薊鎮距京城百五十里,翌曰一早,戚繼光便收到了京城發來的十萬火急,信上命他立即出發。戚繼光不敢怠慢,飛快向副將交代了差事,便火速上路,第二天一早,便來到了燕京城中。
沐浴更衣,稍事休息後,他來到兵部衙門報道。一般的將領到了兵部,都會或多或少的受到些刁難,這個戚繼光早有體會,是以懷裡揣了一摞票子,就等著挨宰呢。誰知道兵部的人突然變得廉潔奉公、親切可人起來,他主動送錢人家都不要,還好茶好言伺候著,讓他在待客廳里等著。
戚繼光不禁琢磨起來,難道是嫌我給的少了?不就傳個話嗎?二十兩不少啊……不行就再加一倍?
正在胡思亂想間,裡面過來請道:「戚將軍,請跟我來。」
戚繼光這才確定,原來太陽真從西邊出來了,狗也有不吃啥吃素的時候。但是……為什麼呢?
帶著滿心的疑惑,他跟著那書吏來到了尚書大人的跨院中,就見個身穿一品仙鶴官服的年青人,正站在院中朝自己微笑。
「末將拜見沈相!」戚繼光趕緊快走兩步,來到沈默面前半尺處單膝跪下。
「不要多禮!」沈默馬上伸手去扶,無奈戚哥哥是練過的,差點把他的腰閃了,也沒礙著人家跪。
「你去吧。」沈默看看那書吏道:「我和戚將軍要談話,不要讓人來打擾。」
待那書吏退下,戚繼光才站起來,沈默朝他擠眉弄眼的笑,他也笑了,小聲道:「以為閣老都是很有威嚴的。」
「難道我沒有威嚴嗎?」沈默捋著三寸中須道:「難道鬍子白留了?」
戚繼光差點笑場,忙壓低聲音道:「山東人嗓門大,咱屋裡說去。」
兩人進了屋,沈默親自給戚繼光斟茶道:「一路上辛苦了,還沒歇歇吧?」
「沒事兒,一個急行軍而已。」戚繼光笑道:「行伍之人,禁受得起。」
「嫂夫人還好吧?」沈默看看戚繼光道。
「很好……」戚繼光笑道。
「沒再欺負你吧?」
「……」戚繼光一臉黑線道:「大人,咱還是說正事吧。」
「好好,說正事兒。」沈默笑夠了,抿一口茶,回憶道:「還記得當年在龍山衛嗎?」
「終身難忘。」戚繼光點頭道:「在那間後山的小屋裡,和大人朝夕相處的半個月,實乃末將此生最美好的回憶。」
沈默這個惡寒啊,心說你報復我是吧?乾咳兩聲道:「記得我把許多在當時不現實的想法,從牆上摘下來,每摘一條,都像是要你的命一樣。」
「是啊,那是真正的治本之道。」戚繼光激動起來道:「難道,時機到了嗎?」
「做事不是做飯,哪能等料齊了再下鍋。」沈默微微搖頭道:「不過條件總比十二年前要好很多,朝廷上下都意識到改革的必要姓,『國防第一、北邊第一』的口號也喊了很久。你我更是今非昔比了,雖然仍不能幹個痛快,但盡其在我,總能比原先做得更多了。」
「是。」戚繼光摩拳擦掌道:「記得當年大人勸我北上時,曾說過:『故丈夫生世,欲與一代豪傑爭品色,宜安於東南。欲與千古之豪傑爭品色,宜在於西北!』這話我一直記著呢。」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:「說話間,兩年過去了,卻一直沒機會讓你大展宏圖,倒像我誑了你。」
「大人說笑了。」戚繼光搖頭道:「這兩年元敬學習了很多,積累了不少經驗,還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,這都是彌足珍貴的。」
「元敬安慰我……」沈默笑笑,正色望著他道:「你戚繼光是要與千古豪傑爭品色的,這些根本不值一提。」
戚繼光本想謙遜兩句,卻見沈默一臉的嚴肅,便正襟危坐,聆聽訓示。
「這次調你回來。」沈默終於說到正題上道:「名義上是重掌神機營,威懾跳梁宵小,但這是個借口,等這段風波過會,你會總理京營練兵事務,而我會盡全力配合你,實現我們當年的夢想!」
「是!」早就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戚繼光,一下子也激動起來道:「定不負大人所託!」
「至於這段時間,」沈默便深入道:「除了把神機營重新掌握在手中之外,你還要醞釀個本子,把你對軍制改革的看法寫出來,給我看看,然後幫你遞上去。」
聽了沈默的話,戚繼光沉吟片刻,從袖中掏出一本奏章道:「末將早就寫了個東西,請大人過目。」
「哦……」沈默笑道:「看來你是時刻準備著啊。」便接過戚繼光的奏本,只見上面寫道:《請兵破虜四事疏》,卻也不打開,道:「你先給我講講吧,回頭我看的時候,也更能體悟你的微言大義。」
「是。」戚繼光點點頭,清清嗓子道:「在這篇奏疏中,我提出用三年時間,訓練出一支車兵、步兵、騎兵協同作戰的十萬精兵,大張軍威,徹底扭轉北方被動挨打的軍事態勢!然後利用這支部隊作為示範團,分赴九邊,作為骨幹帶動全軍訓練,使整個長城沿線的邊軍,都成為勁旅!這樣,北方的邊防就能鞏固,反擊韃虜、封狼居胥的夢想,也就有可能實現了。」
「具體呢。」沈默知道,戚繼光這種縝密的將領,不可能只拿些空泛的大話來打發自己。
「對於士兵的來源,根據我在東南募兵、練兵的經驗,若用原有的士兵進行訓練,難以改變軍隊面貌,即使表面上訓練得威武嚴整,一旦遇到強敵即潰不成軍,甚至逃跑。所以我請求對士兵的來源進行調整,首先通過『選鋒』,從原先的十萬京營官兵中,挑選出三萬可造之材作為基礎,然後採用在浙江招募義烏兵的辦法,挑選五萬忠厚老實、勇敢的農民和礦工作為補充,另外……」他看看沈默,知道在這裡可以無所不談,便壯著膽子道:「為了更快把兵練好,我建議調兩萬名訓練有素、久經戰鬥考驗的東南抗倭士兵作為骨幹,不知可否……」
「是不是最後一條有些困難?」見沈默久久不語,戚繼光小聲問道。
「哪一條都不容易,」沈默沒好氣的翻白眼道:「我能想像的到,自己將被漫天的口水淹沒。」
「當然不能讓大人為難……」戚繼光有些黯然道。
「這不是你該艹心的,」話沒說完,就被沈默打斷道:「你只要關心具體的事就行,背黑鍋的事交給我。」
「是。」戚繼光心中一暖,也只有在沈大人的麾下,才能如此輕鬆自如,不必去費心軍事之外的事情。
「接著說……」雖然說話不多,但沈默的口乾得厲害,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道。
戚繼光一邊給他斟茶,一邊將自己對軍需、訓練、編製方面的改革意見娓娓道來。
聽完戚繼光的話,沈默給了很高的評價道:「元敬的建議,我看都是經驗之談,治軍之精華,真是雄才大略啊!如果都能實現,北方邊防定能徹底改觀!」
得到沈默的讚許,戚繼光面上掛起淡淡的喜色,但很快就換成憂色道:「不過,您說朝廷會批准末將的建議嗎?」
「這個難講。」沈默微微搖頭道:「茲事體大、牽扯太多,朝廷複雜、眾議難調,恐怕難以盡數如願啊。」
「沒關係,大人不是說『盡其在我』嗎?」戚繼光卻看得開道:「我這是漫天要價,就等著朝廷坐地還錢了。」
「這個心態很好。」沈默不禁莞爾道:「是啊,凡事不可艹之過急,要相信情況會一點點好轉的。我幫你儘力爭取,爭取不到的,也只能先因陋就簡。」說著滿懷希望的望向戚繼光道:「不過我相信,無論什麼樣的條件,元敬都不會讓人失望的。」
「我明白大人的意思。」戚繼光點頭道。
「很好。」沈默開心笑道:「也無需太過悲觀,現在朝政混亂,士林癲狂,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,運氣好的話,你的奏章能通過也說不定。」
「借大人吉言。」戚繼光笑道,其實他心裡,並不抱多大希望。
沈默也不再說此事,又問了他幾句,見戚繼光面露倦色,便道:「早些回去休息吧,我也沒法請你去我家,真是太對不住了。」
「大人哪兒的話。」一番極費精力的長篇大論,加上長途跋涉,戚繼光也是真撐不住了,強笑道:「這也是不得已的。」閣臣結交大將,這是很忌諱的事,雖然沈默現在分管軍事,可以名正言順的接見戚繼光,但也僅限於在衙的公事,私下裡和非公開場合仍是要避嫌的。
「你體諒就好。」沈默起身相送道:「我一般都是下午在,今天是個例外,以後有事情,就每天未時以後來兵部吧。」
「是。」戚繼光又應下。
送走了戚繼光,沈默看看懷錶,才剛剛八半點,可見戚將軍來得多早。
「禮品準備好了嗎?」沈默看一眼胡勇道。
「準備好了。」胡勇點頭道。
「備轎,」沈默沉聲道:「去東寧侯府!」
在東直門大街東頭以北,有一條藥王廟衚衕,從那裡再往東,便是東寧侯府邸所在的萬元衚衕。這裡雖然位於勛貴聚居的東城,但位置已經是很邊緣了,因為焦英世襲的爵位,不過一個小小的伯爵,住址便是其在勛舊世家中地位的體現。
當然那是舊黃曆,如今的萬元衚衕中,伯爵府已經變成了侯爵府,說焦英本事大也好,說人家運氣好也罷,反正一百年來,能辦成這事兒的,就他一個。榮升侯爺之外,焦英還成為先帝最信任的勛舊,被任命為禁軍統領,掌管禁軍四衛……而這一官職,向來都是在幾個公爵家傳來傳去。
現在的東寧侯府,隱隱與京城三大公爵府並列,被稱為四大家族之一了。所以焦英卧病的消息一傳出來,侯府門前立刻車水馬龍,前來探視慰問者如過江之鯽,令門房應接不暇。
這天上午辰時過半,一乘八人抬油絹圍簾綠呢大涼轎在府邸門口停了下來,侯府門子的眼力毒,一眼就看到那些護衛的服飾,是在皇城內當差的,便知道轎上坐得一定是某位大學士。
侯府的門子趕緊快步上來,抱拳一個長揖,唱喏道:「小人是侯府門房,敢問貴駕高姓大名,好去通稟我家侯爺。」
胡勇便將個樸素的藍面名帖遞過去,那門房接過來一看,哎呦一聲道:「原來是沈閣老大駕光臨。」便回頭大聲道:「快開中門,有貴客!」侯府的正門平時是不開的,除非有貴客蒞臨,或者重要儀式。
這讓胡勇不由有些奇怪,心說這小子也太冒失了吧,沒請示就干擅開中門!
那門房也不想被看成是二杆子,於是小聲解釋道:「我家侯爺時常說,沒有沈閣老他就成不了侯,讓我們將閣老當成頭號貴客,不開中門會吃板子的。」
原來如此,胡勇恍然道。這時大門吱呀呀的敞開,大轎便被徑直抬進府中。尋常官員富戶的大宅,大抵入門即是轎廳,出轎廳便是照壁,過照壁便是客堂,大抵都是這個制式,然而東寧侯所居的府邸卻不是這樣……一入轎廳,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側牆,貼著左牆根,是一個長長的甬道,於此向前十幾丈遠,眼界豁然一寬,一座約略有五六畝大小的花園展現在眼前。
大門到甬道是東西向,這座花園卻是南北向,幾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,緩坡上松竹蒙翳;紅亭白塔,玉砌雕欄,葉問鶯囀,簾底花光,端的是『近山黛掩神仙窟,隔水煙橫富貴家』!
轎子從甬道穿過,在正對著花園的五楹客堂大門前落下,轎簾挑起,沈默問問下轎,在府上奴僕的引領下,進到了堂中正位就坐。一坐下,他才發現那花園的真正作用……客堂正對著花園而開,主客踞坐其中,滿耳俱是天籟、滿眼俱是錦繡,恍若進到仙境一般,未曾開口心先醉,說話都不自覺的輕言細語,根本不用擔心談不攏會吵起架來。
饒是見多識廣,又在以園林著稱的蘇州做過官,沈默也不由為眼前的景象喝彩,在心中嘆道:「平常總聽人說,三代才出個貴族,這話果然不假。雖然蘇州園林得天獨厚,有江南的水、太湖的石……能把天下的精華匯聚一處。然而正是這份貪多,暴露出園主人的暴發戶本色。遠比不上這些貴族世家的品味氣度……」
正在胡思亂想間,他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後堂響起:「哈哈哈,什麼風把沈大人吹來了。」
沈默站起身來,面帶微笑的迎著來人的方向,便看到一個身穿輕綃蟒衣的虯髯漢子出現在客堂後門,正是東寧侯焦英!
兩人笑著打過招呼,又推讓一番,最後東西昭穆而坐,敘過茶後,沈默打量著焦英道:「就算是裝病……你能不能敬業點?」
焦英雖然穿著侯爵的金線蟒袍,但做派卻很丘八,大喇喇的翹著二郎腿,上身歪靠在椅背上,咧嘴笑道:「真人面前不做假象,裝啥裝。」
瞧他弔兒郎當的樣子,沈默心中無奈道:『我收回方才的話。』不由苦笑道:「真的很難把你,和此間的主人聯繫起來。」
見他的目光落在花園中,焦英大咧咧道:「你說這個花園啊,我早就看它不順眼了,想剷平了建個演武場,就是我娘死活不讓……」
「幸虧有太夫人……」沈默對那種焚琴煮鶴的行徑,心裡是一萬個鄙夷。
「呵呵……」焦英笑兩聲道:「你時間寶貴,咱不閑扯了,找我有啥事兒啊?」
「咳咳……」沈默輕咳兩聲,整理一下錯亂的神經,道:「既然病好了,就趕緊上任吧,侯爺。」
「這個么……」焦英一臉為難道:「我不是跟你矯情,我也不會矯情,你讓我掌管禁軍四衛,這沒問題……說實話,被楊博革職這半年,我都憋得長毛了。」
「更進一步不好嗎?」沈默淡淡道:「十萬京營將士都歸你管了。」
「不好。」焦英使勁搖頭道:「我佔了個禁軍統領,就把英國公得罪了,現在再去當什麼京營提督,定國公也要恨死我了。」說著兩手一攤,一臉苦相道:「兄弟,不是哥哥不幫忙,可得罪了兩大國公,我家以後還怎麼混?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