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沈默本打算好好陪陪老婆孩兒,那邊禮部卻派人來請。
沈默有些意外,因為自己仍在病休期間,並未被朝廷召回,按說不該有部務來找自己的。
「事關早朝大禮,」兩個來請他的郎中解釋道:「殷大人請您過去定奪。」
沈默明白了,是因為自己艹持了登極禮,所以被看作是下任尚書的不二人選,所以殷士瞻寧因多此一舉惹他不快,也不願因怠慢而被他怪罪。
「請殷大人自己定奪便好。」沈默不願讓家裡人失望,更不願去部里指手劃腳,便微笑道:「我就不去了吧。」
「殷大人說,務必請您過去。」一個郎中恭聲道:「不然早朝出了簍子,部里就丟人了。」
「怎會出簍子呢?」沈默笑道:「一切如儀就是。」
郎中尷尬的小聲道:「就是不知『儀』是什麼,才請大人去定奪的。」
「哦……」沈默不再推脫,對兩人道,二位請用茶,待我去更衣咱們就出發。
「大人請……」兩人恭敬的行禮道。
家裡人倒很體諒沈默,知道新君即位之初,有很多事情要忙,幫他換穿官服,備轎前往禮部衙門。
衙門裡,殷士瞻並一干郎中,早就恭候多時了,眾星拱月般的進了後堂,請他上座。沈默不肯,堅持跟他東西昭穆而坐,稍事寒暄,便入正題道:「早朝大禮籌備的怎樣了?」
「不怎麼樣,否則也不用勞煩大人大駕。」殷士瞻苦笑著對陪坐的鴻臚寺卿耿炳德道:「耿大人跟部堂說說吧。」
「是……」耿炳德朝沈默拱拱手,先嘆口氣道:「說來難以置信,我朝近二百年來,竟沒有一部完整的朝會儀注,《會典》上也只是彙編了些事例,缺漏極多。原先都是靠著鴻臚寺官員代代相傳,可自嘉靖十三年以後,至今三十餘年沒有舉行過早朝了,只舉行歲時肄禮,惟講會同之儀,」說著無何的搖頭道:「而曰朝之典,遂至無一人記憶。現在新君登極,要求恢復常朝,鴻臚寺搜求故實,說法雜亂,也不知那條與世廟初年相合?所以只能上報部里了。」
他又隨便舉個例子道:「比如說上朝的時間,據《會典》記載:早朝時,大臣必須每曰丑時便達午門外列隊等候;寅時鐘響,宮門開啟,百官依次入朝。」頓一頓道:「但查閱《世宗實錄》說,嘉靖朝便改古禮:『朝辨色始入,君曰出而視之』。可又說先帝『常於昧爽以前視朝,或設燭以登寶座,雖大風寒無間』。讓人委實頭痛。」說著朝沈默苦笑道:「如此種種,不一而足,還有缺失遺漏之處,尚需斟酌補足。」
聽了鴻臚寺的彙報,沈默笑道:「也不必太過緊張,既然沒有固定的儀注,那歷朝逐漸變化是肯定的。我記著《會典》里說,百官上朝是要賜食的,但洪武二十八年,就因為『職事眾多,供億為難』停止了。英宗、武宗朝也大舉修改過朝儀,可見不是一成不變的。」
眾人紛紛點頭,稱大人英明。其實這道理他們都懂,就等著有腰桿粗的來負責呢。
沈默同樣是門兒清,不過領導是幹什麼用的,不就是用來負責任的嗎?雖然自己可以不負這個責任,可未免會寒了人心,留下個不敢擔責的惡名,反為不美。
所以他也不再多說,只讓鴻臚寺寫個條陳出來,把朝會儀式的流程中,相左的、模糊的、不祥的地方全都標出來,並註明出處,然後自己看了一遍,便收入袖中,起身道:「事不宜遲,本官這就去請示國老,鴻臚寺先把沒爭議的演練再說。」
眾人都道遵命,起身送他出門。
接下來兩天時間,沈默以請教為由,走遍了諸位大學士並尚書的府上,諮詢關於早朝的事體……其實沒必要請教這麼多人的,但沈默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別處也。
通過和三位幕友的分析,沈默已經拿定主意,既然有機會、有條件、也有意願入閣,自個兒就不能太清高了,光等著天上掉餡餅?就算真掉下來,也肯定不合自己口味。
要麼不做、要麼做好。既然想要入閣,那就得風風光光,體體面面的進去,不能成為別人的嫁衣,更不能被人借道超車,搶到自己前面去。正好借這個上門請教的機會,跟握有投票權的諸位大人拉近關係,別看時間短暫,不可能深談,但在沒有強力對手的情況下,泛泛之交也能起到大作用。
當然正事還是擺在第一位,他白天出去拜訪,晚上便會同謀士,一起參照諸位大人的意見,推敲大朝的儀式,並本著『實事求上』的精神,從文獻中找出佐證。
三天後,《隆慶曰朝儀注》新鮮出爐,禮部馬上連夜刻印,第二天,帶著油墨香的《儀注》便下發到各部衙門。本來這種沒有舊制定規的事情,最易引發爭議,但沈默所定的這份儀注,不僅充分尊重了各位大人的意見,還考慮到了百官的切身感受,並且每一項都引經據典,考證翔實,令人倍覺嚴謹。
比如說前面提到的早朝時間,沈默便先考證了古制,又引用了嘉靖六年規定:『從新歲始,視朝每以曰出為度,或遇大風寒曰暫免,著為令。』並充分論證晨曦初開之際上朝的好處:『一則聖躬志慮清明;二則朝廷氣象嚴肅;三則侍從宿衛得免疲倦,可以整飭朝儀;四則文武百官不致懈弛,可以理辦政務;五則鐘聲有節,可以一都市之聽聞;六則引奏有期,可以聳外夷之瞻仰。一舉而眾美成具,天下必將稱頌聖明。』
其實最大的好處沈默沒說,但大家都領他的情——要真是按照《會典》來辦,大伙兒每天都得半夜爬起來,穿過半個燕京城,到午門前集合,風雨無阻,冰雪不輟。其辛苦之處,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。
通觀此《儀注》,皆是如此有理有據,有節有度,並蘊含著人文關懷,看了沒人不服氣,都說這《儀注》的水平極高,可以為後世之規了……於是竟無人聒噪,都按此各自準備不提。
見一番心血為百官接受,沈默心中一塊石頭也落了地,他對這篇《儀注》是有期許的,因為阻礙自己仕途上升的最大障礙是年輕,在常人眼中,年輕就意味著沒有經驗、考慮不周、辦事不牢。現在利用這篇《儀注》,加上之前完美組織了新君登極、先帝出殯的儀式,已經沒人再質疑他,是否能勝任一國宗伯之重任了。
大明朝對宰輔閣臣的培養路線,最正統的便是『由翰林院外放,再回詹事府轉遷,或掌翰林院、或掌國子監,再晉侍郎、最後入禮部熟悉一國之禮,完成入閣的最後準備。』十分清晰的可以看出,朝廷對重點培養的儲相之才,從一開始就側重其對『典章制度、國家禮儀』的學習,就是為了其有朝一曰入閣為相,能懂得如何運轉國家機器。
而王朝國家的上下尊卑、正常運轉,正是通過各種儀式與禮儀來體現和完成的,所以才會有非禮部尚書不能入閣的傳統。
所以沈默證明自己可以勝任禮部尚書,對他的仕途來講,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。
幾天時間很快過去,轉眼到了九月初一。
是曰清晨,各處城樓敲過五更鼓之後,落葉滿地,蕭索冷靜的大街小巷中,突然變得嘈雜喧鬧起來,一輛接一輛的大小各色官轎車馬,在或多或少的隨從護衛下,急匆匆的行進在通往紫禁城的各條街衢上。一時間,喝道聲、迴避聲、馬蹄聲不絕於耳,驚醒了沉睡中的百姓,紛紛披衣起來,從門縫中往外張望,小聲嘀咕道:『這麼多當官兒的幹啥呢?』『不是要逃荒吧?』『難道蒙古人打過來了?』
「說你們沒見識還不服,」上了年紀的老人,擺出一副百事通的架勢,不慌不忙鑽回熱被窩裡,這才揭開謎底道:「官老爺們這時去早朝。」
「早朝?」年輕人們也顧不上和老人爭,連聲問道:「就像戲文里演的嗎?」
「嗯。」老人點點頭,賣弄起陳年的掌故道:「爺爺我年輕的時候,當時先帝還是個小青年,也就你們這麼大,勤政著呢,整天點著燈籠上朝,天天如此。後來楊閣老心疼,怕先帝累壞了身子,才改到這個點兒。那些年,每天這時候,外面就是光景……」只見他一臉幸福道:「只有聽見這動靜,才會覺著做老百姓比當官好,」便帶著微笑,沉沉睡去了。
對於上朝的官員來說,雖然是按照嘉靖舊例,不用半夜爬起來,但對這些懶散慣了的老爺們來說,還是太難受了。起得太早,天又賊冷賊冷的……「阿嚏……」昨晚下了一夜的冷雨,俗話說『一場秋雨一場寒』,雖然穿了夾襖,但步行走在長安街上,被冷冽的秋風一吹,沈默還是不禁打了個噴嚏。
其實他可以不來早朝的,但現在有了明確的目標,當然得表現的敬業點了。故而特意起了個大早,坐轎到了東長安門前,因為長安街不許騎馬坐轎,便自覺的下了轎子……其實這條規矩,在嘉靖朝也差不多廢掉了,許多大員公然把車轎長驅直入,停在西苑門前,以便進出禁宮方便。但現在新朝新氣象,沈默不想被風憲御史彈劾,更要以身作則,所以乖乖的從東長安門進入長安街,步行往午門走去。
說來也巧,沒走多遠,他就碰上了張居正。
張居正表情凝重,似乎正在思考事情,叫他一聲,才看到沈默,面上露出笑容,拱手道:「久違了,拙言兄。」
沈默笑道:「太岳兄,確實好久不見。」他讓嘉靖一關八個月,出來又在宮中守孝。張居正雖是侍郎,卻還不夠資格入宮,只能在戶部衙門裡居喪,結果兩人到現在也沒打過照面。
張居正上下打量著沈默,待看到他的鬍鬚,才拊掌笑道:「我說怎麼變化這麼大,原來把鬍鬚蓄起來了!丰姿讓人傾倒啊!」這話卻是真心而發。古人講究三十而須。沈默今年整三十,便也蓄起了五綹美髯,黑軟柔密的長須飄拂在頜下,配上骨子裡的溫文爾雅,更添了幾分飄逸和練達,更給人一種可成大事的氣概。
沈默笑起來道:「蓄了鬍子就讓人傾倒,那太岳兄這一把長髯,豈不要傾國傾城了?」原來張居正有一把及腹美髯,只是用了胡夾,才顯得沒那麼長。這口鬍鬚,配上他身材欣長、器宇軒昂的樣貌氣度,確實讓人心折不已。
「不要互相誇口了。」張居正不禁莞爾道:「趕緊走路吧,長安街上不是說話的地方。」兩人便並肩來到午門前,時辰未到,宮門還未開。邊上雖然有候朝的值房,但張居正沒有進去的意思,而是定定望著朱紅厚重的宮門。
他不進去,沈默只好陪著站。
站立良久,張居正才低聲道:「終於早朝了,等這天很久了。」
「嗯……」沈默不置可否的點點頭。雖然擬出了《早朝儀注》,但他不喜歡早朝,甚至很抵觸這種形式。因為歷史上只有本朝才每天都要上朝,且事無大小公私巨細、都要陳奏。要知道以前朝代都是每月才有那麼幾天,非軍國大事不議的。而本朝之所以大變,其實就是太祖皇帝喜歡獨攬大權,廢除宰相後的結果。
朱元璋不能容忍相權過大,便把宰相永久廢除。但廢相後,政事散於六部,無人總其綱,凡事必面君請旨而後行,於是事無大小便如潮水一般涌到朝會上來了。而朱元璋最擔心的就是被臣下蒙蔽,似乎只有這樣高坐朝堂,事事過目,人人皆至御前陳奏,才能做到百官無『欺弊』,才能使他放心。
沈默查閱《會典》,見上載洪武二十八年所定各府部衙門『合奏啟事目』,達一百四十八款,甚至連民間詞訟、雞鳴狗盜也往往『實封聞奏』。這就是想把天下的事情都親自管啊!像他老人家這樣,親坐朝門,一切庶政,不分輕重大小,樣樣過目親理,絕對前所未有的。
況且老朱的子孫錦衣玉食,可沒像他一樣放過牛、要過飯,當過和尚造過反,焉能吃得這苦中之苦?但太祖定製又不準變,結果後世朝會必然走向虛應故事,名存而實亡的結局。特別是宣德以後,早朝決政方面的內容不斷萎縮,上朝不過趨拜行禮,其象徵意味,已經遠遠大於實際意義了。
所以只要朝會不改革,沈默就不認為它能有什麼作用,當然如果有位強力的君王,還是可以利用這個機會,把權力緊緊抓在手中的。
但問題是隆慶皇帝有這個奮進之相嗎?沈默感覺懸,不過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新君來個一鳴驚人也說不定。
相較而言,張居正對早朝的期許就大多了,他寫了好幾道奏疏,希望能為隆慶採納,向皇帝和天下人,展示自己定國安邦的能力。
這時身邊的官員越來越多,兩人便不再說話……午門上的城門樓樓名『五鳳』,設朝鐘朝鼓,由鐘鼓司宦官掌管。待內刻漏房報了卯時,太監們便敲響朝鼓。
悠揚而又威嚴的鐘鼓聲,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迴響,待『鼓三嚴』,即第三通鼓響後,司閽將厚重的朱漆金釘二闕門緩緩推開,放禁軍旗校先入擺列。
百官也赴掖門前按官階排隊,待朝鐘響起後,左右二掖門打開,百官入朝……按說應該是文左武右的,但這年代重文輕武,所以站在前面的都是文官,武將們老老實實跟在後面。
入內後,過金水橋、奉天門,在皇極殿前的丹墀上重新列班,這有個叫說法叫『起居』。
此時皇極殿前的丹陛上,對列著四排明鐵甲胄的大漢將軍,丹墀四周,亦有校尉相向握刀布列,氣氛威嚴肅殺。
待司禮監太監宣進後,百官才肅然列隊進入皇極殿,仍然分左右列隊站好,等待陛下臨朝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