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天前,俺答汗接到了辛愛的第一次求援,因為擔憂馬芳的威名,他想親自前去支援。
這時他的薛禪趙全建言道:「據可靠消息,萬全城守軍大半去京城勤王,正是守御空虛、人心惶惶的時候,只要我們藉此良機、一戰而定,則無論之後如何變化,我們都立於不敗之地了。」作為整個計劃的制定人,趙全深知拿下萬全右衛的意義所在。
但蒙古人對馬芳的執念,也不是趙全能理解的。在場的一眾蒙古頭領,跟著俺答汗縱橫草原一輩子,只在一個人手下連吃敗仗,那就是馬芳。所以在他們看來,什麼都比不了打敗馬王爺重要。
不過俺答汗是有雄心的,比起消滅馬芳來,他更希望攻佔位於京、晉、蒙交界處的萬全城——打通呼和浩特至燕京城的最近通道,繼而逼迫新登極的明朝皇帝開邊互市,才能讓自己的王城繁榮壯大,好奠定萬世基業!
就在兩派人爭執不休時,萬全城內的細作傳來消息,明朝禮部尚書、此次戰役的總指揮沈默,已經率領大隊文武官員進駐萬全城,似乎將其作為自己的大本營了。
「這真是天賜良機啊!」趙全當時就激動了,拍著巴掌道:「大汗,只要我們渡過小洋河,就可以直撲敵軍的大本營——明朝的高官最是貪生怕死,一旦發現被包圍,肯定就像麵糰一樣,任我們蹂躪!」看看那些蒙古貴族,他又一臉討好的笑道:「只要我們把明軍的統帥包圍了,其餘的軍隊再多,也是一盤散沙,任憑各位蹂躪。」
這麼好的機會擺在眼前,確實誰也無話可說。待眾人都安靜下來,俺答便下達命令,讓布彥和丙兔率軍前去支援辛愛,自己則帶領其餘近四萬人馬,向萬全右衛開拔。
此時正是枯水季節,小洋河上水位很淺,根本無法阻擋俺答的鐵騎。起先趙全還擔心,明軍會不會在上游蓄水,趁己方過河時再放水,但派出斥候順游而上十幾里,也沒發現一根人毛,反倒白耽誤了兩個時辰。
全軍安然渡河之後,俺答的心放下來,笑道:「薛禪放鬆些,本人跟明軍打了一輩子交道,知道他們中間蠢人居多,尤其以那些不懂裝懂的文官為甚。」引得眾將一陣狂笑。
趙全卻笑不出來,因為他想起了教主大人囑咐過……如果遇到一個叫沈默的,一定要小心再小心。此人詭計多多、不擇手段,絕不是一般的明朝官員可比。但人家蒙古人根本不把明朝的文官放在眼裡,現在說什麼都白搭,只能見機多加提醒了。
蒙古人很快包圍了萬全城,趙全一面命令『板升部隊』做攻城準備……除了組裝雲梯、攻城車之外,還有件很重要的任務,就是把俘獲的數千名大明百姓,驅趕到陣前去,好做自己的擋箭牌……一面陪同俺答,來到西門外視察。
此時正是晌午,俺答汗勒住馬,手搭涼棚向城樓上觀望,但見城牆上旌旗飄舞,『忽啦』作響,一桿寫著『沈』字的大旗,居於中央最顯眼的位置。
「那就是那沈默的帥旗?」俺答問道。
「是的。」趙全眺望一陣,答道:「看那旗下坐著個人,邊上人都站著,八成就是那姓沈的。」
「喊話。」俺答沉聲下令。
這種陣前招降的活計,自然是趙全負責,他培訓了幾個大嗓門的教徒,專門干這個。叫一個喊話的過來,細細吩咐幾句,那人便持個鐵片打成的擴音筒,撥馬來到了城下,大聲道:「不要放箭,我們阿勒坦汗要向沈部堂傳幾句話!」
過一陣子,城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道:「有話快說,有屁快放!」
「哎,我放……」那人順口答一句,惹得城上一陣大笑。
「別笑,嚴肅點。」那人氣急敗壞道:「人家可就說一遍,聽漏了可別怪我……」說著清清嗓子道:「萬全城已經被我們十萬大軍包圍了,你們已是插翅難飛,要是不想重蹈石州城的覆轍,就早早出城投降,我們大汗尚可給你們一條生路!要不然,哼哼!」
「瞎吹吧。」城上人大喊道:「你們一共才多少人?又分了一半出去干別的,恐怕最多三四萬吧。」
「反正比你們多得多!」那喊話的氣急敗壞道。
「那可未必。」城上人大笑道:「我大明兵多將廣,萬全城又號稱『鐵壁』,有本事就開打吧。」
見明軍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,俺答起了嘀咕,小聲對趙全道:「薛禪,這萬全城只要兵多將廣,可確實是很難攻下哇!」
「情報不可能有誤……吧?」趙全搖搖頭,但心裡也嘀咕起來,畢竟自己的內線也只是低級軍官,萬一要是情報不準呢?稍加思考後,輕聲道:「不管他是真是假,既然咱們來了,也不能就這樣被他嚇回去。我先嚇唬嚇唬他,如果他是城內空虛,那他必定也會心虛,到底如何,一試便知!」
俺答點點頭,不再說話。
趙全便讓人喊話道:「沈大人,你就不要故作鎮靜啦,我知道你城內空虛。你要識時務,早早棄城投降,如若不然,我們就要血洗萬全城,蕩平張家口了!」說完蒙古騎兵一齊哈哈大笑起來,顯然是在報復方才的嘲笑。
城樓上,文官武將都站著,唯獨沈默紋絲不動的,端坐在一把囤背椅上。面前寶劍杵地,雙手交錯,搭在劍柄之上,好一派大將風範……其實他也想站著,無奈身披厚厚的鎧甲,頭戴沉重的爛銀盔,肩上的披風也沉得要命,好看固然好看,但實在是太累人了,要保持威嚴的姿態,就只能坐著了。
看不見督帥大人的臉色,邊上的萬全右衛的劉指揮,覺著有必要表現一下,便憤憤道:「不能任其胡言亂語!大人我們放箭吧!」
「不可!你沒見他把百姓押在前面作擋箭牌嗎?不可傷及百姓!」沈默扶一下頭盔,讓視線通透點,淡淡道:「今天本官要用計贏他們。」說著讓他附耳過來,小聲吩咐幾句。
劉指揮答聲『是』,快速走下城牆,布置去了。
沈默又讓人喊話道:「韃子聽著,你帶來的人馬太少了。可知我城內有多少兵嗎?五萬!勸你們趁早打道回府,免得自討苦吃!」
「不可能!我這就讓他無話可說!」趙全跳腳道,終於按捺不住,拿過擴音筒,朝城上喊話道:「耳聽為虛,眼見為實。你城中如果真有五萬,我們情願放還百姓,不戰而退!」心中冷笑道,看你還怎麼吹!
「好,一言為定!」誰知沈默卻一口答應道:「你且睜大眼睛看看,我把城內的軍隊拉上城頭,讓你點點數!」隨即故意對胡勇大聲說道:「你速去通知,將士們登上城頭,給他們看看!」
胡勇高聲回答:「是!」快速跑下城樓。
城內響起緊急集合的鼓聲,過了一陣,便見四排身穿褐色棉甲的士兵,出現在西城牆的北頭。雖然軍裝都破破爛爛,但打著旌旗、手持武器、踏著整齊的步伐,顯得士氣昂揚。他們列隊走過整段西城牆,從南頭下去。
「這是宣府的兵……」俺答汗和明軍各鎮都是老關係了,自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各鎮的士兵……當然,其主要依據就是軍服的不同,因為邊軍的服裝都是各鎮自己備料製作,所以在樣式上大差不差,但顏色上就千差萬別了。
等穿褐色的大概五千人下去了,又出現一批穿灰色棉甲的官兵,同樣打著旗、拿著武器,精神抖擻,步伐整齊。
「這是大同的兵……」俺答倒抽冷氣道。
這支灰衣軍隊人數稍多些,達到七千人,待其過去後,又走出一隊身穿黑色軍裝的官兵。
「固原的兵!」蒙古人再抽一口冷氣。
黑裝官兵下去後,再上來的土黃色六千、藏藍色五千、灰黑色四千、抹布色五千……隊隊士兵隊列整齊,精神抖擻,從城牆上示威似的走過。當他們走下城牆,趕緊脫下身上的軍裝,另換上一套別樣的,再整隊,再出發,周而復始,循環往複,其實統共也就是那麼六七千人而已。
李成梁等人看向沈默的目光都直了,他們這才知道,大人為何寧肯晚出發半天,也要專門向各勤王軍隊,收集他們替換下來的軍裝……兵部已經撥下冬裝,雖然質量不咋地,但好歹還能禦寒不是,原先的單衣就穿不著了,當沈默向各位總兵承諾,戶部會用新裝和他們交換時,短短半天時間,便收齊了所需的**樣軍裝,再用大車拉著來到萬全右衛。
原來費盡周折,是為了這一出啊!
「細作都盯緊了吧。」隊伍在眼前隆隆開過,沈默的聲音只有他邊上的年永康才能聽見。
「大人放心,」年永康低聲道:「整個萬全城,都在咱們的控制下,不想傳出去的,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。」
「很好。」沈默給他一個你辦事,我放心的眼神,便不再說話。
城下的俺答和趙全等人,一直仰著頭觀望明軍,這會兒脖子都酸了。一個個的是越看越心虛,越看臉越白。
見明軍這半天還在源源不絕的往外出,俺答喃喃道:「這到底有多少兵啊……」
趙全吞口吐沫道:「我粗略算了一下,已經快夠四萬了。真要是這麼些兵,咱們還真打不了……」
「你不是說,城內兵力空虛嗎!」蒙古貴族們一齊怒目相向。
「我的內線是這樣說的啊……」趙全一臉無奈道:「誰知從哪冒出來的?」說著擦擦鼻子道:「不會是他們耍詐吧?」
「耍什麼詐?」蒙古貴族們冷笑道:「你也看見了,那些兵都是不同地方來的,哪能作得了假?」要說沈默用得這一計,明明是很俗爛的計策,但因為某個環節的不可思議,卻讓人深信不疑。那就是誰也不會想到,有人能把不同軍鎮的軍服收集起來,這不是一套兩套,而是各有幾千套啊,若不是趕上明軍集合在一起換冬裝,恐怕誰也辦不到!
蒙古人就是抓破腦袋,也想不到沈默能這麼變態,把那些臭烘烘的軍裝從京城運過來。可見運用之妙存乎一心,化腐朽為神奇的關鍵,還是準備要充分。
趙全也不辯駁,但他還有個殺手鐧,便吩咐自己的教徒,在陣前掛起一面紅底白蓮旗。這是他們的旗幟,只要那眼線一看到,肯定會設法把真情傳出來。
看到那面突然出現的旗幟,沈默和年永康頓時渾身發緊。扶一扶沉重的頭盔,沈默低聲道:「行不行啊?」
「不行也得行!」年永康面目猙獰道。為了保險起見,現在城頭站崗的全都是錦衣衛。且已經對軍中的白蓮教徒,實施了秘密抓捕,但誰也保不齊,那些走對列的官兵里,會不會還有漏網之魚,要是不顧生死朝城下扯一嗓子,這半天可就白忙活了。
城頭上密布的錦衣衛,也緊張極了,全都把見血封喉的弩箭上了弦,準備隨時擊殺任何有異動者。
「唱歌!」沈默突然一排大腿道:「唱我教的那首!」
「大明英豪戈指曰,江湖俠氣劍如虹!鐵血男兒壯志沖九霄!驅逐韃虜、保家衛國!此乃神州第一功,第一功!」將士們便一齊大聲合唱起來,聲音震天,令城下蒙古人聞之變色。
這下子什麼聲音也蓋住了,加上錦衣衛殺氣騰騰的威懾,到巡迴演出結束,好歹沒出什麼意外。
「可能是沒機會。」在俺答等人鄙夷的目光下,趙全疑心重重道:「等晚上我再聯絡一次。」
眼見著夕陽西下了,一下午都在看明軍走隊列的俺答汗,知道部下已經沒了銳氣,只能鬱悶道:「先吃飯,再作打算。」這一下午也不是乾等,至少板升部隊已經把軍營立起來了……話說自從在板升招兵後,這些修橋鋪路、安營下寨的活計,再也不用他們蒙古人艹心了。
回到營中不久,俺答正在一邊喝著悶酒、一邊生悶氣,心裡還盤算著,晚上挑燈夜戰的話,會不會損失太大。
這時外面來報,說城裡出來一隊人馬、十幾輛大車,打著白旗,說是勞軍來了。
「勞軍?」俺答的嘴角掛起一絲譏笑,這並不是什麼稀奇事,因為明軍時常背地裡幹這種事兒,同時還會伴著行賄,就是為了能息事寧人,讓他們退兵。
「他們有什麼要求?」俺答問道。
「沒有。」
「還不好意思呢。」俺答朝自己的部下笑道:「那就不吃白不吃,吃了也白吃!」眾人哈哈大笑,把之前的鬱悶沖淡不少。
雖然接受了饋贈的酒肉,但為了保險起見,他沒有立刻分下去,而是讓人勻出一些,先給那些擄來的漢人吃。
俺答和他的部下們,覺著自個很光棍……既佔了便宜,又不用答應什麼,何樂而不為呢?殊不知,他們又中了沈默的算計。因為沈默送這些酒食過來,無形中便會使俺答他們覺著,明軍是不想打仗的。
在下午的那番表演後,蒙古人不管是將信將疑也好,還是確信不疑也罷,都不敢小覷城裡的兵力了了——有實力卻又不想打,這無疑符合他們對明軍以往的印象……時常是數萬明軍龜縮在城裡,眼看著幾千蒙古騎兵在城外燒殺搶掠,卻壓根不敢出戰。
就這麼真真假假、虛虛實實,蒙古人的戰鬥意志,不知不覺便被掏空了。心態也發生了變化……認為不打仗也能達到目的,至少能狠狠的敲一竹杠。
這時候趙全也回來了,面如土灰的朝俺答點點頭,他終於接到了城裡的密信,用白蓮密語清清楚楚寫道:『確實有五萬兵』!
俺答徹底斷了開仗的心,艱難的咽口吐沫道:「來而不往非禮也,殺二十隻羊給他們送去……」既然打仗不是好辦法,那就談談吧。嘆口氣道:「邀請沈大人出城一晤!」
過了大半個時辰,城內傳回消息道:「沈大人已經擺好了美酒佳肴,靜候俺答汗進城一晤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