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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七七章 西風勁(下)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當天下午,通政司便傳出消息,沈默和張居正同時上書,堅決要求主動出擊,驅除韃虜,以報石州被屠之仇。稍晚些時候,兩人又各上一疏,張居正力陳此戰非打不可九大原因,沈默則備述此戰必勝的七大理由,一唱一和,配合無間,立刻在京城引起了極大的反響。

    一方面他們的級別擺在這兒,一個禮部尚書、一個戶部侍郎——兩位部堂高官同時說話,份量自然不輕;但更重要的,是他們的身份,都乃徐閣老的得意門生!在這節骨眼上,兩人同時上書,不得不讓人聯想到,是不是有徐閣老在背後示意。

    於是許多人懷著不同的目的,連夜撰寫奏章,翌曰早朝之前,一股腦的全交到了通政司。

    『舊恨未雪,又添新仇,此番不報,誓不為人!』這是滿腔熱血型的。

    『給我三千虎賁,直搗韃虜老巢,必不貽陛下北顧之憂!』這是自不量力型的。

    「陛下以神武不世之資,有元輔深思熟慮,有天下各鎮勤王,足以應合天人。所謂仁者無敵,驅除韃虜,事在不疑!」這是逢迎拍馬型的。

    「韃虜入境月余,連番征戰,已是精疲力竭。正如強弩之末,不能穿魯縞。我軍保家衛國,同仇敵愾,養精蓄銳,戰必能勝!」這是理智分析姓的。

    這一篇篇奏疏,一道道檄文,化作令人激昂的號角,一聲聲在朝堂上奏響,一時間,輿論所向,人心大快,群情振奮,大臣們恨不得投筆從戎,立刻催馬出城,與韃虜決一死戰!

    雖然最終做決定的,是最高層的幾個人。但輿論的壓力,士林的風向,必然會影響到他們的決策。

    高拱本來就是主戰派,國難當頭,哪管是誰的提議,自然是大加支持。但在另兩位大佬那裡,就不想他這樣痛快了……散朝後,文淵閣,首輔值房。徐階和楊博相對而坐。

    早朝發生的一切,讓楊博心情十分灰惡,到現在還鐵青著臉。徐階苦笑道:「我說不是我的主意,你信嗎?」

    「我信不信沒關係。」楊博悶哼一聲道:「百官已經信了,是不是你說的,還有什麼區別。」

    徐階的臉上,展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:「現在的年輕人吶,真是膽大妄為,老夫稀里糊塗,就被他們給代表了。」

    「怕是華亭公,心裡也默許吧。」楊博這種老江湖,你以為他糊塗的時候,他都是在裝糊塗,一旦他不裝了,就會比誰都明白:「你怕人說,華亭分宜無二致。」

    「呵呵……」徐階搖頭道:「軍國大事,還是聽蒲州的穩妥。」

    「你也知道我是山西人,現在韃子在哪?就在山西!你以為我不想出兵?!」楊博語帶憤怒道:「但一切得從大局出發,一旦京城有個閃失!或者出兵全軍覆沒,誰來負這個責任!」

    「虞坡公,我是了解你的。」徐階輕聲安慰楊博,心裡卻暗自冷笑,欺負我不懂地理怎麼著?韃子侵略到晉中就不再南下,離你們晉南遠著呢。當然他不會戳穿楊博的自辯,大人物嘛,互相要留面子的。於是徐階輕聲道:「你是老成謀國,忍辱含垢啊。」

    「呃……」什麼叫忍辱含垢?楊博心說,怎麼這麼彆扭啊。悶聲道:「元翁,這時候只有你說話了,才能壓住事態。」

    「這個么……」徐階面露難色道:「問題是,現在連皇上也動心了,要內閣快些拿個出擊方案來呢。」

    「皇上登基不久,身邊又儘是高拱、沈默、張居正這樣的主戰派,當然會被說動了。」楊博盯著徐階道:「關口是你徐閣老,只要你支持我,此事就不了了之,否則……無法收場。」

    「呵呵,」徐階又笑,和楊博認識幾十年了,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失態呢:「虞坡啊,你跟我交個底,這一仗真的毫無勝算嗎?」

    「真的……唉……」楊博嘆口氣道:「從表面上看,也不是全無勝算,畢竟韃子犯了兵家大忌,但我明軍的戰鬥力,那叫一個麻繩提豆腐,指望不得,讓他們守守城還可以,可要這樣大規模奔襲,首先就潰不成軍了,送給蒙古人砍瓜切菜嗎?」頓一頓,他舉例道:「官兵一聞俺答率大軍而至,上來便噤若寒蟬,縮在宣府、大同的高城厚牆內,目送俺答率部南下。直到俺答屠了石州,總督王之誥聞變,知道事態嚴重了,才以游兵六千騎兼程抵雁門,大同、延綏二萬騎亦至,但到了近前,卻皆裹足不前,無一人邀擊。待俺答走遠之後,他們卻斬殺避難士民報捷。這樣的軍隊,你能指望他們驅除韃虜?還不如去拜神呢……」

    聽楊博一番老成的剖析,徐階心裡本來已經有了主意,卻似乎又打起鼓來,嘆口氣道:「你說的也是……」

    「本來就是嘛,」楊博哼哼笑道:「張居正從沒離開過台閣,純粹書生之言,沈默雖然抗過倭,當過東南經略,但從沒接觸過軍事,恰逢其會,碰上一些能人,打了幾場勝仗,就以為老子天下無敵,實在可笑。」他也是真被沈默和張居正惹毛了,在自己旗幟鮮明的表明態度之後,兩人竟扯虎皮做大旗,毫不客氣的和自己唱反調,實在是不當人子!

    「但是……」徐階這次是真嘆氣了,道:「你看我的『三還誓言』還掛在牆上呢,內閣的事情,不是我一個人,就說了算的。」

    「嗯……」楊博知道,徐階說的是高拱這個主戰頭子,皇帝還是聽這個傢伙的,確實挺棘手。但歸根結底,還是徐階拉不下臉來,不想被人說成,和前任一丘之貉罷了:「我現在是問你,首輔大人,你到底是個什麼態度?戰,還是不戰,給句明白話吧!」

    「叫你們說得,我也矛盾得很。」一段時間的沉默後,徐階慢慢悠悠道:「戰,有戰的理由,不戰,也有不戰的道理,到底是戰不戰呢?」說著試探的望向楊博道:「要不,咱們小規模的打一下,就算打不贏,也不打緊嘛。」

    聽了徐階的話,楊博的氣息變粗,面容陰晴變幻一陣,端起面前的茶水,一飲而盡,擦擦嘴道:「也罷,大家都做好人,不能光我一個做惡人吧?」說著揮揮手道:「我也不吭聲了,你愛怎麼搞,就怎麼搞吧,但京營的一兵一卒,都得留在燕京城,這沒什麼好商量的。」

    「那讓他們怎麼打仗?」徐階有些傻眼了。

    「城外還有那麼多勤王的軍隊呢,就讓他們隨便調兵,想怎麼打怎麼打。」楊博說完,把茶杯往桌上一擱,拱拱手道:「告辭!」便拂袖離去了。

    待楊博走出去,徐階臉上的表情漸漸收斂,又恢復了往曰古井不波的模樣,方才在楊博面前一番作態,不過是為了撇清自己,讓楊博知道,沈默和張居正的行為,並不是自己幕後指使。其實他心裡,早就拿定主意了,打一場有限度的戰鬥,不求改變什麼,要的只是個意義而已!

    自己打定主意,楊博的態度也明確了,徐階便來到正廳,召開內閣會議。因為這次兩大巨頭難得的意見一致,所以會議進展也是出奇的快……首先是總制軍務的人選,因為前來勤王的官員中,有兩個總督,六個巡撫,以及若干總兵、將軍之類,這些人打仗不怎樣,但脾氣可不小,所以找的這個總制,不僅要會打仗,還得鎮得住檯面。本來楊博是最合適的人選,但他拒不合作,所以只能另外找人。環顧朝中諸公,會打仗的品級不夠,品級夠的不會打仗,算來算去,除了沈默,真沒有第二個合適的。

    徐階和高拱,都對沈默的能力有充分的信心,所以便定下由他,來統籌指揮這場戰役,但放著兵部尚書不用,卻讓禮部尚書挂帥,顯然不是個事兒。再說也得照顧兵部的情緒,所以還是由楊博擔任主帥,沈默擔任副帥。當然,為免這兩人到時候起衝突,還得有人鎮住他們。

    高拱本打算當這個督師的,但徐階不答應,說讓你干,那指定是拉偏架,還不如直接把楊博排除在外呢,還是我來吧。高拱一想,反正沈默是他學生,徐階肯定不會胳膊往外拐,也就從了他。

    於是首輔大人親自督師,楊博任主帥,沈默任副帥,便組成了一套領導班子。

    剩下來是個高難度的苦活,那就是籌集轉運糧草輜重,這可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,但高拱說,張居正已經打招呼了,願意主動承擔。徐階知道,既然張居正首倡出戰,那是一定要在其中承擔責任的,也就答應下來。

    僅用了小半個時辰,便敲定了一系列安排,如此高效快速,讓幾位閣老都不適應了。票擬很快送司禮監批紅,然後變成聖旨傳達下去。

    接到任命,沈默立馬趕赴內閣,和總軍需官張居正碰上了,後者笑著拱拱手道:「督帥放心,咱們一定保障有力,讓前方將士沒有後顧之憂。」

    沈默苦笑道:「虧你還能笑得出來,怕是還不知軍需之苦吧?」

    張居正笑道:「那可未必,你別小瞧人。」

    沈默笑笑,便和他並肩進了文淵閣,正遇到高拱出來,也不寒暄,他便給兩人打氣道:「好好乾,有什麼困難只管說,我一定給你們解決。」

    兩人施禮道謝,高拱點頭道:「去吧,少扯淡多幹事兒。」便離開了。

    沈默和張居正相視苦笑,心說,這個高大人,就像烈酒一樣,酒量不好還真消受不了。

    進首輔房,見徐階在聚精會神的奏章,兩人便安靜的等了一會兒。

    「你們來了。」察覺兩人進來,徐階摘下眼鏡,道:「都坐吧。」

    兩人施禮後坐下,便聽徐階道:「江南,你的第二份奏章我仔細看過了,說得很好,很給人信心,但是……」想一想道:「似乎缺點具體的東西,老師雖然沒接觸過軍事,但也知道打仗不是將道理,還得有具體的戰略戰術吧。」

    「老師,這些東西怎能在奏章上明講。」張居正笑道:「江南,你快現場給督師大人的彙報一下吧的。」

    「是你自己想知道吧?」徐階不由笑了。

    「都一樣,都一樣。」張居正訕訕道。

    沈默便神態自信道:「先是點將選兵,沒有精兵強將,勝利也無從談起。」

    「能選出來嗎?」徐階想起楊博的話,不無擔心道。

    「堂堂大明,豈無豪傑?」沈默擲地有聲道:「現在韃虜犯了數條兵家大忌,只要選出精兵良將來,求一勝有何難?」

    「那具體怎麼打?」張居正問道。

    「這個要看敵情了……」沈默淡淡道。

    張居正差點暈倒,道:「難道你心裡還沒個章程?」

    「戰場之道,千變萬化,哪能事先預想,只有臨敵應變。」沈默想一想,還是說點什麼,讓他們安心道:「韃子分東西兩路,看似遙相呼應,實際上兩者相距數百里,根本都是孤軍,我有一支奇兵可以出其不意,又有一支正兵,可以挫其鋒芒,兩者運用得當,不愁沒有一勝……不過指揮作戰是將領的事,具體戰略也該和將領們相商後再敲定,現在說什麼都還早。」

    張居正大張著嘴巴,半天才合上,心說我這一注是不是下錯了,怎麼感覺不太靠譜呢?

    徐階也咂咂嘴,有些無力道:「好吧,為師等你的好消息。」木已成舟,現在說什麼都晚了,只能信任他到底了。

    既然沈默不談戰術,那徐階只能反覆囑咐他,不要冒進,不求大勝,要未算勝先算敗,一切以達到目的為要。沈默都很認真的記下,表示明白了。

    出來後,張居正突然笑道:「你是個沒譜的統帥,我是個沒譜的軍需官,這一仗,可真有的看了。」

    「我沒譜不要緊,」沈默卻淡定道:「不瞎指揮就行了,不過我很擔心你……」一句堵得張居正沒話說。

    兩人又去了兵部,楊博已經看不出生過氣,他溫言勉勵二人,又表示自己承擔守城任務,沒有精力再去管別的,出擊作戰的事,就得仰仗沈部堂多多謀划了。

    沈默本就沒指望他能幫忙,得體的謙遜兩句,便道:「既然讓下官負責出擊事宜,那請督帥賜下兵符。」為免武將作亂,京營的調兵權統一歸兵部管轄,也就是說,沒有兵部賜下兵符,誰也不能調出營中一兵一卒,否則就算謀反,要誅九族的。所以沈默要調兵,得先楊博要兵符。

    楊博卻道:「兵符已經賜給東寧侯了,你們想調哪支部隊,問他要兵符就是。」東寧侯焦英,就是京營總管,手裡確實有兵符,卻也有楊博的密令,讓他以巡視外圍碉堡的名義出城,萬萬不能讓沈默找到。

    沈默不知有詐,只好起身告辭,出來後,沈默說:「咱別一家家的轉悠了,耽誤不起,先去軍營吧;東寧侯那邊,我先讓人去找找他,八成也在軍營里。」

    張居正笑道:「我是外行,都聽你的。」

    正要分別上轎,沈默聽到有人叫:「大人。」回頭一看,便見一員身材魁偉,衣甲鮮明,腰佩寶劍,氣勢凌人的將領,從衙門裡出來,再一看,不是李成梁又是誰?不由笑道:「這麼快?」原來早晨時,李成梁說來兵部報名,沒想到一上午功夫,連軍服都發下來了。

    「也就這時候能麻利點。」李成梁反握著腰刀,苦笑道。

    「分到哪裡了?」沈默示意他跟自己步行離開,走出一段後,輕聲問道。

    「去居庸關,任參將。」李成梁道:「不過我不打算去,還是跟著大人。」他是世襲指揮僉事,但這個相當于軍銜,而參將是軍職,位次於總兵、副總兵,著實高得嚇人……他昨天還沒當過一天兵呢,今天就成了高級將領,也可見明朝軍制的不合理。

    「軍令如山。」沈默道:「這樣好嗎?」

    「您不是副帥嗎?把我要過來,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。」李成梁滿不在乎道。

    「你就讓我把楊博往死里得罪吧。」沈默無奈的嘆口氣,這時候,胡勇牽過兩匹馬,既然成帥了,那就不能再坐轎。

    沈默持韁踏鐙,翻身上馬,李成梁也上了另一匹,胡勇急道:「這是給張大人準備的。」

    張居正聞言,掀開轎簾笑道:「給他騎吧,我不會騎馬。」

    李成梁一抱拳,呲牙笑笑道:「那就多謝張大人了。」

    「不必客氣。」張居正朝他點點頭,把轎簾放下。

    於是兩騎一轎,在護衛的簇擁下,往外城軍營行去。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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