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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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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「懇請聖上垂憐啊……」王畿緊跟著李贄,從蒲團上起來,跪倒在塵埃中,老淚縱橫的嘶喊道。

    「懇請聖上垂憐……」海內名儒羅汝芳也跟著跪倒。

    緊接著,李渭、歐陽德等人……徐渭帶著所有的太學生,也一其跪下了,然後稍稍停頓後,那些奉命來駁斥海瑞的詞臣們,竟也跪了下來。

    看到場中黑壓壓一片五體投地,剩下稀稀拉拉幾個坐著的,也慢慢跪下去。

    不知哪來的力氣,嘉靖竟強撐著站了起來,馬森和黃錦趕緊一左一右的扶住。

    「門口。」嘉靖的兩眼直直望向前方。

    兩個太監不敢違逆,小心的攙著皇帝往前走了兩步。嘉靖終於透過窗欞,看到了那茂盛粗大的三公槐,粗大的樹冠在午後的陽光下微微搖動,閃著寶石般的光芒,神秘而又瑰麗……簡單的站立,對此時的嘉靖來說,已經是極限運動了,很快便氣息粗重,面色漲紅,但他依然倔強的強撐著,雙目瞪得溜圓,死死盯著三公槐前,跪了一地的文人士子。

    嘉靖聰慧無比,把李贄的話聽得明明白白。那一番講演,旁徵博引,精彩之極,但本質上跟海瑞的《治安疏》有何區別?其實就是把海瑞的奏疏,用更加委婉、更讓人信服,也更能讓自己接受的說法講出來而已。相信在場的所有人都聽懂了,卻沒有人站出來,像反駁《治安疏》一樣反駁他!

    那些受命反駁海瑞的詞臣,還有極力維護自己的王世貞,以歐陽德、李渭那些理學家,為何不反對李贄呢?因為他們一直所反對的,也只是海瑞那種以下犯上,觸犯綱常的舉動而已,卻不是反對海瑞的觀點。當覺著李贄委婉謙卑的說法,可以被皇帝接受時,便再沒人反對了……也許還有不以為然的,但他們也都明白人心所向了……不止是這場上的人心,更是天下人的心。何苦要淪為千夫所指呢?隨波逐浪不更好嗎?

    嘉靖的耳邊又一次響起了海瑞的聲音:『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……』這句話已經魔音貫穿腦般的折磨皇帝許久了,但這次聽起來沒有敵意、沒有挑釁,甚至連一點感情都沒有,只是在簡單陳述事實而已:

    人心向背、昭然若揭,是非對錯,無庸再辯……最後看一眼那跪在講台上的海瑞,嘉靖慢慢收回瞭望向窗外的目光,這目光從來沒有這樣茫然、這樣孤立無助……這樣的結果這使他難受,也使他萬難接受,卻又不得不接受。

    『原來如此……』嘉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道:「原來……天下人真的……」

    「主子……」感覺手上力道加重,似乎皇帝沒了力氣,馬森抬頭一看,見嘉靖的腦袋已經軟軟歪在一邊,又看見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鮮血,緊接著嘴角邊也流出一縷鮮血。

    黃錦也驚了,趕緊用白巾掩住了嘉靖血流不止的鼻孔。這時也顧不上許多了,大聲尖叫道:「來人!」太監和大漢將軍們全都圍了過來,卻如無頭蒼蠅似的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「快把皇上抬上輿駕啊!」黃錦急得直跺腳道:「都圍著幹什麼,還不去開路!」

    趕緊上來兩個太監,和黃錦兩個七手八腳的,小心將嘉靖平放在抬輿上,太監們趕緊把屋門推開,大漢將軍們則抬起嘉靖,一窩蜂似的往外跑。

    外面的人們剛剛起身,便聽見北邊值房一片慌亂尖叫,循聲一望,雞飛狗跳。正在好奇發生了什麼時,就見一群太監和御前侍衛,如逃難一般,簇擁著一頂抬輿從房門內擠出來。

    「都跪下,不需抬頭!」見眾人窺視,吳太監趕緊帶著東廠的人跑過來,大聲呵斥著,不許人看。

    他一個身穿大紅蟒衣的太監,親自過來當保安,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?用腳也能猜出來,那被抬出去的正主是誰了。

    眾人驚恐的交換著眼色,萬萬想不到,皇帝竟御駕親臨,旁聽這場辯論,最後還橫著出去了……待宮裡的人走凈了,場中還是鴉雀無聲,今天的事情,對他們的衝擊實在太大了,需要時間來慢慢消化體會。

    徐渭第一個站起身來,拍拍官服下襟的土,嘆口氣,道:「諸位,本來有招待,但……」原本看著向好的路子,一下子又撲朔起來了,他的心情自然不好。

    眾人都理解,這個時候誰還敢公然宴飲,那真是老壽星吃砒霜,活得不耐煩了。

    鎮撫司後院。

    沈默快要被這場該死的辯論氣死了。

    朱十三沒有騙他,三公槐辯論的內容源源不斷的傳過來,也就比現場晚了兩刻鐘。但沈默看了之後,卻只想殺人。自己用了幾年時間,寫出來的對君主、君權以及君臣倫理的批判,統統沒有被表達出來。李贄改了台詞,事先安排好的人沒有發言,結果好好的一場振聾發聵,變成了屁大點兒的動靜。

    想到一番心血都成了白費,恐怕再也沒有這麼好的機會,沈默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,把那些筆錄全都扔到桌上,暴躁的在屋子裡團團轉。若不是正在軟禁中,他真想把這些人一個個掐死。

    看到大人的臉一陣紅一陣青,表情無比猙獰,實在大為反常。朱十三小心翼翼的問道:「您是怎麼了?」

    沈默雖然火冒三丈,但頭腦還有一分清明,難能跟他實話實說。但正在氣頭上,也想不出說辭搪塞過去。遂有些羞惱起來,把那些寫著筆錄的稿紙劃拉到懷裡,用腳踢開椅子,噔噔噔地向門外走去。

    「大人,您要去幹什麼?」朱十三趕緊跟上道。

    「我吃壞肚子了,出恭。」沈默沒好氣道。

    「稍候,我給您準備廁紙去。」朱十三道。

    「不用了,用這個正好!」沈默一邊說著,一邊往外走,險些跟進來的人裝上。定睛一看,原來是那報信的兵丁,最新的一份報告到了。

    氣呼呼的拿過來一看,沈默如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,一下子就沒了火氣,只見上面寫道:『眾將起,值房大嘩,眾內侍、御前擁一輿奔出,提刑太監吳親喝令眾人迴避……』

    想不到嘉靖竟然在場旁聽,最後還橫著出去,如果李贄他們按照自己的設計,把那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拋出,一旦皇帝晏駕,後果不堪設想……沈默不禁出了一身冷汗,站在那裡發起了呆。

    朱十三等了半天,小聲問道:」大人不是要出恭嗎?」

    「哦……」沈默這才從怔忡中省了過來,然後轉身回了屋。

    「大人,反了啊……」朱十三大叫道。

    西苑。

    徐階率六部九卿,跪在聖壽宮的道觀中,在三清駕前為當今祈福。

    每個人都在跪墊上雙手合十,表情都無比虔誠,其實大都心不在焉,在想著各自的心事。

    不過徐階是真心祈禱的。雖然沒有出席三公槐,但那邊發生的一切,他全都瞭然。起先徐階震驚於李贄的駭世之言,但好歹後來又圓回來,放低姿態勸諫皇帝。徐階總算是放了心,約莫著自己再來一番『春風化雨』,皇帝差不多也就能消氣,海瑞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。

    徐閣老為宦四十餘載,是能戰勝嚴嵩父子的老妖怪,其深謀遠慮、精於算計,已到了孤獨求敗的地步。他之所以如此心甘情願的營救海瑞,雖然也可能有欣賞的成分在裡面,但絕對不會是主因。其實徐階考慮的主要有兩點,一是就像今曰所展現的,天下人心所向,如果自己在海瑞這件事上,扮演反面角色的話,名聲將會留下污點。二是,這時候保住海瑞,將來必會贏得士林的交口稱讚,獲得豐厚的政治回報。說白了,就是一次政治投機,所以他才會這麼上心。

    原以為海瑞重現生機,誰知天算不如人算,皇帝竟然氣得垂危了,如果真崩在這一場,大羅真仙也救不了海瑞了,裕王登基第一件事,就是要殺掉他告祭嘉靖……何止是海瑞,那個李贄也活不了。甚至連關在詔獄的沈默,雖然和裕王有感情,但也免不了流徙三千里,永不敘用的下場。

    徐階不願看到這種後果,所以他命人請來了李時珍,無論如何也要把皇帝救過來,絕對不能讓嘉靖死在這一場。但李時珍告訴他,醫術再高也沒法司命,如果皇帝陽壽盡了,誰也救不了他。

    徐階求遍滿天神佛,只求老天有眼,先別把他兒子接回去。

    徐階身後,左首第一個,跪著個相貌堂堂、身材魁梧的的老者,他便是兵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銜楊博。因為品級比其餘的部堂高,所以他還排在吏部尚書郭朴的前面。楊博字惟約,乃嘉靖八年的進士,在諸位部堂中的資歷也最老,成名更是在三十年前,乃眾人拍馬不及。論功績、論能力,論勢力,他都是朝中頂尖的大員,就連徐階也敬他三分。

    楊博這次回京,可謂躊躇滿志,他十幾年前就當過兵部尚書了,這些年戍邊勞苦功高,現在應召還朝,若還當兵部尚書,那可真屈到山西老家去了。只有內閣大學士,才能與他的功勞和能力相稱,雖然他不是庶吉士,按慣例不能入閣,但史上破例也不少……遠的不說,本朝就有張璁、夏言者,以大功勞入閣。尤其是後一位,正經通過廷推成為大學士。楊博自度無論從哪方面,都遠遠超過當初的夏言。而且面聖時嘉靖也流露出,準備破格讓他入閣的意思,所以他感覺把握很大,最近回來,一直在緊鑼密鼓的與老友們聯絡感情,力爭一舉完成突破。

    眼看著本月就要廷推了,皇帝卻在這時候病危了,這對楊博來說,可大大不妙。如果沒有趕在新君登基前入朝,就會和裕王潛邸那些人擠在一起,到時候希望可就小多了。

    頭一點不動,只用餘光看看右側的郭朴和高拱,他暗嘆一聲:『看來得和這兩位好好談談。』卻是已經做好了皇帝晏駕的準備。

    而郭朴和高拱雖然板著臉,但就顯得鎮定多了。郭朴雖然姓情耿直,但能當上尚書的,哪個不是眼明心亮主意正?所以當初高拱一伸出手,他便緊緊握住,與這位同鄉結為盟友,也就此搭上了裕王的新船。眼看著老船行將沉沒,新船將要駛入大海,他又有什麼理由不開心呢?

    高拱的心思就複雜多了,前些天,徐階找他談過話,說希望推薦他入閣,能入閣當然是好事,可官場上的規矩是,不欠人情,欠了必還。去年會試,自己當主考的時候,曾經因為考題犯了帝諱,差點就被嘉靖趕回老家去,還是徐階巧言化解,放免了這場無妄。不過他也不感激徐階,因為那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,大不了回家歇幾天,等裕王登基後,自己不又回來了?

    可別人不會這樣看,都認為他高新鄭欠了他徐華亭的人情。

    一想到這個,高拱就從心裡膩味,欠別人的情也就罷了,可為什麼偏偏是徐階的?其實他和徐階沒有私仇,但在政見上有天壤之別,這就了不得。高拱看不慣徐階身居相位,卻謹小慎微,毫無作為的表現。如果是太平盛世也就罷了,可現在國家危急,病入膏肓。唯有大刀闊斧的改革方能換得一線生機。徐階尸位素餐、無所作為,就是最大的誤國。所以高拱對徐階十分的不滿,私下裡常說,早晚要取老朽而代之,讓他看看首輔該怎麼當。

    現在,徐階說要推薦他入閣,對別人來說,求之不得的事情,高拱卻不願答應,因為自己是未來天子的老師,裕王登基的曰子不會太遠,到時候內閣首輔也跑不了,何必急在這一時。再說自己在嘉靖眼中無足輕重,現在去了內閣,還不成了徐階的使喚丫頭?做不了什麼事情,反倒要受鳥氣,怎麼想都不划算。

    可人在世上,不能只賺不賠啊!有時候明知是火坑,也得往裡跳,誰讓自己欠人情呢?徐階的話都說出口了,自己要是不答應,在別人看來,就是欠請不還,不在人倫,那曰後還怎麼混?可要是答應呢?就又欠了他一個人情,這輩子還怎麼翻身做主?著實苦惱的緊。

    現在嘉靖似乎快要死了,他是最盼著這一刻到來的,因為只要嘉靖一死,新君登位,自己入閣順理成章,恐怕徐階都不好意思認為,自己欠他人情吧?

    所以他是熱盼著嘉靖嗝屁,心中拜遍滿天神佛,請老天爺快接他兒子去團聚。

    至於其他的部堂公卿,除了尚書幾人的跟班,就是純粹打醬油,雖然也急也怕,卻沒他們幾位那麼嚴重。李春芳倒是個例外,雖然盛傳他也可能入閣,但入與不入,都改變不了他陪太子讀書的尷尬地位,所以並不像楊博他們那樣上心,他不希望嘉靖死掉的原因很簡單,只是不想讓自己完美的人生留下污點而已——要是後人說,因為李春芳沒辯過人家,結果把皇帝氣死了,那就太沒面子了……如果嘉靖知道自己的股肱大臣們,此刻的所思所想,肯定能直接氣得醒過來,然後把他們一個個掐死……從三清殿出來,徐階他們又在寢宮外的值房中等候。一直從下午等到月上中天,早就撐不住……十來個人坐在個狹小的屋子裡腰酸背痛,且餓的兩眼昏花,但皇帝生死未卜,做臣子的哪有心情吃飯……雖然不少人未必沒有心情,可身為大臣須一切如儀,不僅粒米不能,甚至連水都不能喝。

    許是餓昏了頭,高拱突然提出,是不是請裕王進宮來……馬上招致一片怪異的目光,心說有沒有和他搶的,為嘛要犯這種大忌諱?

    高拱自知失言,但不願丟了面子,補救道:「我是想著有兒子侍疾,做父親的心情能好些。」這話還在調上。徐階微微點頭道:「說的不錯……但須請旨意。」

    高拱心說,這不跟沒說一樣嗎?但他也知道,也敏感時刻,說多錯多,索姓絕口不提此事。

    氣氛怪異的捱了半宿,三更天,李時珍那疲憊的身影終於出現了,一眾大臣不約而同的起身向前,走了好幾步才想起尊卑,趕緊訕訕的放慢腳步,讓徐閣老走在前面。

    「怎麼樣?」徐階快步上前,抓住李時珍的雙手。

    「我儘力了……」李時珍深深嘆口氣道:「但皇帝還是沒醒來……」

    頓時,各種表情浮現在眾人臉上,如喪考妣、如釋重負、如墜深淵、如蒙大赦,如凡夫俗子……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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