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主力尚存,且仍有霧宿的基地,但既沒有消滅班詩蘭的海盜,又丟掉了馬尼拉,還被俘虜了總督大人,這對西班牙人的打擊是致命的。原先屈服於他們銀威的當地土著,開始明顯的不安分起來,隨時都可能會和馬尼拉的中國海盜裡應外合,徹底把他們趕出呂宋群島去。
更嚴重的是,這是西班牙帝國全球擴張以來,所遭受的最大失敗,這讓一直狂妄自信的西班牙士兵深受打擊,士氣萎靡不振,如果再不休整,恐怕不用外敵來襲,渙散的軍心就將殺死這支部隊。
這時遠征軍高層也出現了嚴重的分歧,有人說應當固守待援,等援兵到了,重整旗鼓再戰;有人說應該撤回墨西哥再作打算,但無論哪一派,其實都喪失了戰鬥的勇氣,表現出前所未見的怯懦。
就在臨時指揮官薩爾西多為此傷神的時候,『中國海盜』派出了通譯,來到霧宿下達通牒,道:「此地非爾所有,乃大明天朝藩籬之所。爾侵略藩土,殺害藩王,其罪過已震怒天庭。今藩主前來,是復我藩籬,護我僑民,爾安敢寧頑不靈,對抗到底?』話鋒一轉,又勸說道:『此處離爾國遙遠,安能久乎?藩主動柔遠之念,不忍加害,開爾一面:只要爾等秋毫無犯,撤離呂宋四島,並發誓永不再回,則可放還彼總督及一干俘虜,任爾等歸去。」最後嚴正警告道:「如若執迷不悟,明曰環山海,悉有油薪磺柴積壘齊攻。船毀城破,悔之莫及!」
薩爾西多趕緊召集貴族和軍官,討論如何應對。最後他們一致認為:『如果繼續戰鬥下去,可怕的命運將降臨到每一個人頭上。而且總督大人和國民的生命無比高貴,不應該為了意氣之爭,枉顧他們的安危。』其實冠冕堂皇的說辭下,是他們想讓黎牙實比回來承擔責任,這樣自己就沒什麼事兒了。
雖然薩爾西多還想戰鬥下去,但不能違背集體決議,於是找來己方的通譯,給『中國海盜』回信,表示同意休戰,答應對方的條件。並威脅對方,不準劫掠過往西班牙商船,否則將引大軍前來,將他們統統剿滅。
但那中國通譯擔心會激怒對方,再翻臉打起來,於是在文字上稍作潤色,就成了『願罷兵約降,請乞歸國』之類的謙卑之詞,反正洋鬼子又不認識。
隆慶元年七月初八,在八艘中國戰艦的監視下,西班牙人交出了所有城堡、武器、物資,接收到了包括總督黎牙實比在內的一百餘名本方俘虜,加上家眷、僕從共計一千二百餘人,乘坐五艘大船,撤離了呂宋島。其實還有數千名奴隸和僕從軍,但一來沒有這麼多遠洋大船,二來這些人容易傳染疫病,所以就把他們遺棄在呂宋了。
望著消失在海天相接處的帆影,林鳳十分不解的對一個中年儒生道:「師傅這樣做,太便宜他們了。」
那表情淡然的儒生,正是南洋公司的總裁鄭若曾,馬尼拉光復的消息一傳回澳門,他便在兩艘軍艦的護送下,來到呂宋主持工作。釋放俘虜,換取西班牙人撤軍,正是他抵達此處後的第一道命令。
「是啊,是便宜他們了。」鄭若曾點點頭,有些黯然道:「眼下是我們贏了,他們輸了,想要徹底消滅他們,也不是不可能的。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但他們只是西班牙帝國的九牛一毛,如果我們做絕了,惹得西班牙人全力報復,咱們必敗無疑!」頓一頓,低聲道:「況且這一仗已經拖得時間太長,如果再打下去,會惹來大麻煩的。」
「唉……」林鳳是個聰明人,又學過國際政治,當然聽得懂老師的話,狠狠一掌拍在欄杆上,粗聲道:「說到底,就是他們背後有個強大的國家全力支持,咱們卻還得提防朝廷背後插刀!」
「不錯……」鄭若曾聞言沉默片刻,頷首道:「勝敗決於廟堂之上,如果沒有朝廷支持,我們只威風一時,卻無法長久發展啊。」
「如何才能讓朝廷支持咱們?」林鳳看一眼老師,一臉牢搔道:「說不定在他們眼裡,咱們跟草民沒區別呢。」
「你不用探我的口風。」鄭若曾似笑非笑瞟他一眼,淡淡道:「不該告訴你的,我一句也不會說。」
「那算了……」林鳳有些氣惱道:「整天神神秘秘的,讓人不踏實。」
「我只能告訴你……」頓一頓,鄭若曾悠悠道:「我們的處境會越來越好,也是十年後,甚至五年後,朝廷的態度就會大為轉變,那才是我們大展宏圖的時候。」感情這次是小試牛刀。
「是嗎?」林鳳精神一振道:「你不是耍我吧?」
「耍你有意義嗎?」鄭若曾板起臉來,沉聲道:「但這需要我們上下同心協力,咱們這邊要嚴格依命行事,不能給上面添亂子,而是要爭光!」
「是!」林鳳沉聲應道。
「總督大人,您的小臂可能保不住了。」檢查完黎牙實比的傷口後,醫生面帶憂愁道:「已經發炎化膿了……」
「幸好只是左臂,不然我可能要被教會燒死了。」黎牙實比竟然還能自我安慰,可見其神經之粗大,其實像他們這種人,不管有多少光環籠罩在身,本質上都是看淡生死的冒險家,這次能撿回一條命來,他就很滿意了,淡淡吩咐醫生道:「儘快安排手術吧。」
「是。」醫生的臉上帶著崇敬的神色。
待那醫生退下,船長室里只剩下他和薩爾西多兩人。
「感謝你能在乎我的生命。」黎牙實比用右手端起酒杯,敬薩爾西多道。
「我曾發誓效忠於閣下。」薩爾西多微微欠身道:「這次的責任也由我來承擔吧。」
「不。」黎牙實比搖頭道:「我是總督,責任應該由我來承擔。」薩爾西多還要說,被他一舉酒杯阻止道:「我將親自回國,向國王陛下請罪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並遊說派遣一支強大的遠征軍捲土重來。」
「可我……」薩爾西多的表情有些難堪道:「已經和他們簽署條約了。」
「你不是帝國全權總督,不作數的。」黎牙實比一臉正經的賴賬道:「帝國征服亞洲的雄心不能就此熄滅,這條南太平洋航道,也不能受制於人。」
薩爾西多無語良久,才低聲問道:「你有多大把握?」
「從帝國的尊嚴講,不能接受這種慘痛的失敗;從國王陛下的雄心講,更不允許失去進軍亞洲的跳板。」黎牙實比頭腦十分清醒,說完有利的,也沒有避諱不利之處:「但是我國在南北美的擴張太猛,以至於墨西哥總督抽調不出更多的兵力。只有從本土調兵,然而國內的局勢也不太好,那些低賤的尼德蘭人在鬧讀力,法國人也摻和在裡面,帝國還為了教皇,與奧斯曼帝國開戰,想讓議會同意一個龐大的出兵計劃,實在是太難了。」
「國王陛下不會為了遙遠的東方,而跟議會翻臉的。」薩爾西多道:「畢竟他們剛剛修復了關係。」
「我會儘力遊說的。」黎牙實比心裡也沒底,但他的決心不容動搖道:「至少……呂宋,我是一定要奪回的!」
當呂宋光復的消息傳到燕京,已經是時近中秋,天氣漸涼了。
沈默心裡一塊大石終於落地了,但也只是高興了片刻,因為他知道,一直順風順水的西班牙人,是不會甘心接受失敗,定然會捲土重來的……只是或早或晚而已。他授意鄭若曾不要趕盡殺絕,給呂宋的西班牙人一個體面的收場,就是為了避免激怒西班牙人,以免他們不管不顧,早早就殺回來。
沈默需要這場大戰晚一些爆發,因為他還需要時間掌握權力,只有擁有了決策的權力,才能更好的調整國家的政策,使海洋上的勇士們不再孤獨。
能擊敗一個帝國的,只有另一個帝國。但大明能調整到那種狀態嗎?想一想在政治鬥爭泥潭中越陷越深的朝廷上下,沈默的心情就變得惡劣起來……高拱去後,政潮並未有平息的意思,反而愈演愈烈之勢。言官們緊接著將矛頭對準了郭朴。一開始彈劾他『德行不佳、喜好奉承、作為輔臣很不稱職』,然而隆慶皇帝不肯再黜落閣臣,措辭生硬的拒絕了言官們,且含蓄的警告他們,不要趕盡殺絕。
然而權威一失,就要用十倍的威壓才能換回來,隆慶皇帝並沒有舉起殺威棒的魄力,所以言官們根本不怕他,反而絞盡腦汁,搜集各種罪狀來攻擊他。然而郭朴此人,為官清廉,處事公正,為人寬厚,有長者之風,與急躁刻薄、把人得罪遍了的高拱不同,他的人緣一向很好。
朝中大臣都知道,其實羅織的那些罪名都是虛的,郭朴真正的罪狀,在於他一直不肯阿附徐閣老,而與高拱在一個戰壕里。往前說,他曾跟高拱反對過《嘉靖遺詔》,公開質疑過徐階。後者,處胡應嘉以削籍的票擬,是他親筆起草的,這就大大得罪了,認親不認理的言官們……他們認為內閣內部存在一個陰謀集團,時時刻刻策劃反對徐閣老,要對他們言官不利。
現在,高拱已經滾蛋了,郭閣老,你還賴在這兒幹什麼?
所以言官們對郭朴的進攻,是持續而猛烈,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。
然而同情郭朴的大有人在,不少中立派,甚至徐黨本身的骨幹大臣,也借各種機會,找到徐階為他說情。這有些出乎徐階意料,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,自己竟有些控制不住那些言官們了。
一直以來,為了避嫌,徐階很少直接接觸言官,更不會直接指派他們干這干那。大多數時候,都是通過張居正,把自己的意思傳達給幾個骨幹,然後再由這些骨幹去造勢煽動其他人。這種手段屢試不爽,還讓人抓不住把柄,徐閣老十分滿意。
然而其副作用也漸漸顯現出來了,這種方法的控制力太弱,當言官們殺得興起,眼紅別人大出風頭,不用任何人指示,也會主動到處咬人的。甚至因為看到先驅者安然無恙,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,深文羅織起來,完全沒有底線,更加肆無忌憚!
就像打開了封印著天罡地煞的盒子,你能放出來,卻別想收回去。
徐閣老沒法自己打自己的臉,禁止言官們再彈劾郭朴,況且他心裡,也真的不想再見到郭朴那張討厭的臉了。
就這樣僵持到本月,言官們終於徹底不要臉了。先是上書彈劾郭朴,說他『先前以父喪,奪情出仕,欠缺孝道,早就為輿論所不齒』。又說他『母親年老多病,他卻不思乞歸,不肯去給母親養老送終,實在是有傷風化,令人齒冷。』惡毒的詆毀,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就差直接說,你快滾吧,我們不想見到你了!
這大半年下來,先是陪著高拱一起憂心憤怒,後是自己被罵的奄奄一息,郭朴早就不堪忍受,上疏請辭了……只是皇帝一直沒批罷了。此番又被人家拿孝道潑污,郭朴終於不堪忍受,一連上了七本乞休疏,又在乾清宮外跪了半天。
皇帝見他去意已決,終於召他進來,問道:「顧命大臣中,高卿已經棄朕而去了,難道郭卿也要因為區區人言,也離朕而去嗎?」
「人言如刀,刀刀奪命啊……」郭朴泣道:「臣已名聲喪盡,縱使臣能唾面自乾,可朝中哪裡還有我的立錐之地。」
隆慶心裡咯噔一聲道:「朕是相信郭卿的。」
「可您堵不了悠悠眾口。」郭朴這話,已經說得很直白了。
人總是在逆境中成長的,這半年蹂躪下來,隆慶也比以前明白多了,至少能聽明白這些老傢伙的話里話和話外話了。
沉默良久,皇帝才吐出三個字,黯然道:「奈若何……」其實隆慶也早就忍無可忍,就在上個月,他曾經下旨內閣,擬對科道進行考察……僅僅半年前,科道官就被京察過一次,現在皇帝又要考察,還是專門針對言官的,顯然皇帝要拿他們開刀了。
然而身正不怕影子斜,為官清正無過錯者,自然不會畏懼考核……退一萬步說,這江山都是皇帝的,他要再考察言官,也不算過分的要求。然而徐階卻為了保護言官,以『不合規矩、有打擊言路之嫌』為由,而諫止了皇帝。
奈若何,奈若何,正是這位年青帝王心裡苦悶的宣洩。
發泄夠了,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。隆慶只得批准了郭閣老的辭呈……郭朴走時,雖然得到的賞賜沒有高拱多,但比他要風光多了,他的學生都去送他,交好的部堂大臣也來了好幾個,甚至還有葛守禮和朱衡這樣的老臣。與當初高拱走時,孤零零隻有兩人相送的場面,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恐怕不能只用人緣的差距來解釋吧?
郭朴走時,沈默並沒有去送,是郭朴不讓他來的,因為他在兵部的改革到了緊要關頭,郭朴擔心會給他惹麻煩。其實他對老郭的印象很好,而且十分感激……若不是郭朴曾經在兵部做過侍郎,利用自身影響力,幫他壓住了反彈,沈默對兵部的整頓,斷不會像現在這樣順利:
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,他便讓兵部改了門庭。他一上來,先辦了武庫司的郎中,從其在京城的數處宅院中,搜出近百萬兩的資財,果然是武庫武庫,又閑又富啊!
然後由武庫司這條線,追查到車駕司,車駕司郎中看到前者的下場,根本沒有頑抗的想法,準備主動向欽差交代問題。然而在他自首的前夜,卻被發現淹死在護城河裡。
同一天晚上,武庫司郎中也瘐死在天牢中,一時間京師震動,人言沸騰,都在猜下一個遇害的該是哪個郎中。
然而這個案子,沈默並未過問太多,只是督促順天府早曰破案,然後沒過幾天,調令下來了,兵部左侍郎王崇古,以尚書銜出任三邊總督;兵部右侍郎霍冀,與宣大總督譚綸對調。不知情的,都說這顯示了朝廷整軍備武的決心——兩大侍郎出鎮邊陲,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啊!
但有人說,這根本是把他們放逐了。不過他們想不通,山西幫這是怎麼了?咋就逆來順受的任人魚肉呢?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