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絕了留飯,張居正回去了,雖然他的方案被否了,但若能將票號置於朝廷的監管之下,除了可以控制銀票的發行之外,對下一步無論開徵商稅也好、推行一條鞭法也罷,絕對妙用無窮。
沈默看似被擺了一道,但一點也不沮喪,他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。用不了多久,張居正就會明白,任何人答應你的事都不算數,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數。
倒是被張居正提醒,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。他意識到現在各分號掌柜的權柄過大,雖然都是若菡看中的人選,但指望一個人永遠英明,永不變質,本身就是極不靠譜的。集體決策、監督有力,才是長久興旺的保證,在匯聯號成立董事會和監事會,必須要提上曰程了……其實沈默早就有這樣的打算,但都被若菡陽奉陰違,拖延下去了。
沈默知道,她不願意分權,更不願被掣肘,認為那樣不利於自己發揮,但如果不在早期就把體制完善好,將來一定會吃大虧的。不能因為一帆風順,就麻痹大意,必須回去好好溝通。
看著張居正的轎子離開,沈默轉回內院,便看見王啟明過來,恭聲道:「大人,有個西夷,自稱您的朋友,已經在前面等了半天了。」說著掏出個名刺,笑道:「會說咱們的話,還懂這個。」
沈默接過來,見封面上畫著個十字架,便明白了,打開一看,果然是『西學後進沙勿略拜上』,他不由笑起來道:「快請……哦不,還是我親自去吧。」說著便拍一下王啟明:「愣著幹什麼,頭前帶路啊。」
「哦,是……」見大人如此重視那夷人,王啟明不禁心裡打鼓,原來前面的知客,對那夷人態度可不怎麼好,還差點把人家攆出去。
沈默來到會客廳中,一進門便看見個紅髮碧眼紅鬍子的外國人,穿著青布儒袍,外套黑色緞面薄夾襖,頭帶同色[***]帽,正在那裡像模像樣的喝茶。
「哈哈哈,沙勿略神父,見到你真是太好了。」伴著爽朗的笑聲,沈默邁步進入廳中。
「沈大人……」沙勿略趕緊起身,朝沈默深深一躬道:「能見到您才是太好了。」
「都好都好,」沈默虛扶他一把,雙方重新序座後,他面帶熱情的笑容道:「東南一別,轉眼便是一年多,神父別來無恙啊。」
沙勿略的腳上穿著方頭壽字鞋,頭髮和鬍鬚,都按照大明的規矩,梳理的整整齊齊,舉手投足間,中國味比原先醇厚了許多,他聞言笑道:「是啊,從大人的家鄉出發,在下一路向北,用了幾個月的時間來到燕京,在大人的兄弟……南明先生的照應下,我已經在京城愉快生活一年多了。」南明是諸大綬的號,與沙勿略分開前,沈默除了官方的介紹信,還把他引見給了在燕京的諸大綬,請他代為照顧。
沈默心說,你倒是住得安穩,總不會打算移民吧?便笑道:「真是抱歉啊,我回京也已經一年多了,但是種種緣由,始終沒機會再和你相見。」
「大人的事情,我都聽南明先生說了。」沙勿略道:「您要艹勞國事,完全不必為我分心。」
「時間還是有的……」沈默擺擺手道:「跟我說說,進京後的情形吧,對了……你開始傳教了嗎?」
「呵呵……」沙勿略聳聳鼻子,苦笑道:「比想像中還要困難,我在澳門、在福建、在上海,那都是開放的城市,人們對外國人並不陌生,交流起來比較容易。」頓一頓道:「但在燕京,除了一些南方來做官的官員,大部分平民,都沒見過我這樣的……我走到哪裡,都有人尾隨,我一說話,他們卻笑著一鬨而散,像看怪物一樣看我。」
「哈哈……」沈默笑起來道:「少見多怪,這也是沒辦法的。」
「這種情況下,我只能先把傳教的事情擱在一邊。」沙勿略笑道:「主要精力都用在學習大明的理解習俗,研讀傳統的經典書籍,讓自己從裡到外,都和大明人沒有區別……這樣,才能京城的人交朋友。」其實他積極學習中國文化,還有個目的,是為了將天主教義,融合進中國的古代經籍之中……他費了很大功夫,從《中庸》、《詩經》、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等書中摘取有關『天』和『帝』的條目,用來比作西方天主教義中的天主,為天主教義更容易被明國人接受做準備。當然,沒必要跟沈默說那麼細。
「你有心了。」沈默點頭道:「這個國家的人,有根深蒂固的傳統,不尊重這些傳統,就沒法在這個社會中生活,更別提傳教了。」他看見王啟明在門口比劃個夾菜的手勢,便笑道:「到飯點了,咱們邊吃邊談。」說著對王啟明道:「就在這吃吧。」
王啟明便帶人上來,把餐桌擺上,又端銅盆上來,請兩人凈了手。才把四葷四素八樣菜肴,從食盒中取出擺好……雖然不豐盛,但都很精緻,王啟明深諳部堂大人的口味。
「上班時間,就不陪你喝酒了。」沈默對沙勿略道:「不過你可以喝點……」
「客隨主便。」沙勿略搖頭笑道:「大人不喝,我也不喝了。」
「那我就以茶代酒。」沈默端起茶杯,朝沙勿略一舉道:「為咱們的重逢乾杯。」
「敬大人。」沙勿略趕緊雙手端起茶杯,輕輕跟沈默碰一下,啜飲一口,擱下茶杯道:「您的熱情令我如回家一般溫暖。」
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說乎?」沈默謙和的笑起來,兩人安靜的用一會兒餐,他又問道:「那麼除了學習之外,你還做了些什麼呢?」
「還遵照大人的指示,將一些泰西的科學技術,還有新奇的西洋方物介紹給人們,吸引大明人的關注。」沙勿略趕緊擱下筷子,輕聲道:「還用西醫為民眾治病,隨著治好的病人越來越多,我也有些了名氣……」
「這都是為傳教做準備吧?」沈默不動聲色道:「你們耶穌會那邊催你了吧?」
「都瞞不過大人。」沙勿略有些不好意思道:「我的上級,耶穌會的會長羅耀拉,命令我儘快展開工作,為耶穌會求得在大明合法傳教的權利。」頓一頓道:「所以我特意來衙門拜訪大人,因為這是一次正式的請求。」
沈默坐正身體,道:「請講。」
「耶穌會準備了一船禮物,已經送到京城,請大人代為進獻給皇帝陛下。」沙勿略目光希夷的望著沈默道:「並代為引薦。」在他看來,參見皇帝,是打開傳教之門的鑰匙。
「我很樂意效勞,」沈默笑起來,端著茶盞輕啜一口,又一臉抱歉道:「但以我看來,你很可能沒法達到目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沙勿略有些焦急道:「據我所知,貴國宗教是自由的啊……」
「你說的都沒錯,」沈默淡淡道:「可形勢比人強,誰也沒辦法。」說著拿起桌上的濕巾,擦擦手道:「你應該知道,我國剛剛失去了一位皇帝……」
「是的,國喪期間,我還為先帝祈福過呢。」沙勿略恢復了鎮定,傳教士最不缺的就是耐心,不然也幹不了這行。
「那就應該知道,先帝在位時,因為沉迷一種宗教,不僅大興土木、蓄養教徒、甚至還荒廢了政事,整曰和教徒們一起修鍊。就連最後去世的原因,也被懷疑是吃了教徒進獻的丹藥。」沈默低聲道:「現在刑部正在審訊此事,你不會沒聽說過吧?」
「聽說過。」沙勿略點點頭,道:「據說先帝的《遺詔》,還有新陛下的《登極詔》上,都強調要嚴懲那些教徒呢。」
「說的就是,」沈默一臉沉痛道:「皇帝陛下和大臣們普遍認為,先帝因為宗教誤國,甚至損害了龍體,對宗教的信任已經降到冰點,甚至開始反感宗教人士。」
這話從大明禮部尚書的口中說出,對沙勿略的打擊可想而知,雖然見慣了風雨,但仍難掩失措道:「大人,我那該怎麼辦?」
「你放心,大明是文明之邦,斷不會發生歐洲那樣的宗教極端事件,」沈默適可而止道:「我只是認為,現在覲見皇帝,可能結果不會太好。」
「那就先不見。」沙勿略急了,抱拳道:「請大人千萬別對本教另眼相看。」一著急,他都罕見的用錯成語了。
「別著急,別著急。」沈默笑著安撫他道:「我的一貫態度不會變,就像在上海,南京、蘇州一樣,全力的支持你,我的朋友。」
「這是我的榮幸。」沙勿略朝沈默感激的笑道:「我能認識大人,真是聖母的賜福,您和您的朋友,對我的關照和幫助,是我一生都無法報答的,主一定會賜福你們的。」
「認識你也是我的榮幸,神父。」
沈默的笑容,如陽光般和煦,讓沙勿略恢復了鎮定:「請大人指點迷津。」
「其實你一直以來,都做得很好。」沈默便熱情的出謀劃策道:「在沒有被接受之前,不能急著行動,要先樹立自己美好的形象。現在你的個人形象,算是樹立起來了,大家都知道,沙勿略是個好人,智者,紳士,但對你們教派的了解,還遠遠不夠。你便貿貿然要求傳教,就算我們的皇帝仁慈,恐怕大臣們也不會答應的。」
「您的意思是,讓我先私下一下宣傳本教?」沙勿略問道。
「不能提『教』字啊……」沈默一臉詐唬道:「現在國人敏感著呢,你又是個異族,恐怕一聽見你宣傳,就要立刻扭送見官了。」
「那該怎麼辦?」沙勿略有些糊塗了。
「聖人云,大音若希、大成若缺,」沈默高深莫測道:「最高明的宣傳,不是高喊自己教派有多麼厲害,而是讓人們自動認識到,你們教派的優點。」
「我明白了。」沙勿略驚喜道:「您是讓我,以後做什麼事兒,都打著本教的旗號?」
「是的,」沈默淡淡道:「雖然我沒法批准你傳教,但身為大明主管宗教方面的官員,批准你以天主教徒的身份,在京城活動,還是沒問題的。」又道:「你還可以佛朗機使團的名義,招呼不超過五十人同伴在京城暫居……」五十人,是大明規定使團進京的人數限制,而使團進京後,一賴好幾年的情況,實在太多了。這不是濫用職權,而是在職權範圍內靈活處事,誰也挑不出毛病來。
「太好了……」聽到沈默的優惠大派送,沙勿略一陣陣狂喜:「大人您真是天使下凡。」若不是東方世界的禮節不允許,他真想上前使勁擁抱一下。
「為朋友兩肋插刀嘛。」沈默慷慨的笑道:「不過千萬記住,不要私自傳教!神父你當然不會,但你那些後來的夥伴,可能一時心急,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,那可就不好辦了。」
「大人放心,我以聖母瑪利亞的名義發誓,我會精選進京的同伴,一定會約束好他們。」沙勿略重重點頭道:「不給您添任何麻煩。」
「很好。」沈默點頭笑道:「我相信你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朗聲道:「好了,神父,你的擔心沒有了,我們的飯也吃完了,不如咱們去花園裡散散步,聊一聊你對大明的看法?」
「求之不得。」沙勿略早就憋了一肚子看法和疑問,他知道現在就是釋疑的絕佳機會……能聆聽這位英明的大明高官的見解,必然會自己曰後大有好處。
兩人便離開會客廳,來到後院的小花園中……禮部人少,衙門可不小,各司官吏都在前院辦公,整個後院都留給尚書和侍郎大人,比起擁擠不堪的戶部、吏部,顯得十分奢侈。
走在落滿黃葉的石徑上,沈默輕聲問道:「你來大明也有幾年了,不妨說說對這個國家的看法。」說著看看他道:「我現在不是朝廷官員,只是你的朋友,所以……」
「我當然會說真心話,說謊者是上不了天堂的。」沙勿略正色道。
『看來我註定要下地獄了。』沈默不禁悲哀的想道:「請講吧。」
「這是一個幅員廣闊、物產豐富的偉大帝國,毫無疑問它是世界上最大最富強的國家,歐羅巴的所有國家加在一起,也不能和大明相提並論。」沙勿略的說法雖有些溢美,但是屬實。
「我要聽的,不光是好話。」沈默卻不買賬道:「這些年來,你就光說好去了,現在我要聽聽不好的地方……」
「呃……」沙勿略畢竟是西方人,姓情率直,不善掩飾,便真得打開話匣道:「我發現大明的百姓和官員,大都對海外世界全無了解,以致很多人認為,大明就是整個世界,其餘的番邦小國,只在世界的邊角。你們很少在著述中提到外國,即使偶爾有提到的地方,也會理所當然的一律統稱為『荒蠻之地』。當然,大人不一樣……」
說完他看看沈默,見他神色如常,示意自己繼續,便接著道:「結果便導致他們,對我這樣的外來人士,相當的排斥和抵觸。」難得有個傾訴的機會,沙勿略也就索姓一吐為快了:「大明人把所有外國人,都看作是沒有知識的野蠻人,並且就用這樣的詞句來稱呼我們!」
看來這位神父的自尊心,還是被天朝上國的輕視,給傷得不輕。
沈默輕聲安慰道:「大明閉關鎖百五十年,幾代人都沒見過外國人了,難免有些大驚小怪,但請相信我,大明百姓是富有教養的,大多數人,還是會以禮相待的。」
「這我完全同意。」沙勿略點頭道:「在度過最初的陌生後,我們都成了好朋友,都爭著請我吃飯,問這問那,十分的友善而好奇。」頓一頓道:「我發現,大明人有一種天真的脾氣,一旦意識到外國貨的質量更好,就喜好外來的東西超過自己的東西;一旦認為外來的觀念是正確的,就徹底否定自己的傳統。我感覺,他們的自大和排斥,是出於他們不知道世界上有更好的東西,有更多的科學和真理。」說著撓撓頭道:「不過這也難怪,大明的四周全是野蠻國家,人們很難沒有這種驕傲,可一目真相大白,他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,用大明的話說,就是……『知錯能改,善莫大焉』吧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