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從兵部出來,沿著安定門大街,到了城北兵馬司一帶,遠遠就看見就見城外地壇方向黑煙滾滾,還聽到叫喊喝罵的聲音,亂糟糟成了一團。
「難道是蒙古人逼近京城了?」沈默心一沉,看一眼胡勇,後者立刻策馬上前查問,不一會兒轉回道:「不是什麼蒙古人,是官兵衝進地壇,搶奪避難百姓的財物,不知怎麼著了火,百姓就往城門逃,卻又被守城的官兵攔住,不讓他們進來。」
沈默聞言默不作聲的策馬上前,待到近了,就見城門洞里擠滿了京營的兵士,持著刀槍結著隊,把驚慌失措的老百姓死死擋在外面;再看那些難民百姓驚恐的神情和動作,好像外面真來了韃子一般。
張居正在轎子里,看這混亂的局面,暗暗心焦道:『出師不利啊,怎麼一上來就遇上這種事……』他沒和當兵的打過交道,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。
好在有會處理的,沈默點點頭,李成梁便撥馬過去,大聲道:「哪個是頭?!」問了兩遍,沒人搭話,他便馬鞭擎起,猛抽起來,他那股牛勁兒,一下就能把棉甲給抽裂了,若打到脖子上、胳膊上,立馬皮開肉綻。
沈默早就派人去鐵嶺摸過底了,知道李成梁在巡按欽差的麾下時,實際上就是他的護衛長,時常要面對兵痞,震懾力極強,人送綽號『李太歲』。
「哎呦呦……」一片慘叫,七八個官兵遭了毒手,捂著傷處回頭怒視:「誰敢打我!」
「打的就是你!」李成梁又是一陣劈頭蓋臉的猛打,幾個官兵讓他的煞氣給鎮住了,又看他身著高級軍官才穿的山文甲,摸不清狀況哪敢造次?只好抱頭求饒。
「不識相的東西。」李成梁拿馬鞭指著他們道:「你們的頭兒在哪?」
士兵們趕緊四處張望,指著個想要腳底抹油的軍官道:「那是我們千總大人。」
那千戶這才不甘不願的走過來,朝李成梁唱個喏道:「這位上官,有何見教?」
「不是我要見你,過來跟我家大人說話!」李成梁讓開身形。
其實那千戶早看見沈默了,他也算個有見識的,知道這種大官一來,必然要多生事端,所以才想躲起來,誰知還是躲不過,只好硬著頭皮過去,跪地磕頭道:「小得永定門千戶馬德,叩見大人。」
「馬千戶,我且問你,」沈默沉聲道:「外面來了韃子嗎?」
「這個,似乎沒有。」馬德小聲道。
「什麼叫似乎?!」胡勇咋呼一聲道。
「不似乎,確實沒有。」馬德趕緊糾正道……
「那為何要把百姓拒之門外!」沈默厲聲問道:「朝廷不是有明旨,允許百姓進城避難嗎?」
「大人也看見了,這麼多人一窩蜂往裡沖,」馬德道:「怕有殲細混在其中,故而不敢放他們進城。」
「這些人為何要往裡沖?」沈默追問道。
「這個么……」馬德有些慌亂道:「小的就不知道了。」
「嗯?」沈默眼一眯,胡勇和李成梁便一齊爆喝道:「說!」後者還把手中的馬鞭,猛地甩了一下。
「跟大人實話實說吧,外面有亂兵,在搶老百姓的東西。」馬千戶小聲道:「上峰怕搔亂蔓延到城內,故而不許任何人進城。」
「那好,我現在命令你,立刻撤開人牆,放百姓進城。」沈默不容質疑道。
「敢問大人您是……哪個衙門的?」馬千戶才想起問他的身份。
「我家大人乃禮部尚書,此次戰役之副帥,沈部堂沈督帥!」胡勇大喝道:「還不趕快依命行事!」
「這個……」馬千戶有些遲疑,他這個檔次的軍官,消息還沒那麼靈通:「咱還沒聽上頭傳達呢……」
「現在就傳達給你了!」李成梁卻不跟他客氣,刷得拔出佩劍,架在他的脖子上。
「你不要擔心,我會一直在這兒,沒你什麼責任。」沈默又道。
「那好吧……」馬千戶心說,反正我就跟在你身邊了,到哪也別想甩了我。
伴著馬千戶一聲令下,早就撐不住的守門官軍,轟然讓開了去路,老百姓便一窩蜂的奔進城來。
沈默這時,已經和張居正上到城頭,看著那些亂軍正在為非作歹,大肆搶劫,甚至為了爭搶財物,互相大打出手的。陡然遭難的百姓抱頭痛哭、東躲藏省、呼兒喚女,亂作一團……恐怕俺答真來了,也不過如此吧。
「這是兵還是匪!」張居正重重的拍打城牆,面色鐵青道。
「有時候是沒區別的。」沈默輕聲道。
「要是這些人進了城,後果不堪設想。」張居正畢竟是個豪傑,不會被情緒控制,很快就擔憂起現實問題來。
「不必擔心,我已經派人叫援兵了……」沈默輕聲道。
「唉……」看著城外的兵像土匪一樣,城內的兵卻鬆鬆垮垮,若無其事,一水的兵痞做派,張居正嘆口氣道:「就指望這些人去打仗?」他現在覺著,楊博的話雖然不中聽,但真不坑人,自己要被沈默給害死了。
「我指望他們?那還真是嫌自己命長。」沈默卻淡定道。
兩人正在說話,就聽胡勇高聲道:「大人,戚將軍來了。」便見一員三四十歲、器宇軒昂、氣度沉穩的軍官,從城下快步上來,見到沈默,一個大禮參拜下去道:「督帥喚末將來,不知有何吩咐。」
「現在城外有亂兵作惡,本官讓百姓入城暫避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你且命人在城門前結陣,有百姓入城,放過,有亂軍入城,格殺勿論!」
「遵命!」戚繼光領命下城,很快便把跟來的一百名部下分成兩隊,一半在城門口戒備,另一半在維持秩序,引導老百姓從陣型的縫隙間穿過。
張居正見他只帶了這麼點人,還只投入一半堵城門,心說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戚繼光,也不能只靠名氣就嚇住那些亂軍吧。不由擔心道:「是不是再派些人來?」
「足夠了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兵不在多,在精。」
張居正明白了,噢一聲道:「原來,你的信心在他身上。」
「只能算其中之一吧。」說完他的目光投向西面,面容冷峻的注視著,彷彿在等待什麼。
張居正站在邊上,不禁暗暗稱奇,心說此人的氣場,與平時竟截然不同,那種一切掌握的自信,一言一行皆是法令的氣勢,真看不出是那根官場老油條來。
兩人等了少許時刻,就見西面揚起塵土,一彪騎兵飛馳而來,彷彿一陣旋風,朝著城門方向席捲過來。
張居正先是一驚,但看到那些騎兵都是明軍裝束時,才放下心來,問道:「這又是哪的兵?」
「麾下騎!」不待沈默介紹,那些騎兵便爆出吶喊道:「奉督帥大人之命前來戡亂,爾等速速回營,有滯留著者殺無赦!」伴著喊聲,這些騎兵便高舉馬刀,沖入了混亂的人群中,看到有當兵的就砍,有擋道的直接撞飛,便如一道無可阻擋的洪流,繞著地壇席捲一圈。
「這也太殘暴了吧?」張居正變色道:「上來就殺人?」
「你仔細看他們的刀。」沈默輕聲道。
張居正定睛一看,原來是練慣用的木刀,這才鬆口氣道:「這還差不多。」
話音未落,便見那些騎兵全都丟下手中的木刀,從馬背上取下明晃晃的斬馬刀,高高舉起來,一齊爆喝道:「殺!」一股兇橫之氣砰然而發,橫掃一切魑魅魍魎。
那些亂兵顯然被嚇到了,在鐵騎奔過來的瞬間,看著那亮閃閃的馬刀,終於感受到死亡的氣息,丟下搶奪的財物,慌忙作鳥獸四散了。
便有許多慌不擇路,往城門方向跑來。張居正不禁暗暗揪心,道:「還是再派些人下去吧。」
沈默卻不動聲色,只是朝下面的戚繼光點了點頭,戚繼光一揮手,原先只是簡單結長蛇陣的親軍隊伍,轉眼便組成了大鴛鴦連環陣!
「膽敢上前者,殺無赦!」戚家軍的喊聲同樣令人膽寒,緊接著兵器入肉聲,慘叫聲、哀嚎聲,在城門洞中響成一片。
雖然看不到腳下的情形,可聽起來卻倍加真切慘烈,張居正只覺著心驚肉跳,天旋地轉,得扶著城牆才站穩,這跟他平時所處的,簡直是兩個世界嘛……「扶張大人下去休息。」沈默餘光看到他的樣子,下令道。
張居正擺擺手,謝絕了他的好意,堅持扶著城牆站著。
一盞茶的功夫,喊殺聲小了。在城外騎兵和城內戚家軍的夾攻下,亂軍逃的逃、散的散,還有一些被夾在中間沒地兒逃的,只能跪地投降。
在李成梁和胡勇的護衛下,沈默和張居正從城牆上下來,但見地上傷者枕籍,哀聲遍地,大都是被狼筅劃拉的皮開肉綻,卻沒有斃命的。畢竟不是面對敵寇,經驗豐富的戚家軍將士,沒有用鋒利的武器招呼他們。
再看那些戚家軍將士,各個氣定神閑,連衣服都沒弄髒。張居正這下服了,道:「人說,撼山易撼戚家軍難,看來所言非虛啊!」
「小試牛刀而已。」沈默雖然嘴上謙虛,但內里還是很開心的,這時見戚繼光領著一文一武兩名官員,從外面快步走來,見過二位部堂大人。
「哈哈哈……二華兄,」沈默朝那身穿三品服色的文官抱拳道:「久違了。」
那文官面色微黃,頜下三縷長須,面容儒雅,氣度從容。但與一般文臣不同的是,只見他身形淵渟岳立,雙目如鷹如電,讓人看了不由暗贊,好一位出將入相的鎮國文帥!
「下官譚綸參見部堂。」雖然沈默叫得親熱,那文官卻絲毫不敢怠慢。
「來來,我給你介紹一下。」沈默挽住他的胳膊,堅決不受他的禮,指著張居正道:「這位是戶部張侍郎,號太岳。」說著又對張居正道:「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譚綸譚子理!」
譚綸很會為人,客氣的行禮道:「久仰久仰。」
張居正的腦子太靈光了,一聽到這個名字,腦海馬上浮現一串信息:譚綸譚子理,江西宜黃人,嘉靖二十三年進士。二十七年,有倭寇逼近南京城下,官員驚慌失措,將士怯懦不前,時任南京兵部郎中的譚綸,請命募壯士五百,擊退倭賊,其善用兵之名,自此聞於朝廷。二十九年,浙江倭犯猖獗,譚綸受命台州知府,募鄉兵千人,教以荊楚劍法及方圓行陣,嚴格訓練,成為勁旅。之後便長期戰鬥在抗倭第一線,身先士卒、歷經大戰,功勛累累,官階也扶搖直上。倭患平息後,從東南調往北疆,任保定巡撫至今。
面對這位功勛卓著,還比自己早一科的前輩,張居正哪敢託大,趕緊行禮道:「久仰久仰。」
兩人認識了,沈默又指著一員大鬍子,紅臉膛的大個子武將道:「這位說起來,和太岳兄更有淵源了,」說著一拍他壯實他壯實的肩膀道:「尹德輝,你們那一科的武狀元!」這也是他在南方的老相識,與譚綸一起調到北方的尹鳳,現任保定總兵,那支騎兵便是他的麾下。
張居正其實是不認識他的,但還是很熱情道:「年兄……」
「不敢當,」尹鳳咧嘴笑笑,站在一邊不說話。
簡單的介紹完了,沈默望向譚綸道:「子理兄,這場兵亂?」
「唉……」譚綸嘆息一聲道:「不瞞二位大人,各路軍鎮問警訊後,皆是倉促出師勤王,未及攜帶糧草。從出發到現在,長的有七八天,短的也有五六天,都早就斷了炊……而且現在初冬,部隊也缺少禦寒的衣物,每天都有人凍出毛病……」雖然奉命平亂,但他畢竟是各路諸侯中的一員,要先給這些軍士減罪。
「聖上不是頒詔犒賞援軍了嗎?」沈默望向張居正道。
「戶部移文經返,確實遷延了數曰,」張居正道:「但已經把軍需配給了兵部,前天就完成交割了。」勤王軍隊已經達到五萬,為了備齊這批物資,張居正是絞盡腦汁,費盡周折,能在幾天之內湊齊,已經是個奇蹟了。只不過他這人說話得體,只道是文移費時了,絕口不提困難二字。
「兵部倒是下令了,讓各軍到光祿寺領取軍需,可每曰只給一天的口糧不說,糧食摻的沙子比米粒都多。」譚綸接著道:「更離譜的是,下發的棉衣棉被,且不說大小合不合適,單說面料一扯就開裂,裡面竟用些爛草葉、破布頭填充。」說到這,譚綸的面龐微微發紅,深吸口氣道:「泥人也有三分土姓,將士們滿懷忠君愛國之心,馳援京城,竟被人如此對待,能不窩火,又怎能不出事?再有那唯恐天下不亂者一挑唆,難免拿老百姓撒氣……」
「怎麼會這樣?」沈默還沒說話,張居正面色鐵青道:「糧食是從廣濟倉里調出來的,被服是預備發給京營的,不可能有問題的!」
「那些東西還堆在營里。」譚綸嘆口氣道:「張大人不信可以去親自查看。」
「我會的。」張居正知道現在不是追查這個的時候,點點頭沒再吭聲。
見又有一支部隊,從城內開過來,沈默明知故問道:「兵馬司的人來了嗎?」
「在,小人在。」一個鬍子拉碴,發了福,眼睛小小的軍官湊上來,陪著笑道:「小人兵馬司指揮牛德華。」
「牛指揮,我命你速速把這些亂軍收監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立即恢復城門秩序。」
「大人,我們是管治安的……」牛指揮為難道:「軍隊的事情,管不著吧。」
「那就只能送鎮撫司了。」沈默垂目道。
「你可想清楚了。」張居正雙目通紅的望著,道:「錦衣衛插手的話,事情就通天了!」聲音冷得讓人打顫。
兵馬司隸屬兵部,是知道一些內情的,牛指揮連忙投降道:「我們收,我們收……」趕緊下令把人都收押。
沈默把他們叫來收拾殘局,就是誰惹得禍事誰自己擔,那些巡撫總兵的,請罪也好、要人也罷,全都去找兵部去吧。
見這邊事了,沈默看看左右,道:「先去戚將軍營里吧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