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亮些,下面通稟,說是昨曰大人邀請的那幾個宗室來了。
沈默便讓把他們引到前廳,至於茶水點心之類,有王啟明在,他不必艹心。又靜心看了幾分文件,才起身出來與他們相見。
「哈哈哈,仆方上任,公務繁忙,教諸位久候了!」沈默面帶笑容,熱情洋溢的從屏風後轉出,連道:「恕罪恕罪。」
幾個宗室趕緊起身相迎,為首的一個連忙道:「大人百忙之中,撥冗相見,我等已是感激不盡了。」
「哪裡哪裡……」沈默請他們坐下,自己也在正位上坐了,關切問道:「昨天回去後,都還好吧?」
「還好,還好,幸虧有大人攔著,才沒傷多少人……」那老宗室嘆息一聲,邊上個年輕的面露恨色道:「雖然咱們宗室今不如昔,可也不能這麼讓人欺負了,這事兒一定要讓皇上知道!老朱家的龍子龍孫,都讓人欺負成什麼樣了?」
沈默看他一眼,心說這人還真是拎不清。昨曰周御史是在為自己解圍,於情於理,自己都有義務為他擋下這一場。這宗室卻還在自己面前嚷嚷著報仇,真是和尚面前罵禿子,自找不痛快。
那老宗室也知道官官相護,何況那巡城御史還是為了幫沈部堂呢,便接過話頭道:「部堂昨曰說,要我們六個來衙門,相商不敢當,咱們就聽聽部堂的,到底怎麼個真章,總不能讓全天下的龍子龍孫,活活餓死去吧?」
「幾位親王,還有國公,都說好了,會上疏幫咱們說句話的。」邊上有人幫腔道:「那要命的《條例》是先帝定的,可是違反祖制的,今上仁厚,必會給咱們條活路的。」
沈默還沒說話,他們先七七八八的嘮叨一通,宗室就是這樣一群人,你千萬不能敬著,一敬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。便也不笑,也不吭聲,就任他們說個痛快。
見沈部堂面色不太好看,那老宗室神情一黯,止住眾人的話頭道:「諸位,咱們還是聽大人說吧。」
「諸位說得都好,本官身為大宗伯,當然願意看到,天下宗室都能滿意了。」沈默神態如常道:「但顯然是不可能的——宗室的祿給標準,是國朝初年定下的。太祖皇帝時,全國的朱姓宗室,不過五十八人。但到了今天,已經激增到多少人,諸位可曾想過?」
眾人搖頭,他們哪知道這個?但沈默知道:「我命人查閱了黃冊玉牒,並把結果抄錄給大家。」他點點頭,一名官員便捧著一摞紙張上來,分發給六人。
幾個宗室接過一看,著實嚇了一跳,只見上面寫道:『截至嘉靖四十五年止,在籍皇室宗親,共計一萬八千二百零三人。其中親王三十位,郡王二百零三位,世子二百位,長子四十一位,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,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,奉國將軍兩千一百三十七位,鎮國中尉三千九百二十七位,輔國中尉兩千一百零八位,奉國中尉一千二百八十位,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,庶人二百七十五位。另有公主、郡主、縣主、縣君等兩千一百六十七人。按照宗室祿給標準,親王祿米一萬石,郡王、公主兩千石,鎮國將軍、郡主一千石,輔國將軍、縣主六百石,鎮國中尉、縣君四百石,輔國中尉三百石、奉國中尉二百石,則歲給祿米超過一千二百萬石。」
「洪武年間,全國稅糧總數,為一千七百萬石,宗室祿米支出,不過四十萬石,可謂九牛一毛。但到了嘉靖年間,全國稅糧總數,為兩千四百萬石左右,僅宗室祿米支出,已經達到了全國稅收的一半。除此之外,還要賜鈔、錦緞、芝絲、絹、紗羅、冬布、夏布……其餘各種開支更不勝繁舉。」沈默語氣沉重道:「不是國家不想像原來那樣養宗室,而是實在養不起啊!」
在翔實權威的數字面前,眾宗室啞口無言。沈默繼續語重心長道:「況且國家待你們向來不薄,凡是玉牒在冊的宗親,每個人名下皆有賜給田地,多的有一千多頃,最少的也有八十多畝……八十畝,算是個中型地主,談不上錦衣玉食,但生活足夠寬裕了。這些土地,全部加起來有四百多萬田畝,大都是無需交稅的。」說著抬起頭看,目光炯炯的望著幾人道:「除了你們宗親,還有外戚、勛貴、功臣、內侍、寺觀,都有大量無需交稅的土地,數字之龐大,一時還難以統計出來,但絕對超過全國可耕之地的一半。小民以不到一半的土地,繳納全國的賦稅,早就不堪重負,紛紛棄地逃亡。」
「朝廷所收稅銀,原本就只能勉強應付開支,但因為宗室數量膨脹的太快,從原先的微不足道,一下佔據了過半的稅收,結果就是國家根本無法應付,每年所缺稅糧,已經超過一千多萬石,全國都要維持不下去了……你們都是京城的宗室,親眼見到京官們生活的窘迫了吧?」沈默說著眼眶通紅道:「多少人要在外面偷偷幹些小營生,多少人不敢帶妻兒上任?又有多少人的老母,常年沒有肉吃?為了朝廷能擠出錢來抵禦蒙古人,大家都在吃苦,而咱們衣食無憂的宗室們呢?不僅一文錢的稅也不交,還為朝廷削減了一點養鳥買狗、逛窯子的錢,就整天在有司門上鬧事,還口口聲聲說沒活路了?」他的語調愈發嚴厲起來道:「真的沒活路了嗎?那讓你們和辛苦討生活的百姓換換,誰願意,不妨請舉起手來!」
一番話說得那些,方才還氣鼓鼓的宗室,全都低下了頭,在直觀的數字和淺顯的道理面前,他們的那些抱怨和委屈,全都顯得蒼白和矯情,只能小聲重複道:「太祖皇帝定下來的,是千年不易的祖制……」
「如果太祖皇帝活著,看到他的江山成了這樣。」沈默毫不留情道:「第一個開刀的,就是他的龍子龍孫!」一句話便把他們堵得啞口無言。
沈默深諳談判之道,知道一味逞強成不了買賣,剛柔相濟才是王道。於是輕嘆一聲,緩和語氣道:「別怨我說得重,實在是事實太殘酷。我管著宗人府,也算是諸位的娘家人,不能不把實話告訴你們……」目光掃過眾人道:「今年試行的兩個條例,真正受損的,是遠支宗室和低階勛貴。那些親王郡王,國公侯爺,都沒牽扯在內。他們的利益不受損害,就不可能親自衝鋒陷陣,頂多不痛不癢的上幾本、說兩句,能有多大作用?我不樂觀。」頓一下,他的話鋒一轉道:「單憑俸祿吃飯的朝廷大臣,非但不會受到任何影響,反而會因此獲益,是以都積極支持這一變革。那天巡城御史為什麼敢下令打人,還不是看準了朝野早就對咱們不忿,所以才敢順勢為之嗎?」
宗室們被沈默說得悲哀至極,心裡的明燈一盞盞熄滅,只剩下最後一點亮光道:「當今皇上仁慈,難道也無動於衷嗎?」
「這些曰子,各種傳言不絕於耳。皇上聽多了,有時候也難免動惻隱之心。」沈默先揚後抑道:「但眼下的情況是,京衙缺祿米,衛所缺月糧,各邊缺軍餉,名省缺俸廩!要是再這樣下去,國家危矣!皇上仁慈,可他終究是大明的皇帝,得先顧著國家啊……」
眾人的心拔涼拔涼,合著他們就是最該被犧牲的?
「你們也不必太過難受,」沈默適時安慰道:「朝廷不過是適當削減一點,另外清理一下殲冒的田產,對於該發的祿米,還是會一文不少的,對於你們的田產,還是會保護的。我呢,也會幫你們儘力爭取,保證你們可以衣食無憂,依舊是大明最逍遙的貴族。」
幾個宗室本是來談判的,來了才知道,自己和這位尚書大人差的太遠,被他說得一愣一愣,只有點頭的份兒。
眼看中午了,沈默命人從冠雲樓叫來一桌席面,讓王啟明和另一個郎中,陪著他們喝酒吃飯,又叮囑王啟明,吃完飯再備點值錢的禮品,把他們送回去。他自己則說聲失陪,離開了衙門,準備在外面簡單吃點飯,然後下午去翰林院看看。
誰知他的轎子才剛出衙門,就被人給攔住了。竟然是新任司禮監掌印馬森,二話不說,非要請他吃飯。
沈默雖不願跟中官走得太近,可更不能得罪了大太監頭子,只得隨著他的轎子,繞著紫禁城轉了個圈子,一直到了什剎海邊上,才在個宅子前停下了。
沈默下轎一看,對邊上笑臉相迎的馬森道:「吃個飯用跑這麼遠嗎?」
「這才顯得心誠嘛。」馬森笑眯眯道:「部堂裡面請。」
沈默皺皺眉道:「沒記錯的話,這好像是那妖道熊顯的宅子,什麼時候改酒肆了?」
「您好記姓。」馬森眨眨眼道:「進去不就知道了。」
這時門打開了,沈默看那開門的眼熟,突然就明白了,便不再吭聲,也不讓胡勇等人跟著,就獨自一人,跟著馬森進了門。
一進院門,就看見燙金的沉香木招牌,上書『神仙居』三個大字,再看那花格窗上懸著的遮擋陽光的瀟湘簾,門裡的八仙桌兒、官帽椅兒,甚至屋外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,用得都是一色的黃梨木,透著人間少有的富貴氣象。
沈默這下更明白了,但也不點破,跟著馬森進了廳堂,就見裡面裝修的富麗堂皇。不說別的,單看酒柜上擺得那些玳瑁、犀角、象牙、螺鈿、緬玉酒杯,還有那些古董字畫,就算是再排場的酒店,也消受不起。
且這酒家雖然擺著好幾張桌子,但只有當間的一張上,坐了錦袍男子,正在那裡大快朵頤,看見沈默進來,便笑起來道:「江南,想不到吧。」
沈默裝出吃驚的樣子,張大嘴巴道:「陛、陛下……」趕緊大禮參拜。
「不要行禮,朕不在宮裡,不穿龍袍,也沒把自己當皇帝。」隆慶笑吟吟道:「這裡是他們修給朕,沒事兒出來散心的。你就把我當成朋友,快來陪我吃飯。」說著用快快指指邊上,做小二打扮的太監們道:「這些奴婢上不得檯面,讓他們坐都不敢。」
正在上菜的孟沖陪笑道:「爺,您這話說得,哪兒見過小二作陪的?」說著把一盤熱騰騰的驢腸端上來,拿腔拿調道:「紅燒驢腸一份,客官您慢用……」顯然為了讓皇帝體驗下館子的快感,他們在玩角色扮演呢。
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快來一起嘗嘗朕的大愛!」隆慶拍著桌子,讓沈默坐下陪吃。
沈默只好聰明,擱半邊屁股坐在下首,隆慶略讓了讓他,便雨點般的下筷子,專朝那盤驢腸開火。不一會兒,吃了個痛快,舒服的拍著肚子道:「人說天上的龍肉,低下了的驢肉,朕又說,驢身上,腸子最好吃。」那份兒愜意勁兒,是太監們許久未曾見過的。
孟沖便巴結道:「萬歲爺富有四海,想吃驢腸還不簡單?往後奴婢們時常給您上就是了。」
「呵呵……」隆慶頗為意動,但想一想,又搖頭道:「算了吧,宮裡又不吃驢肉,單為一道菜殺頭驢,實在太浪費了。」
「皇上節儉,乃萬民之福。」孟沖賠笑道:「可一頭驢也不值幾個錢。」說著竟抹起淚道:「人都說皇帝富有四海,可主子您卻連吃盤驢腸都要掂量掂量,這讓百年後的人知道了,肯定說奴婢們沒伺候好,讓您受委屈了。」
見皇帝擱了筷子,沈默也早就垂手坐在那兒了,起先還沒聽出怎麼回事兒來,待到孟沖說出『委屈』二字,還哭了起來,他一下就明白了,合著是給皇帝鳴不平呢。他仍不作聲,就聽那孟沖絮叨下去:「要說萬歲爺這皇上,當得真心酸,內庫里空空如也,想賞娘娘們點首飾,都得問戶部要錢。沈部堂,不是咱家多嘴,皇上這麼節儉的主子,打著燈籠沒處找,你們外官還想怎麼樣啊?還讓主子做人嗎?」
「孟沖,別說了。」隆慶也是一臉黯然道:「朝廷有難處,朕是知道的,江南別往心裡去。」
沈默心說,你叫我來幹嘛的?不就是訴苦嗎?我能不往心裡去嗎?於是也是一臉感傷道:「陛下確實受委屈了,這點銀子真不算多……」
「著,那就煩沈大人去跟他們說說,」孟沖馬上接話道:「趕緊來給主子認個錯,把錢撥過來吧。」
「我去說不合適,那就成別人都是惡人,就我一個好人了。」沈默搖頭笑道:「其實皇上錯怪徐閣老了,過了這陣子,他一定把款撥過來。」皇帝讓言官們罵成那樣,徐階那邊早就後悔了,肯定要安慰一下的,當然要過了風頭再說。
「那、那……」見他說得如此篤定,孟沖有些結舌道:「那下次呢?只要戶部一直緊縮銀根,難道要皇上次次吃閉門羹?」
何止是麻煩?簡直是折磨。隆慶點頭道:「真的不想了,江南有什麼好辦法嗎?」
「孟公公的意思是……」沈默把皮球踢回去,顯然皇帝和太監已經事先預謀,就等他來坐蠟了。
「咱家以為,還是自己兜里的錢花得舒服。」孟沖穿著小二的衣衫,一張肥胖的臉上,滿是貪婪的光道:「只有讓內帑富起來,皇上才能花錢隨意些。」
「如何去做呢?」沈默淡淡道。
「這就要請教沈大人了。」孟沖終於說出把他找來的目地:「聽說您在東南點石成金,弄什麼什麼發大財,素有『財神爺』的美稱,不如也幫咱們想想辦法,讓宮裡也發點財……哦不,為皇上掙點錢,好讓皇上過得舒坦點?」
沈默看看隆慶,見他也是一臉期盼的望著自己。不由苦著臉道:「要是傳出去,不知多少人要彈劾我。」
「在這兒伺候的,都是朕信得過的。」隆慶拍胸脯道:「誰也不敢說出去。」
「好吧好吧。」沈默苦笑道:「這事兒得從長計議,讓微臣想想,想好了再回皇上話。」
「抓緊時間啊。」皇帝隱隱叮囑道:「另外,徐閣老那裡,還是要催一下的,不然誰知什麼時候才能撥錢?」
「臣遵旨。」沈默無奈的應下。
這時隆慶皇帝吃飽犯困,便要到後面睡覺,沈默本想告退,卻被皇帝留下道:「還有太子冊封的事兒,你和他們合計一下吧,省得再跑第二趟了。」
沈默當時就鬱悶了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