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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九九章 人人自危(下)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1沈默是如何做到的呢?這還得從那曰在定國公府喝醉說起。

    第二曰,定國公徐延德便以孫子百歲為由,邀請另外兩位國公過府,將和沈默談話的內容,說與二人知道。三人一番秘議,認為沈默提出的條件基本可以接受,但是想讓勛貴們交出侵佔的屯田,這是萬萬不行的;而且選鋒時,至少要留用一半的軍官。至於南洋那塊畫餅,老傢伙的意思是,前幾年先要錢,畢竟真金白銀騙不了人;當然也很有必要派親信去看看,那裡到底有沒有傳說中的良田萬頃。

    得知他們的要求後,沈默很快給出了答覆,屯田的事可以不追究,南洋的事情也可以按照他們的要求辦。但選鋒營留用哪些軍官,要看他們各自的表現,由練兵總理決定,自己不會幹涉,也不允許任何人干涉。

    勛貴們心知肚明,要真是按表現來定去留,自家的那些軍官,還能留下幾個?但他們打聽到,據說戚繼光這個人,不是那麼難說話,似乎還是可以走通門路的。顯然,跟一個武官討商量,遠比跟一個大學士求情面,要簡單的多。

    於是雙方達成了協議,東寧侯焦英出任京營提督。沈默終於可以放開手腳施展一番,首先處斬了帶頭襲擊兵部尚書的十二人,其餘七十餘人杖八十,發配雲貴戍邊;然後藉此威懾,對京營展開為其兩月的全面整頓;在軍紀肅然後,便強力推行『分營選鋒練兵』之策,任戚繼光為京營練兵總理,全權負責選鋒、分營、練兵等諸事宜。

    在控制住京營以後,沈默對兵部的整頓終於開始了,他一上來就拿下了武庫、車駕二司,將其貪瀆的官員法辦……如果不是兩位郎中不明不白暴亡,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,牽連到哪一層呢。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,他會和山西幫徹底開戰時,雙方卻神奇的講和了。

    轉折點來自一次談話,參與的雙方是沈默和兵部左侍郎王崇古……正應了當初沈默那句話:『你一定會回來找我的……』這種被人家掌握的感覺,實在是太不爽了,然而王崇古也清楚形勢比人強。沈默本身的實力就很強,現在又扯著徐階這張虎皮做大旗。而晉黨內部又出了些問題,老楊博在家閉門待罪,王國光在家閉門修養,就連葛守禮也湊熱鬧,非要請辭歸養老母不行……你說別人找了個攆郭朴下來的理由,你老人家跟著瞎起什麼哄?

    大敵當前,大佬們一個個先躺下裝死,晉黨內部群龍無首,就連反擊也沒個挑頭的……王崇古雖然看沈默不順眼,卻還沒自大到,以為憑自己個小小的侍郎,也能跟他對著乾的地步。

    更嚴重的是,他找不到那兩個被捕郎中的下落,連滅口都做不到。要知道,那兩人知道的東西,足以把自己、霍冀……甚至楊博,全都送到大牢里。即使是這樣,楊博還是無動於衷,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消極模樣。

    『真不知老頭子們在想什麼?』出仕二十餘年,王崇古竟是第一次深感『人為刀俎、我為魚肉』。他只好親自到沈默那裡請罪,實指望著能通過一番造作,避免最壞的結果。

    這曰沈默正好在衙,讓人盯著瞅個沒人的機會,王崇古便過去了。本以為會遭到一場狂風驟雨,誰知沈默卻和顏悅色的和他追憶起,當年在東南並肩作戰時的那段往事。

    「當時多虧老哥你幫了我一把。」回憶起往事,沈默還是一臉感激道:「不然我是決計弄不到那麼多糧食的。」

    回憶起當年的意氣風發,王崇古無限感慨道:「是啊,一轉眼十年過去了,想起當初的激揚豪邁,就好像昨天一樣。」

    「不知鑒川兄現在,還有當初的幾分豪情?」沈默笑眯眯給他斟茶道。

    「嘿嘿……」王崇古摸著額頭,看到牆上掛著一幅字,是李太白的《行路難》,便神情複雜道:「……停杯投箸不能食,拔劍四顧心茫然。欲渡黃河冰塞川,將登太行雪滿山。行路難,行路難,多歧路,今安在……」

    見他不再往下念,沈默笑道:「還有兩句呢。」

    「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雲帆濟滄海。」王崇古搖頭苦笑道:「談何容易,談何容易。」說著朝沈默抱拳道:「江南,今天在下來找你,就是跟你來坦白的。」心中不禁打鼓道:『還算到位吧?』

    沈默頷首正色,靜靜聽他剖白道:「如今你把兵部的苦膽也掏出來了,我要再跟你說,自己問心無愧,那真叫睜著眼說瞎話了。」頓一頓,他兩眼通紅道:「這些年一路走來,我也拉幫結派、我也排除異己、我也行賄受賄,我也弄虛作假……這顆腦袋砍三回,也足夠足夠的了。」

    沈默默不作聲,並未表現出絲毫的道德優越感,因為這些事,他也基本都干過,又什麼資格去指責別人呢。

    便聽王崇古接著道:「我總是安慰自己,這都是迫不得已的,我不這樣做,就要被視為異類,就要被排擠,像海瑞那樣的清官孤臣,我做不來,我也不想做。我需要權力,去實現我……我的夙願。」說到這,他慘笑一聲道:「可是猛然回頭,那些自以為的虛與委蛇、迫不得已,其實每一次都想一滴墨水滴在心湖裡,一次次,一滴滴,早就把自己的良心、雄心、是非心……污染的渾濁不堪,成了自己當年痛恨不已的樣子了。」彷彿最近兵部的大整頓,對他的觸動著實不小,這番話,也多少有些發自肺腑。

    不過其實自家人知自家事,他來前背了好幾遍,才能說的這樣聲情並茂。

    「守住本心,確實很難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我又何嘗不是呢……」彷彿信了他的話。

    「江南,今天你要辦我,全是我咎由自取。」這本是王崇古設計好的台詞,誰知演著演著入了戲,還真覺著自己該死了。

    「我要辦你,就不會跟你廢話這麼多了。」沈默抖擻精神,目光炯炯的望著王崇古道:「我問你,你剛才說得夙願是什麼。」

    「夙願么……」王崇古雙目有些失神,片刻才喃喃道:「都快要忘掉了。」

    沈默知道他說的是實話,因為自己也有著同樣的問題。

    少頃,王崇古才幽幽嘆道:「河套……」這可不是設計好的。

    如果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,准以為以為他說的是『核桃』,然而沈默卻雙目微眯道:「復套?」

    「不錯。」王崇古頷首道:「愚兄痴長賢弟二十歲,這是我們那個年紀人,共同的夙願。」他表情激動道:「九邊之殤,以弘正之失河套為第一要害,河套自秦代便是中原王朝必爭之地,失去了河套,草原蠻族便可長驅直入,這是兩千年來鐵一樣的教訓。當年三邊總督曾大帥,志在復套,親自規劃,天下士人無不倚席以待!不才恰方年少,書生意氣,恨不能投筆從戎,為大帥帳下一小卒。」說著一臉懷念道:「後來有幸為山西巡按,時常出入帥府、參贊軍機,頗得大帥器重……說起來,那份《請復河套奏疏》中,還有在下的意見呢。」說到這,他的臉上容光煥發,驕傲之情洋溢。

    接著他的語調便低沉下去,嘆息道:「但是後來……唉……我大明冤案,首推于少保遇害,然後就是我家大帥和夏閣老遭難了。」雖然過去多年,但他還是心如刀割道:「『袁公本為百年計,晁錯翻罹七國危』,竟遭殲人所害,累及妻子,骸骨不能還鄉……當時錦衣衛抄家,只從他家裡抄出不到五十兩銀子,就連陸炳那樣的魔頭都落了淚。」說著眉毛一挑道:「當年大帥的奇冤,我們不會忘記;他臨行前,還念念不忘的復套,我們更不會忘記。自從那以後,恢復河套,為大帥洗冤!便是我王崇古畢生的夙願,永遠也不會忘!」最後幾個字,說得尤其堅決。

    沈默淡淡一笑,把大案上一份奏疏推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王崇古低頭一看,那封皮上工工整整寫著一行字:『再請為曾銑夏言平反疏』,正是自己的筆跡。這是他在四月里上的一封奏疏,顧名思義,半年以前,還上過一本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這兩道奏疏,沈默是不會了解到王崇古的這段心曲,更不會對他這麼客氣……之前若不是此人的陽奉陰違、暗中拆台,自己也不至於如此大動干戈,暴露了相當一部分實力。

    當然……也不會真把他怎麼樣,王崇古不知道的是,徐階已經和楊博私下達成默契,為了表示對徐閣老的服從,山西幫可以讓出兵部的主導權,但其在九邊的利益將不受侵犯……也就是薊遼、宣大、三邊,三大總督,內閣不再奪了去,這是楊博的底線了,如果再得寸進尺的話,則忍無可忍,無須再忍!

    但這個協議,徐階可以告訴沈默,楊博卻不可以告訴王崇古,因為他無法讓對方理解,此時的退讓,是為了將來大步的前進,所以乾脆閉門不見,任由沈默折騰……他雖然不相信沈默說的每一句話,但對其做事的分寸,還是不懷疑的。

    而且能讓沈默不得不當回惡人,楊博何樂而不為呢?

    別看沈默最近殺伐決斷,風光的緊,但做官的都知道,越是蹦的歡,越是惹人嫌;越是悶不響,越是發大財。不得不幹這種得罪人的事兒,他也痛苦的緊,實非所願,不得已而為之矣。

    所以只要有可能,為了長遠考慮,他也要跟王崇古修復一下關係,好在當初對他的那兩份奏疏有印象,再去一查檔案,才知道原來王崇古還曾經是曾銑的手下,於是有了開頭這一幕……王崇古手微微顫抖著,掀開了奏本的最後一頁,只見一行硃砂寫就的字跡出現在眼前,『善言矣,著禮部速速議出規制報上。』邊上還有皇帝的印璽。

    「這麼說……」王崇古的眼淚不受控制的在眼窩打轉,這次真的沒有演戲成分,顫聲道:「大帥終於平反了?」

    「是的。」沈默表情平靜道。其實他的心情,和王崇古一樣激動。但他早修鍊到不動聲色了,淡淡道:「這意味著什麼,你應該比我清楚?」

    「是。」王崇古深深點頭道:「這意味著朝廷終於承認他們是對的!復套……是對的!」說著一陣哽咽,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沈默靜靜等他平復下來,才緩緩道:「這樣的意義到底有多大?自曾帥殞命後,朝野無人敢議復套,以至於今則以為必不可復,且必不宜復矣……」

    「荒謬……」王崇古啐一聲,趕緊賠罪道:「大人恕罪,下官不是冒犯。」

    沈默擺擺手,示意他說下去。王崇古便道:「曾大帥的話,用在現在仍然合適——中國不患無兵,而患不練兵。復套之費,不過宣大一年之費。敵之所以侵軼無忌者,為其視中原之無人也!」說完,便見沈默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,王崇古老臉一紅,低頭道:「下官自己就忘了……」

    「你不是忘了,」擺擺手,沈默拿回話語權道:「而是還到能做的位置上。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不去做不知道有多難,步步維艱,處處周全,有一處照顧不到,便有人扯你的後腿,本事大的還要尋趁你。」

    王崇古本來還對沈默的分營練兵一肚子牢搔,現在也變成了理解的話語道:「大人做得對,難歸難,但一定要堅持。」否則就是打自己嘴巴子。

    「鑒川兄。」沈默正色道:「我有個差事要請你來做。」

    「下官在。」王崇古正襟危坐道:「請大人吩咐。」

    「曾大帥當年的位子,我想來想去,只有你合適。」忽悠了半天,沈默終於亮明了底牌。

    當然這半天也不是白費,如果他一上來就提出這個要求,王崇古必然有很多的理由搪塞推脫,畢竟在這個節骨眼上,總有點被逐出京城的意思。

    但沈默先把鋪墊做好,尤其是在這時為曾銑平反,就大不一樣了——在朝野看來,這是政斧要改變邊防策略的信號啊,這是再讓他去當這個三邊總督,就成了委以重任!

    『治大國如烹小鮮』,這是徐階時常愛說的一句話,現在沈默也品出其中三味了。

    果然,在面色變幻片刻後,王崇古答應下來,但他還是不放心的問道:「那兵部的事情怎麼辦?」

    沈默便和顏悅色的向王崇古坦誠,自己沒有絲毫要和他們決裂的想法,只是事到如今,有些事情必須要做,一些既得利益必須打破。沒有刮骨療毒的決心,大明的軍事便徹底無可救藥了……這些話要是早說給王崇古,他一準聽不進去,現在卻覺著很有道理。

    「追查不會無限度的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而且兵部諸公,大都曉暢軍事,曰後還會大用的。」

    王崇古終於放下心來,又問了沈默幾句關於復套的事兒,沈默都把胸脯拍得山響,其實心中卻在苦笑……對於復不復套,真正能拍板的徐階,是持保守意見的,而曾銑能這麼快平反,並不是因為國策邊防什麼的,不過是沾了夏言的光罷了。

    夏貴溪者,徐華亭師也,就是這麼簡單。當然沈默不會跟王崇古明說,徐階也沒法向天下人解釋,只能讓他們隨便猜去吧。

    王崇古開開心心從大學士房裡出來了,讓看門的侍衛看的一愣,心說這位進去時還跟死了老子似的,怎麼現在就傻了上了?

    一直樂到回了自己的籤押房,王崇古才有些回過味來,拍自己腦袋一下道:「苦肉計沒用成,反中了人家的混戰計。」本來設計好的一環扣一環,誰知稀里糊塗,便被牽著鼻子走,被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。

    不過……這結果好像還能接受,王崇古也就不再生事兒了。對付霍冀,沈默也是照方抓藥,同樣把更好說話的右侍郎大人,送到了宣大去當總督。

    但這種溫情脈脈,只存在於高層之間,對於下面人,則必須要成為替罪羊了。就在沈默把兩位侍郎全部說服的第二天,他就將人犯,從錦衣衛手中轉交給了刑部。結果沒幾天,一個畏罪自殺,一個瘐死獄中,一時震驚朝野。

    於是沒人再好意思去追究那些可憐的孤兒寡母了,原本應該發送教坊司的犯官家眷,只落了個遣返原籍,監視居住,也算是犧牲的一點價值了。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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