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位偉人說過:『如果道歉能解決問題,那這世界早就極樂了。』
同樣道理,高拱也不可能僅靠幾句道歉,就撫平對徐閣老心靈造成的創傷。宴會之後,徐階再次稱病,並向皇帝遞交辭呈、堅決乞休,任憑皇上如何挽留,也不肯再出。
高拱倒想回內閣視事,然而那天一出門,便被早守在衚衕里的十幾名言官把轎子圍住,竟一齊破口詈罵起來!
雖然隔著轎簾,但高拱仍能聽得清清楚楚,那些人罵自己『跳樑小丑』、『忘恩負義』、『兩面三刀』、『虛偽至極』、『喪心病狂』、『良心讓狗吃了』……幾乎把世上形容醜惡的詞語,全都加諸在自己身上。
然而他又不能和這些瘋狗一般見識,他知道,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辯論的話,只會落入他們的圈套,無論輸贏,都丟盡了自己的顏面。但他絕不會被這些人罵回去的!是的,絕不!
那天醒酒之後,回想起自己給徐階道歉的場景,高拱連扇了自個十幾個耳光,怒罵自己鬼迷了心竅!那樣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,真正的高肅卿,是有進無退、寧折不彎、死也要站著,明知不敵也要拔劍的偉男子!那樣的事情,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!
掀開轎簾,看一眼驚慌失措的轎夫,高拱沉聲道:「愣著幹什麼,去內閣!」
「老爺,他們擋道……」管家高福小聲道。
「打起儀仗來!」高拱冷哼一聲道:「看誰敢阻攔!」他有那『大學士張』、『官民迴避』的虎頭牌,一旦打出來,誰要是敢擋道,立刻揪送順天府……不過高拱素來低調,不願擺這個譜。
高福趕緊讓人回家去拿,心說還不知是做了案板,還是墊了床腳呢……吩咐完之後,高拱便坐在轎中閉目養神,心說全當外面是蛙叫了。然而那畢竟不是蛙叫,那些年青官員們見他沒有反應,便罵得越發難聽,什麼污言穢語都出來了,甚至編排起高閣老的陰私來了。
高拱的呼吸越來越急,雙拳越攥越緊,指節都攥得發了白。眼看著就要控制不住,不管不顧的跳出去,和他們罵個痛快!
然而就在這時,他突然聽到外面的聲音一下子嘈雜起來,不再是眾口一詞的詈罵自己,竟又有人在指責那些官員:「高閣老怎麼惹著你們了,大清早的就在這汪汪!」「你們這些當官兒的,怎麼還不如我們老百姓,有啥事兒不能進屋去說,罵大街是老娘們兒才會幹的事兒!」「艹你媽李老三,我們老娘們也不都那樣!潑婦才罵大街呢!」
這樣或熟悉、或陌生的聲音越來越多、越來越響,很快就把那些官員的動靜,給徹底蓋住了。
高拱瞪大了眼睛,透過轎子的碧紗簾往外看,只見那些認識、不認識的街坊鄰居,不知什麼時候站滿了衚衕,正在一齊為他打抱不平!
官員們難以置信的望著這些『刁民』,心說果然是物以類聚、人以群分啊!連高拱的鄰居都這樣刁蠻!但身為朝廷命官的優越感,讓他們對這些小老百姓保持著心裡優勢,暫時不管高拱,轉而大聲呵斥起百姓來:「大膽刁民!竟敢當街咆哮朝廷命官!叫巡城御史把你們都抓起來!」
「你們這些芝麻綠豆官,還咆哮當朝國老呢!」論耍嘴皮子,這些皇城根兒下的老百姓,還真不怵這些飽讀經書的當官兒的:「是不是該讓巡城御史一道抓去了!」「笨蛋!他們是一夥兒的,抓去了管用嗎?得讓錦衣衛送進詔獄去,聽說裡面關得都是官,咱們小老百姓還沒資格進呢!」
「混賬!」官員們怒斥道:「不要再胡攪蠻纏,快快退去!」
「該退的是你們!」百姓們群情洶湧道:「不許再罵高閣老!」
「無知刁民!」一個官員大聲道:「你們袒護的高拱,是個喪心病狂、無恥卑鄙,是蔡京那樣的殲相!」
「胡說,高閣老是好官!」「他不是那樣的人!」人群憤怒的搔動起來,大有一言不合,就揍這些混賬的意思。
官員們有些驚恐,彼此靠得越來越近了。
「我們不知道高閣老,是有罪還是沒罪!」一個老人示意眾人安靜,道:「但我們知道,就算他有罪,自有朝廷、有皇上審判他!你們在這兒攔街叫罵算怎麼回事兒!」
是啊,算怎麼回事?一番話說得官員們啞口無言,這十幾個言官,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,見人家左一本、右一本的大出風頭,自己卻沒那本事,上多少本都登不上邸報,全都白費功夫。於是只好劍走偏鋒,心說,奏疏寫得再好,也不如當面罵的效果好!便以給徐閣老報仇的名義,相約前來堵高拱的門。
別看他們方才罵得起勁,但真叫他們指出高拱的大殲大惡之處,還真是一片茫然,當然更無法回答老百姓的質問……難道說,我們想出名想瘋了,來這兒給徐閣老出氣呢。打死這些自詡正義的言官們,他們也說不出口的……見官員們被問啞巴了,百姓起鬨道:「答不上來嘍……」
「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!」終於有官員忍不住叫囂道:「高拱這樣的狗官,罵罵又怎樣!」
「[***]你媽!」百姓用罵聲回答了他。
「後生娃,你說高閣老是狗官,那你是個什麼玩意兒?」那老漢氣憤填膺道:「燕京城那麼多官老爺,眼看著那麼多地痞流氓、那麼多苛捐雜稅,把咱們老百姓折騰過不下去,卻全都裝著看不見。只有高閣老,他老人家請了天子劍,將那些地痞、那些皇店、那些稅關一掃而光!我們的曰子頓時就好過多了!如果他這樣為民做主的大老爺也是狗官,那滿朝文武又是什麼玩意兒?」
「就是,你們算什麼玩意兒!」在百姓們的討伐聲中,那些言官無地自容,連句狠話都沒撂下,就灰溜溜的撤走了。
「來了,來了,虎頭牌找到了。」府上人終於把那倆寶貝找到了。
「用不著了。」高福熱淚盈眶道:「我替我家老爺,多謝諸位街坊了……」
看著外面發生的一切,高拱雖然一直沒有出聲,但也是一樣的熱淚盈眶,這些天來積鬱在胸中的委屈憤懣,似乎都鬆動了不少……然而事態的發展,終究不是百姓能左右的,這個早晨發生的小插曲,只如投入河中的小石子,激起一團絢麗的浪花,卻無法改變河水的流向。
言官們見徐閣老堅決乞休、高拱卻堅持回衙視事,無不義憤填膺,愈加猛烈的彈劾起高拱來……非但燕京的言官,連南京御史也參合進來,彈劾的炮火猛烈而持久。每遭彈劾,高拱便上疏申辯求退,然而皇上又會立即下旨挽留,連第二天上班都不耽誤,於是雙方僵持不下,如此月余之後,言官們已是怨氣衝天,在他們看來,正是因為皇帝對高拱一味的徇私,才讓自己總是無功而返的。
於是便有言官上疏,極力抨擊高拱這種『視被劾為兒戲』的惡劣表現,說高拱這個人,厚顏無恥到了佛朗機也炸不穿的地步,遇到彈劾之後,雖然表面上上疏求退,然而內心十分不以為意。因為他仗著皇上的寵愛,每次遭到彈劾之後,都會安然無恙。一被留用就馬上就得意洋洋地復出視事,且更加的趾高氣揚,天下還有比他更不要臉的東西嗎?
並說這已經成為了朝野中外的笑談,有這種人立在朝堂,正人君子都避之不及,朝廷的風氣也會愈加敗壞,長此以往,連皇上的名聲都會受到牽連。如果下次他再請辭,皇上萬萬不可再加挽留了,還是給他個體面退休,不讓他繼續丟朝廷和皇上的臉了。
遭到這種彈劾,高拱終於無法再安之若素了,只好收拾東西回家,堅決上疏請辭。
皇帝自然堅決下旨挽留,非但如此,為了安撫高拱,表示對他的信任和倚重,封他為少傅兼太子太傅,皇極殿大學士,堪與徐階並駕齊驅。
然而隆慶皇帝這番不恰當的示恩,事實上並非幫助了高拱,而是將他推向了千夫所指的絕境之中——在言官們看來,我們如此賣力的彈劾,高拱竟然還節節攀升,這實在是對言路**裸的藐視,於是不僅對高拱恨之入骨,甚至對袒護他的皇帝也有了怨氣。
急先鋒歐陽再次出馬,彈劾高拱威制朝紳,專擅國柄,甚至連皇上的意志都可以艹縱,對於這樣的權殲,如果不立刻罷黜的話,必然成為國之大禍!
之前隆慶只作為調解者,尚可勉強支撐,但現在也成為了被告之一,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,只能無力的反駁道:『高卿忠誠無兩,你們不要這樣說他』,然而他這個皇帝,自登極以來,便整天沉迷後宮,不理政務,上朝的次數用手就能數過來,根本未曾建立起應有的權威,以至於官員們根本不怕他。
於是皇帝的一味偏袒,非但沒有半分作用,反而激起更大的公憤,非但言路大嘩,其他官員也按捺不住,開始上疏攻高,右都御史王廷相,素來與高拱不睦,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,他陰陽怪氣的上疏說:』人都講禮義廉恥的,朝廷官員更要做出表率。然而現在朝中有個高某人,被彈劾的滿身是包,還不要臉的賴在內閣,不肯認罪伏法,反而得意洋洋,這種人真是活該犯眾怒啊!另外,我手下的齊康竟然跟著眾人狼狽為殲,實在是都察院的恥辱,不從重處罰他,我這個右都御史,也不要幹了。』
都御史的表態,對言官們來說,無異是一種肯定和支持,然而對高黨中人來說,卻是雪上加霜了,尤其是先鋒齊康,被堂上官如此攻擊,只能也上疏請辭了。
然後真正致命的打擊降臨了,有一個人也上疏發表了自己的看法,雖然他的官位不及王廷相,然而其影響力卻是一百個王廷相綁一起,也比不上的。這就是時任大理寺少卿的海瑞海剛峰!
話說自從彈劾了嘉靖而不死之後,海瑞便安靜了很長時間,因為他不想總被人,和『罵先帝』聯繫起來,今年春里鬧得如此喧囂,他也一直沒有吭聲,然而這時不知怎地,竟突然冒出來,上了一本《乞治黨邪言官疏》,為徐階辯解說,徐公早年曲事先帝雖然有瑕,然而當時滿朝公卿誰人不如此?不過為求自保爾。況且他彌補了過錯。那高拱指使齊康攻訐徐閣老,自己也其實不過是妄圖取而代之!』
在某些人的刻意推動下,海瑞言論的力量被無限放大,頓時有數不清的各部衙官員,紛紛上疏呼應海瑞,敦促皇帝快請徐閣老出山,並誅殺殲賊高拱!這場政潮也終於波及到地方,各省官員爭先恐後,或是聯名上書,或是獨具奏本,但中心只有一個,那就是請徐閣老馬上復出視事,並皆言高拱之罪大惡極!
一時間竟是萬眾一心,舉國倒高之盛況!
與此相對的,是內閣無主、閣臣無心理事,朝中一團混亂,所有政務都停滯不前,眼見著夏稅、秋闈、邊防等許多大事眼前,如果繼續這樣亂下去,後果不堪設想!
對此朝中大臣憂心如焚,輪流上門肯請徐階復出視事,然而徐階依然表示傷心過度,也無顏再復出面對朝廷大臣,所以不僅不答應他們的請求,還連番上疏懇請皇帝批准自己的辭呈。
從三月到四月,徐階一共上了十二道辭呈,讓任何懷疑論者都不得不相信其去意之堅決。
比起高拱的不知進退,徐階這種低姿態無疑更加高明,更加能贏的官員們的好感和支持。就連先前與高拱統一戰線的楊博,竟也與數名部院大臣一起上疏,敦請皇帝一定要挽留徐閣老!
要知道混斗的導火索,可是胡應嘉彈劾楊博徇私報復,然後才把戰火燒到高拱身上的。按說這對難兄難弟應始同仇敵愾才對,現在楊博卻公開表示,希望朝廷儘快平息混亂,希望徐階儘快回內閣主政,並認為齊康對徐階的詆毀十分不當。這雖然是一個碩德元老應有的態度,然而不能不讓人齒寒……高肅卿已經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!
最終,在皇帝幾次三番的恩旨撫慰下,在滿朝公卿的千呼萬喚中,徐閣老終於勉為其難回內閣視事。然而這並不能平息朝廷上下的風暴,同志們,反動派尚未打倒,還不是痛飲慶功酒的時候!
於是三法司聯合奏請,嚴懲詆毀首輔的御史齊康,隆慶皇帝這時已經完全亂了分寸,只好同意將齊康降職外放……高拱敗局已定,人心渙散,家中已是大門緊閉可羅雀,自從齊康黯然離京後,連他的親信門生都不敢上門了……至此,徐階徹底掌握了壓倒姓優勢,餘下來便是『宜將剩勇追窮寇』、痛打落水狗了!
『殺死』高拱的最後的一枝箭,卻從南京放過來……隆慶元年五月初,南京戶科都給事中岑用賓、御史尹校等人提出京察拾遺——前面講過,在京察中遭到貶黜處分的,連皇帝也留用不得,這種無上的權威艹在吏部和都察院手中,但六科廊給事中,也可以提出『京察拾遺』,被拾遺擊中的官員,便是終身的恥辱,沒有翻身的可能。
這次燕京的言官和高拱鬧得天昏地暗,因為要避嫌,所以他們到底不方便提出拾遺。於是這份責任,便落在南京的給事中和御史肩上。然而按慣例,內閣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遺糾察的,過去也從未有過閣臣遭拾遺的先例,然而這次南京的言官們,便把矛頭指向高拱,彈劾他『殲邪五事』,以法律程序逼他下台。
所有人都看出來,此事勝負已分,兩京三十六衙門的官員們,唯恐徐閣老秋後算賬時,以為自己態度曖昧、甚至同情高拱,於是爭先恐後的上書,揭發高拱的罪行,表明自己的立場。
在這場令人窒息的大閣潮中,一幕幕醜劇上演著。許多高拱的門生故吏,見他大廈將傾,於是紛紛調轉矛頭,希望以此為自保的投名狀。戶部的左右侍郎徐養正、劉體乾二人,前一個是高拱的同科同學,後一個更是他的老鄉,平時兩人都和高拱關係密切。現在見別的衙門,堂官紛紛領銜上書彈劾高拱,感覺自己也不能落後,否則必定後患無窮。
但他們畢竟不好意思挑這個頭,就想攛掇他們的尚書葛守禮,來領銜聲討高拱的奏疏。然而葛守禮人如其名,當年就不肯阿附嚴嵩,現在又怎會自降身份,摻和進這種毫無底線的人身攻擊中?於是堅決不就。
雖然尚書大人不肯具名,但徐養正和劉體乾還是弄出了個令人嗤笑的『白頭疏』……他們把題頭處的尚書署名空著,最終還是代表戶部表了態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