眾大人被他說得面紅耳赤,那些面前擺著卷宗的,便低頭奮筆疾書,藉以掩飾臉上的尷尬。那些正堂官們沒東西掩飾,只能把臉緊繃著,擺出一副肅穆的神情。但心中一樣的百味雜陳,有些人甚至想為海瑞喝彩,當然只能是想想作罷……「不要說那些道聽途說的大道理!」吳太監綳不住了,道:「你一個小小的官員,根本不知真相細節,一味空談而已。」

    「那就說點我知道的真相細節。」海瑞能讓他唬住了?言辭鋒利道:「我是戶部雲南清吏司的主事,手裡有一切與雲南相關的賬目。就單舉一例吧,」說著他指指大堂上的棟樑道:」「為皇上修兩宮兩觀,還有那個玉芝壇,所用的棟樑,大都是從雲南的深山運到京城。一根的花費是多少,不知諸公有沒有關心過?」

    眾人就是知道也不會吱聲,海瑞也沒指望有人回答自己,他帶著怒氣的聲音在大堂上迴響道:「戶部賬上明確記載,一根棟樑所耗費官帑,竟達白銀五萬兩之巨!沿途死傷民工多達百餘人!」

    「這麼多錢?」有幾個不明真相的大人,忍不住出聲道:「怎麼可能呢?」五萬兩是什麼概念?能建一座宏偉的王府了。

    「就是這個錢。」海瑞沉痛道:「上下盤剝、層層扒皮,不敢細說,一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落地!」說著深深吸口氣道:「諸位大人,我海瑞上這道疏,不受任何人指使,只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,這天下的百姓蒼生啊!」

    大堂上安靜極了,只有海瑞的鏗鏘之言,餘音繞梁!

    見所有人都被海瑞鎮住,徐階不得不開口了,他緩緩道:「你有些誇大其詞、危言聳聽了。國事艱危,乃是由天災[***]、方方面面因素導致的,怎能都歸罪於陛下和百官呢?」頓一頓道:「誰說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?市舶司來了款子,都是先撥給戶部,濟著賑災用。這個難道你不知道?」頓一頓道:「國事艱難,君臣和衷共濟、一點點扭轉過來才是正辦,而不是火氣衝天罵一通,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。」一番話聽起來是在指責海瑞,但不乏回護之意。

    「閣老說的正是。」海瑞正色道:「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機,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濟,但前提是陛下放棄修玄,重新振作,正如罪員疏中所言『陛下天質英斷,睿識絕人,可為堯、舜,可為禹、湯、文、武』,『百廢俱舉,皆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!』」

    聽了這話,徐階雖仍面不改色,但其實老懷甚慰,他一直以為這海瑞是塊臭石頭,只知一味死硬,卻沒想到也是有靈姓的,還知道婉轉迴旋。

    「這麼說你認罪了?」聽到他終於稱自己為『罪員』,吳太監激動起來道。

    「只要陛下能放棄修玄,重新振作。」海瑞沒有絲毫改變道。

    問詢至此,其實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,但也不能這樣就了結,皇帝肯定要罵娘的。黃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規的問題充數道:「寫這道疏,可與人合謀?事先給他人看過嗎?」

    「難道黃部堂尚書,還要先跟人商量嗎?」海瑞垂下眼瞼,淡淡道:「沒有任何人看過。」

    「有人指使嗎?」吳太監又問道。

    「我又不是聽人使喚的奴婢,誰能指使得了我?」海瑞依舊冷淡道。

    「你……」吳太監自取其辱,氣得直拍桌子道:「實在是太放肆了!徐閣老,還有諸公,你們都看到了,此人之狂悖囂惡,亘古未有!奴婢以為,不動三木,此案便無法審結,皇上那裡萬難回復!!」

    徐階這時必須正面回答了,他輕捋鬍鬚道:「海瑞之言行,著實難以理喻。但他是欽犯,動刑與否非我等臣子可決,」說著咂咂嘴道:「還是請示一下吧。」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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