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朝的軍隊主要分京軍、邊軍和衛軍三類。京軍是駐紮京畿的部隊,邊軍是駐守九邊的部隊,衛軍是指除京軍和邊軍之外的部隊,分布在全國各省及政治、軍事上要害的衛所部隊,主要職責是對內鎮壓維穩。
三類軍隊的職責不同,軍制和構成也多有不同。衛軍採取的是衛所制,軍隊是世兵,軍官只能練兵,無權調兵,遇到戰事由朝廷另派將領指揮。這樣雖可防止『強臣握兵、江山易色』,但兵將互不相識,衛所又嚴重缺乏訓練,世兵逃亡嚴重,是以其戰鬥力每況愈下,終於在近年東南倭亂和西南土司反叛中,被摧枯拉朽的消滅,已是名存實亡,其職能為各省自主募兵所暫代。
而邊兵採取的是鎮戍兵制,首先其兵源,是以從衛所等抽調精兵,和招募平民相結合,這就保證了軍隊的基本戰鬥力;然後其採取的是『兵將團艹訓練』,使將有常兵且兵馬集中,這就避免了將不知兵、疏於訓練的情況;第三,以督撫分寄的方式,使各方面大員獲得更大的兵權,有利於統一領導、協調各戰區內部的軍鎮,將其捏合成一個整體。
這顯然是一種臨戰體制,是在蒙古各部強大的壓力下,不得不採取的改變。而且在鎮戍制下,督撫的兵權雖略有加大,但其只能由文官擔任,且定期輪調,兼之邊軍的糧餉由中央提供,就避免了地方割據的出現。儘管如此,邊軍的戰力還是大明諸軍中最強的,承擔著抵禦蒙古鐵騎、保家衛國的重任。
京軍的軍制與邊軍類似,而且在國初時,其遠高於前者,類似宋朝時的禁軍。它不僅直接擔負著保衛首都的重任,而且如果外省或邊疆有重大戰事,必要時京營還得抽調部分精銳,前去增援、討伐,號稱『大軍一出,四方懾服』,有『居重馭輕,控扼天下』的作用,是皇權的根本保證。
因此,它不僅人數眾多,通常保持著三十多萬的人馬,最多時達百萬之眾,而且裝備精良,戰力高強,是名副其實的『天軍』……當然那是老黃曆了,隨著永樂皇帝作古,大明朝便刀槍入庫、馬放南山,京軍的戰力也在承平歲月里迅速的腐朽,最終在土木堡之變中全軍覆沒,自此一蹶不振,已經無法和邊軍爭鋒。
之後于謙重建京軍,將最初的三大營改為十團營,人數十萬人左右;天順八年,再改十二團營;正德年間,又改十二團營為東西兩官廳;嘉靖中葉,重新恢復三大營,設立戎政斧,由國公提督,兵部侍郎協理,並盡裁監軍內臣至今,在冊人數仍是十萬人。
除了三大營的京軍之外,燕京還有兩支部隊,一個是守衛皇宮的大內禁軍錦衣衛,另一個則是駐守京城內的武驤四衛,乃是皇帝親軍,肩負著守護京城,拱衛鑾輿的責任。這兩支部隊,都不歸兵部管轄,而是直接向皇帝負責,其軍餉裝備也是不經兵部直接領取的,都是最精良最充足的。
這兩支部隊向來由內廷御馬監代表皇帝統馭,然而嘉靖晚年遭遇陳洪反叛後,對太監的信任跌倒冰點,便將大內禁軍交給勛舊貴戚;武驤四衛交給兵部轄制——現在大內禁軍由皇帝的親舅舅、錦衣衛大都督、慶都伯杜仲掌管。而武驤四衛原先是東寧侯焦英統領,他被楊博擼了後,改由成國公朱希忠之弟,錦衣衛左都督朱希孝擔任。
這就是大明軍力的結構狀況,沈默這次準備動刀的,乃是十萬京營,當然要先讓京軍聽話才行。現任的京營提督,乃是定國公徐延德,不過老先生年紀大了,身子又不好,年前就稱病在家,已經數次上書請辭。這次沈默想要改制,他可使喚不動國公爺,所以就趁機奏請皇帝,批准了徐延德的辭呈,讓焦英接這個位子。
但焦英這廝卻稱病不受聖旨,這才迫得沈默不得不親自登門,敦請他出山。
「這個差事我不能接啊,」焦英也不跟沈默兜圈子,道出了心中的擔憂:「你是知道我的,咱焦子期不是怕事兒的人,可我們這邊的情況複雜,在京城住了上百年,糾纏太多,不像你們士大夫,銳意進取就好。」說著看看沈默道:「明白咱的意思吧?」
「知道,都沾親帶故的,你怕自己打了人家的飯碗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焦家以後沒法在京城混了。」
「是啊。」焦英深以為然道:「再說了,定國公那是什麼身份,我哪敢在太歲頭上動土。」大明如今僅存五位國公,除了南京的魏國公、雲南的沐國公外,就是在京城的定國公、英國公和成國公三位,數量比親王還要稀少,其地位也超過了那些一輩子沒見過皇帝的藩王。
而焦英家裡,既不是開國元勛、也不是靖難功臣,而是洪武中內附的蒙古貴族,賜姓焦。在天順年間才因功勞封的侯爵,既非根正苗紅,又是新晉世家,本來在京城勛貴家族中都不上數,卻因為先帝寵愛,地位驟起,隱隱有與三大國公平起平坐之勢。有道是『人紅遭人妒』,像焦侯爺這樣紅得紫黑的新貴,遭到的嫉妒如果能換錢,早就成京城首富了。
「我不會讓你為難的……」聽了焦英的解釋,沈默點頭道:「如果是定國公同意了呢。」
「那得真同意。」焦英道:「要是大人你想干點事兒的話,不光他,還得另兩位國公也同意,得這三位都不拆台了,您這戲才能唱起來。」
「如果他們都答應了呢。」沈默望著焦英道。
「我隨你調遣。」焦英一拍桌子道:「讓我往東不往西,讓我攆狗不抓雞。」
「好!」沈默擱下茶盞,起身道:「你在家等著吧。」
焦英不知道沈默哪兒來的自信,不過他相信,這傢伙只要說到,就會做到……謀而後動的好處,就是什麼情況都事先預計到了。一旦開始行動,便如行雲流水毫無滯澀,遇到什麼情況都會有對策。
當天下午,沈默命人備一份恰到好處的禮品,便往緊挨著大內、東依前海、背靠後海的定府大街去了。顧名思義,這條街便以定國公府而得名,而這定國公府也毫不客氣的佔據了大街的一邊。看著那延綿不絕的高牆碧瓦,感覺半天還走不到府門口,沈默不由暗嘆道:『果然是不怕不識貨,就怕貨比貨,本以為東寧侯府就夠氣派了,但和這國公府的氣勢一比,給人家提鞋都不配啊。
外行看熱鬧,內行看門道,沈默不止驚嘆於定國公府的雄偉,更是對其選址佩服的五體投地……就其風水而言,這座國公府的選址,佔據了京城絕佳的位置。燕京據說有兩條龍脈,一是土龍,即故宮的龍脈;二是水龍,指後海和北海一線水脈,而定國公府正好在兩條龍脈交匯之處,又怎麼能不旺呢。
據說這裡是中山王徐達,當年在燕京常駐時選好的宅邸,再觀其家子孫興旺繁衍、富貴長久的昌盛景象,可見龍脈之說,確實有些神跡。
胡思亂想著,轎子停了,透過碧紗窗,沈默看到府門前那對巨大的石獅子,這才回過神來,對外頭道:「去通稟一聲。」
胡勇便揣著沈默的名帖往國公府的門房去走去。一邊走,心中還有些埋怨他道:『大人也真是忙糊塗了,國公爺是隨便想見就見的嗎?萬一要是吃了閉門羹,您的臉面可要受損啊!』他在京城久了,對此間的人情世故已是十分清楚,知道這些世襲罔替的國公爺,地位都是鐵打銅鑄的,只要有大明朝一天,他們就是貴不可言的頂級世家;而文官們雖然可以煊赫一時,但你方唱罷我登場,誰也沒有長久的富貴……哪怕權傾朝野數十年的嚴嵩,還不是落得墳前偷食,祠堂安身的凄慘下場?
在勛貴們看來,文官鬥來鬥去就像一場鬧劇,不知道什麼時候,台上耀武揚威的主角兒,就被打落台下永不翻身,因此對於文官,勛貴們總是客氣中透著輕視,並不會真把他們當回事兒。而且朝中歷來對勛貴與文官相交比較敏感,所以哪怕沈默貴為大學士,也有吃閉門羹的危險。
『還是應該先預約一下的好……』胡勇暗自嘀咕著,只能硬著頭皮對那倍有派兒的門子一抱拳道:「勞駕,我家中堂大人前來拜見國公爺,煩您遞個帖子。」
那門子生得濃眉大眼,穿一身簇新的藏藍色對襟直領罩甲,內為月白貼里,足蹬雪白底兒的快靴,大熱天兒一滴汗都沒有,說起話來不卑不亢,亦不盛氣凌人,酷似一位風度翩翩的縉紳君子……這就是國公府的派頭,也怪不得胡勇會自慚形穢。
門子客客氣氣的接過名帖,一面讓人進去通稟,一面請胡勇門房裡喝茶。禮數之周到,讓也算見過世面的胡勇,又是好一個感慨……不過他還是為自家大人捏一把汗,不時的往那扇側門張望著。
等了好一會兒,那扇該死的側門始終沒有打開,不過那扇更該死的正門,卻緩緩地大開了,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,身材俊俏,輕裘寶帶,唇紅齒白、美服華冠。雖然年輕,舉手投足間,卻盡顯大家風範,不帶絲毫的煙火氣息:「小侄文璧恭迎沈世叔大駕光臨。」
「竟勞世子大駕,實在是過意不去。」沈默從轎中下來,笑吟吟與那世子見禮,看清了許文璧的丰姿相貌,他不禁心中暗嘆:『果然是一代新人換舊人,自己還覺著沒老,可看著人家年輕人,還真有些比不了。』
卻不知那徐文璧也心中暗驚,他雖然對這位年輕的閣老多有耳聞,但從未見過本人,此刻一見果然是更勝聞名……這時候講究三十而須,沈默已經蓄起了飄逸的五綹美髯,骨子裡透著書卷氣,配上那含而不露的威嚴穩重,還有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睛,百分百的青年人偶像。許文璧雖然是眼高於頂的國公世子,也一樣被他的相貌和氣質所傾倒,竟有些小緊張的恭請沈默入府。
望著大人被人恭敬的請進去,站在門房外的胡勇自嘲的笑笑道:「俺這叫……傭人自擾吧。」
「是庸人,胡哥。」一會兒工夫,兩人已經打得火熱,那門子小聲提醒道。
「都差不多啦。」胡勇咧嘴笑笑道:「進去涼快,不在這兒挨曬。」便轉身進了門房。
那門子看著緩緩閉上的大門,心中有些奇怪,這些年還沒見府上開正門迎過誰呢……進了府,許文璧請沈默坐上抬輿,自己也上了一具,然後轎夫們平穩起輿,平穩向前行去。
比起獨具匠心、巧奪天工的東寧侯府來,定國公府要威嚴的,府邸建築分東、中、西三路,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嚴格的中軸線,貫穿著的多進四合院落組成。中路的殿堂屋頂,全採用綠琉璃瓦,彰顯著國公府邸的威嚴氣派。
不過對沈默來說,還是東寧侯府的別出心裁能讓他動容。國公府再氣派,無非就是縮小號的皇宮,根本無法讓整天在皇宮上班的沈閣老,興起哪怕一絲的驚嘆。但他這份淡定,落在許文璧眼力,就成了沈大人見慣世面、沉穩從容的表現,不由又增加幾分好感。
兩乘抬輿穿過前院的月門洞,徑往後府行去。這竟是把他當成關係親密的客人,沈默也安之若素,似乎毫不意外。抬輿在國公府後花園中穿行,花園內古木參天,怪石林立,環山銜水,亭台樓榭,廊迴路轉,比前院要耐看得多。沈默望著翠山碧水、曲徑幽台,心中突然想起句話,怪不得人家說:『窮人說富,必是『穿金戴銀』,而真正豪門公子說富,只說是戲散了,『燈火下樓台』。』沒有這個環境,這個條件,確實培養不出真正的貴族……但轉念一想,自己又不想把兒子們培養成貴族,何苦羨慕人家呢?
胡思亂想間,抬輿在一處藤蔓葳蕤的藤蘿架下的落地,沈默便見個身穿葛佈道袍的老人,坐在躺椅上,朝自己微笑道:「殘廢之人不能全禮,江南先生切莫見怪。」
這老者的相貌,與那許文璧頗有三分相似。沈默下得抬輿,便聽許文璧介紹道:「這是家父。」
「下官沈默拜見國公爺。」沈默趕緊一躬到底……按說大學士與國公勛貴是平禮相見的,但他不介意拜一下這位當朝第一勛貴。
徐延德趕緊讓世子把沈默扶住,請他坐下喝茶。躺椅邊上有一個石桌、四隻石凳,沈默坐在定國公的對面,世子在下首作陪。不知何時,那些轎夫已經無聲的退下,藤蘿架下只剩下他們三人。
「這真是個神仙去處。」藤蘿的濃蔭遮住了曰光,涼風習習吹來,令人心曠神怡,沈默不由贊道:「國公爺好享受啊。」
「什麼享受不享受,」徐延德開心笑道:「苟延殘喘罷了。」
邊上徐文璧起身笑道:「父親和沈世叔聊,我給你們泡茶去。」
「怎敢勞煩世子?」
「讓他去,今兒沒外人。」徐延德笑道:「你也別叫他世子,就叫文璧好了。」
「豈敢豈敢。」
兩人說著話,徐文璧起身來到藤架下一角,那裡木架懸空支了一隻木桶,木桶底似乎是沙濾,只見有斷線珍珠般的水滴從桶底滲出,這些水珠又流進一根長約丈余,且鋪了寸把厚銀白細沙的寬大竹筧。最後,這些經細沙反覆過濾後的晶亮水珠,滴入一隻潔得發亮的白底青花瓷盆中。
看著這套東西,沈默腦中兀然蹦出一句廣告語:『娃娃哈純凈水,二十四層凈化……』原以為自己在喝茶上就夠講究的了,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,還有更講究的。
見他看了一眼那過濾裝置,徐延德笑道:「不這樣就糟蹋了南京他叔叔送來的茶。」
沈默腦海中浮現出徐鵬舉那張寫著『酒色財氣』的臉,不由笑道:「想不到,魏國公也有這份雅好。」
「嘿嘿,他要真好這口,這點一年才產五斤『龍園勝雪』,也輪不著我消受了。」徐延德得意的笑起來。
聽到『龍園勝雪』四個字,沈默一下想起了胡宗憲,自己還珍藏著他送的半塊茶餅,也不知默林兄怎麼樣了,是否已經釋然了?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