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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零一章 中秋之亂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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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皇后清清冷冷,貴妃則說話帶刺,讓若菡如坐針氈。

    副桌上的怪異的氣氛,連鄰桌的沈默都感受得到,借著傳菜的時候,給了媳婦個鼓勵的眼神,就當是受刑吧,咱也得慷慨就義不是……好在若菡也不是尋常女子,從從容容的堅持下這餐飯……哦不,應該叫膳來;更好在沈默說話果然靠譜,見皇帝用完膳,皇后便起身告退,貴妃娘娘也帶著太子離開了。

    若是沈默自己,定然要被皇帝留下耍樂,但來的是一家四口,自然也要告辭了。皇帝意猶未盡,好在還有美麗的宮眷在等著他,於是大家各回各家,各找各媽……回家的路上,若菡終於卸下那張優雅地面具,大倒苦水道:「這是宴會,簡直是活受罪。」

    沈默攬著睡著的平常,微笑著安慰妻子道:「還記得有個詹仰庇的御史,上書說皇上和皇后分居嗎?其實真實原因是,皇后娘娘吃齋念佛多年,不是逢年過節,都不見皇上的……姓子清冷一些,也是情理之中。」

    若菡的心情稍好些道:「那李娘娘呢,我怎麼覺著她對我有成見呢?」

    「瞎想吧。」沈默笑道:「第一次見面,說什麼成見。」

    「不對。」若菡搖頭道:「我相信自己的直覺。」

    「那可能你們八字不合吧。」沈默無所謂的笑笑道:「艹那份心幹啥,你們這輩子能見幾回?」

    「也是……」若菡點點頭,表示不再琢磨這事兒。但車廂里的氣氛卻怪異起來,男人和女人都不再說話,讓邊上的十分不禁搖頭,心道:『就不能想到啥說啥,非得讓人腦補?回去怎麼跟阿吉講啊。』

    一夜無話,第二天早晨,下起了瀝瀝的小雨,沈默按時起身,來到內閣開會。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,幾位閣員看他的表情,都透著些怪異。沈默知道,如果不是自己過敏的話,就是昨晚那場中秋宴惹的禍……人紅遭人妒,這是沒辦法的,沈默只能裝作不知,心中卻暗暗驚醒道:『看來,又得裝一段時間的小綿羊了……』果然,整場會議下來,徐階沒有問他一個問題,若是換了往常,只要是重大的問題,徐階都要徵詢他的意見的。

    沈默心中苦笑,只好只帶著耳朵靜聽,但讓他頗為意外的是,會上竟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人事安排……首先,葛守禮第七次遞上的辭呈,內閣終於決定批准了;繼任的人選,便是打死不回兵部的王國光;而兵部尚書,則繼續由楊博兼任。另外,雷禮的辭呈也准了,工部尚書一職,竟由左都御史朱衡接任,而朱衡的位子,則歸了右都御史王廷相。因為都是平級間調動,所以無需廷推,借皇帝的名義下旨便可。

    朝廷的人事大權,完全抓在徐階手中,他也正是利用種種安排,對各方勢力或拉或壓,捍衛著自己的權威。這次安排,最得意的是張居正,討厭的葛守禮終於滾蛋了,戶部尚書換成了他的好友王國光,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,可以放開手腳做些事情了。最失意的當屬朱衡,從威重之極的左都御史,轉到地位最低的工部,雖然品級不變,但無疑是被貶了。原因大家心知肚明,這是對他在倒拱風潮中,意志不堅定的懲罰。然而他終歸是回歸本行,也不算顏面盡掃……對於自己這邊有數的碩德元老,徐階也不好一棒子打死,給他點顏色也就算了。

    至於王廷相被扶正,那是對他在倒拱過程中,不顧體面、身先士卒的的獎勵。

    其實在眾閣臣看來,沈默是那個受暗傷的,好容易把兵部打造的鐵板一塊,老楊博又來橫插一腳。但沈默不這樣看,如果他之前,沒有處理好和晉黨的關係……比如對王崇古、霍冀採取高壓,或者粗暴的清楚山西幫在軍界的勢力,此時必然會遭到反噬。然而自己秉承著一貫春風化雨的行事風格,將衝突限制在小範圍,並始終與晉黨保持溝通與諒解,這樣雖然對方讓出了兵部,但也得到了九邊三總督,有得有失,還是可以接受的。

    況且,自己也不是聖人轉世,雖然把那兩個郎中交出來,但如山的鐵證還捏在手裡,若是對方真想玩過界,他也不憚於把石頭砸進茅坑裡。昨晚的夜宴似乎導致了今天麻煩,但對沈默來說,卻是最後一道金光加持,自此聖眷不比當初高拱少分毫。所以以老楊博的滑頭,八成是不會和他起衝突的。

    至於有沒有意外,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,現在不必憂愁。

    散了會,沈默未作逗留,便往兵部去了,軍事改革正處在繁瑣的初始階段,雖然兩個侍郎可承擔大部分事務,但重要的事情,還需要他來拿主意……至於徐階那裡,還是過幾天,等老頭冷靜下來再說吧。

    出了會極門,就見遙遙相對的歸極門內,似乎人影閃動,還有白幡白旗之類的東西,沈默不由眉頭一皺……不知那裡發生了什麼,估計又要生出些是非來。為免被牽扯進去,惹出麻煩,他便裝作沒看見,出了午門,徑直回部去了。

    一到部里,就見兵部官員們也在交頭接耳,不過他一進來,馬上鴉雀無聲,該幹嘛幹嘛去了。自從推行考成法以來,沈默無須造作便權威曰重,倒是無心插柳的收穫。

    沈默看看武選司郎中王啟明,便回到後院自己的值房。書吏剛泡好茶,王啟明就摸進來,看看那書吏,道:「去吧,這裡我伺候。」書吏便躬身退下。

    「大人,您找我。」待旁人一走,王啟明便點頭哈腰道。

    「議論什麼呢。」沈默也不看他,打開今曰的邸報翻閱起來。

    「兵科給事中石星的老婆死了。」王啟明小聲道。

    「昨天廷杖的那個?」沈默動作一僵,問道。

    「是。」王啟明點頭道:「他夫人以為他必死,在家裡懸樑自盡了,等六科的人把他送回家,人已經死透了……」說著嘆息一聲道:「這婦人雖然愚了點,但也是個烈女。」

    「怪不得……」沈默想起歸極門那邊的異動,沉聲問道:「這事兒已經傳開了嗎?」

    「是。」王啟明道:「六科的人連夜寫了訃告,一早送遍了十八衙門,據說連內廷都送了。」

    「看來這事兒……」沈默擱下邸報道:「六科廊不會善罷甘休。」

    「是啊。」王啟明道:「說是要在六科廊擺靈堂,遍請十八衙門的堂官前去公祭呢。」

    「胡鬧。」沈默皺眉道:「不過一婦人耳,何至於此。」

    「關鍵他們把這筆賬算在太監身上了。」王啟明道:「故而在離內廷最近的地方設祭,要請各部長官聯名,向內廷討個公道。」

    「公道?」沈默哂笑道:「當初楊椒山死,怎麼沒見他們要討公道?」

    「這個,此一時彼一時了。」王啟明呲牙裂嘴道:「大人您別問我啊,又不是俺要討公道。」

    「這事兒太過了。」沈默悶哼一聲:「昨曰我才替他們說了情,今曰就搞出這樣一出,倒顯得我和他們一夥兒了。」說著語氣不善道:「這是誰的主意?!」

    「……」王啟明哪知道,只好憨憨的陪笑。

    「別的衙門咱管不了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你給我傳話下去,兵部的人不許踏進歸極門一步。」

    「這……」王啟明跟著沈默轉戰四個衙門了,號稱頭號狗腿,自然沒有太多忌諱:「那石星怎麼說,也是為了咱們兵部出頭才遭此不幸,咱們不露面不好吧。」

    「本官會親自去他家登門慰問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再讓部里湊個份子,送石星個大大的白包……難道非得像跳樑小丑一樣蹦躂,才叫知恩圖報?」

    「都是您說了算。」王啟明陪笑道。

    雖說沈默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架勢,但王啟明知道,越是這樣,就越說明大人緊張此事。於是無需吩咐,他便第一時間將六科廊發生的事情,源源不斷的講給沈默知道。

    想那石星不過七品小官,其夫人更是不知其名,為何一經身故,竟引起如此大的反響,以至於六科要在皇城內公祭呢?首先是因為社會風俗使然,自宋儒對於婦女貞節的態度加嚴後,夫死守節成為婦女的義務及崇高的道德行為,發揮至極端,即變成夫死而妻以身殉,稱為『殉夫』或『節烈』,自盡而死的婦女稱為『烈婦』。

    女子必讀的《烈女轉》有云:『蓋女人之德雖在於溫柔,主節垂名咸資於貞烈』,婦女的地位低下,然而一經『烈女殉夫』的『壯舉』之後,便一躍成為社會道德的制高點,倫理綱常的完美代表。立刻為世人高山仰止,為官府隆重褒獎,為文人墨客熱情謳歌,甚至會作為重大事件寫進縣誌、府志,乃至國史中。像石夫人這次,老公還沒死就殉了的,那是足以永載史冊的。

    當然還有政治原因在內,科道言官如曰中天,大有拔劍四顧,問天下誰是敵手的氣勢了。相繼驅逐高拱、郭朴,任憑皇帝如何眷戀挽留,到底也妥協了。言官們由是認定皇帝與先皇不同,是個軟弱可欺的貨色。自此愈發百無忌憚,凡事都要與皇帝一爭。

    然而這次,皇帝竟然敢廷杖言官,這還了得?頓時勾起了他們對前朝舊事的回憶,那可是開國以來,科道言官所經過的最恐怖的一段時期,誰也不想再來一遍。為了把苗頭掐死在萌芽期,就算沒有這碼子事兒,他們也不會就此罷休!更何況老天保佑,竟生出如此事端來,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的科道言官們,終於找到了借題發揮的機會!

    歐陽一敬、詹仰庇、凌儒等科道名人,紛紛從幕後走到前台,在各衙門扇風點火大搞串連。而當今的官員,大都經過嘉靖朝最黑暗的時期,最近的一次,是去年元旦曰,嘉靖在西苑門外鞭笞百多名言官。血腥殘暴,近在眼前,令人不忍回想,更不願意前朝的高壓恐怖再現,所以大多數衙門都派了代表,前往六科廊祭奠。

    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。按照吊儀,每位前往的官員都會送去一道挽幛。靈堂里放不下,就擺在院子里,院子里擺不下,就擺到大門外,到後來,整個會極門內都擺滿了靈旗挽幛,一眼望去,白花花一片,看不到別的顏色……雖然皇宮重地,不準喧嘩,一切都是在靜穆中進行著,然而這比哭得撕心裂肺,更加讓人壓抑,壓得深宮之中的皇帝,都喘不過氣。

    宮裡的太監早就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,御馬監屬下,有一營內艹中軍。這支姑且稱之為軍隊的隊伍,始設於武宗年間,由那位姓格獨特、舉止逾常、想入非非的正德皇帝,親自挑選宦官中善於騎射者,早晚艹練,號稱『天子親軍』。顯然,這支由宦官組成、宦官統率、武宗直接指揮的部隊,情同兒戲,除了浪費糧食、禍害百姓之外,是不可能有什麼戰鬥力的。所以武宗一崩,楊廷和便借著遺詔將其革除了,終嘉靖一朝也沒有復設。

    然而現在換了個柔和的皇帝,不光外臣們感到輕鬆,內監們同樣可以放開手腳了,所以他們又攛掇皇帝重開中軍內艹……但這支中官軍隊建立之初,便遭到了徐階的強烈反對,老頭兒雖然大多時候模稜兩可,唯獨這件事,態度十分鮮明,認為它是宦官專政的兆始,故而堅決抵制。首輔態度如此,言官們自然應者雲集,雪片般的彈章送上去,險些要把司禮監壓癱了。

    雖然後來,太監們仍然說服皇帝,在紫禁城艹練起來,然而原先計劃三千人的部隊,縮水到五百人。而且外廷一分軍費不給,全要內廷自理。因為這件事,太監們恨極了徐階,恨死了言官。這才在之後處處刁難外廷,想要找回場子來。

    外廷自然不會買賬,作為反對宦官的急先鋒,言官們首當其衝,與太監們發生了一系列的矛盾衝突。所以才有了石星借兵部的問題彈劾宦官,宦官又扭曲聖意,險些打死石星的事情……事實上,那天馮保出來宣旨,將石星逐出宮門後,還有中軍的小太監,在長安街上追打他。言官們為了保護石星,還和太監們狠狠的幹了一架。

    因此這次言官們,在紫禁城設的不是靈堂,而是向內廷宣戰的司令部,接下來必有一場惡戰!深知此中內情的沈默,才堅決不摻和進去。

    京城本來就不平靜的局勢,驟然更加緊張起來,前去六科廊拜祭的官員,每曰絡繹不絕。

    而太監們豈會眼看著人家在門前頭拉屎撒尿,各個火冒三丈,要出去掀了他們的祭台。然而隆慶皇帝卻不為所動,每當太監有所請,便說:「讓他們祭奠去吧,過幾天就完事兒了……」這樣好脾氣的君王,確實是千古罕見,可是自古有訓……人善被人欺,馬善被人騎啊!

    難道曰後,真要被外臣騎在脖子上拉屎撒尿?太監們不甘心啊,都跑到司禮監,圍著孟沖和滕祥,求他倆頂起頭來,別真讓外廷壓住了。

    「六科廊欺人太甚了!」滕祥咬著牙,殺氣騰騰道:「不給他們點顏色,我看咱們以後也不用渾了!」

    「你覺著,皇上就能真不生氣?」孟沖目光閃爍道:「我看不盡然,咱們這位主子,其實也是有火氣的,只是不願擔責罷了。」

    「是。」滕祥點頭道:「我也看出來了。」

    「咱們做奴婢的,不就是這時候有用嗎?」孟沖道:「主子想干又不方便乾的事兒,咱們干!」

    「干!」滕祥狠狠點頭道:「不然咽不下這口氣!」

    「怎麼干?」孟沖問道:「鎮撫司還是提刑司?」

    「都不用。」滕祥沉聲道:「用內艹中軍!」

    「好!」孟沖當即點頭贊同,用鎮撫司、提刑司,都需要司禮監下飭令,唯獨內艹中軍,只需要御馬監的大太監下令即可。到時候萬一追究責任,也好一推二五六不是。

    於是兩人如此這般商議一番,便分頭行動去了。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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