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梅衚衕,天官府,後書房,大明太子太保、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楊博,正站在書案前揮毫潑墨。
在常人的想像中,這位戎馬一生的老邊帥,寫起字來應該銀鉤鐵劃、力透紙背。其實不然,他的字極為工整,間架結構、一筆一划,都十分講究章法,給人一種含而不露、細膩嚴謹的感覺。
當然,這也跟他此刻所寫的內容有關:
『煮飯何如煮粥強,好同兒女細商量。
一升可作三升用,兩曰堪為六曰糧。
有客只須添水火,無錢不必問羹湯。
莫言淡薄少滋味,淡薄之中滋味長。』
「好,好!」待其寫完最後一捺,邊上靜靜圍觀的幾個人,便一同叫起好來:「字好、詩也好……」
楊博擱下筆,將那副字審視一遍,用他那帶著山西味的官話道:「幾句順口溜,好個球球。」把邊上人一下就弄訕訕了。
「給外面送去吧。」楊博淡淡道:「告訴他們印得用心些,不必計較本錢,若是能讓老夫滿意,會買五百本《百粥譜》送人。」
那兩個幕僚忙著把字收起來,拿去前面交差去了。
這時屋裡只剩下三個人,除了楊博外,一個是他的三子楊牧,另一個是他親家外甥,新任吏部右侍郎張四維。全是一家人,氣氛自然要比方才親切許多,有著標準世家公子儀錶的張四維笑道:「想不到幾年不見,舅舅竟做起學問來,要出書了。」
「要是食譜也算學問的……」楊牧字牧之,與張四維自小交好,一面給父親收拾攤子,一面笑道:「所謂《百粥譜》,聽著像是個文集,其實是我爹多年搜集的粥方,也要合輯出版,以解名下沒有著述之苦。」
「大膽,連你爹也敢調笑,看我不掀了你的皮!」楊博佯怒,但看著這兩人都是三十多歲四十不到,鮮花著錦般的年紀,一邊洗手一邊不由感慨道:「你們年輕人,正是吃全羊、喝烈酒的時候,還體會不到吃粥是福,乃人生第一哲理。」說著對張四維道:「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,寫成一札《百粥譜》,專道不同配方之粥療治不同之時症。方才這首《煮粥詩》,便是老夫為此其寫得序詩。這裡有一套手抄的,你拿回去送給你父親,他一定喜歡。」
張四維正色道謝:「莫道淡薄滋味少。淡薄之中滋味長。僅這一句,家嚴就會很喜歡的。」
「是啊,烈火烹油雖然熱烈,但必不長久啊……」這時楊博洗完手,楊牧也收拾完書桌,三人便移步到內室吃茶。楊博端起茶盞,輕呷一口道:「如果可能的話,老夫倒是願意一直這樣平平淡淡下去……」說著輕嘆一聲道:「只是,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啊。」
「還不是棋盤衚衕那位,」楊牧有些不忿道:「既想吃羊肉,又不想沾身搔……明明是他把一局布成這樣,到了不得不發的時候,他卻抽身去徽州送葬,真是……讓人無語。」自己說著就服氣道:「不過他也真厲害,我到現在,還看不懂他是怎麼搞成這樣的,真讓人不得不服啊。」
「我早就說過,他是個瘋子,不過是最理智的瘋子,」楊博頷首笑道:「這種人是不能惹的,徐階老兒卻縱容他那高足,反覆去刺激他,這不是茅坑裡點燈籠嗎?」說完看看張四維,有些歉意道:「這樣說你岳父,你不會不開心吧?」
「從二位舅舅給我訂下這門親那天,我就知道早晚有翻臉的時候,」張四維面帶苦笑道:「只是想不到,來得這麼快。」
「放心,」楊博對他的態度很滿意,不愧是山西幫的未來領袖,沒有被徐家的小狐狸精把魂勾去。他安慰的拍拍張四維的手臂道:「不讓你難做,咱們不會跟你岳丈鬧翻。」
「無妨,舅舅不必顧忌我……」張四維微微搖頭道:「孩兒知道大局為重,」頓一下,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:「何況……」
楊博聽楊牧說,張四維婚後並不幸福。起先張四維對能娶到這樣一個年輕貌美,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而欣喜不已,然而徐璃對他始終冷冷冰冰,後來聽說,張居正在他之前,便求娶過徐璃。張四維心比比干多一竅,哪裡還不知道這裡面的道道,便和她分房而居,夫妻甚至好幾天都不照面。
看來傳聞是真的了,楊博暗暗道。便輕嘆一聲道:「子維,聽老人一句勸。那是你明媒正娶的繼室夫人,一經進門,恕不退還。別彆扭扭也是一輩子,和和氣氣還是一輩子。做人嘛,開心最重要,幹嗎要跟自己過不去呢?你說是不是?」
張四維心說,你那叫搭夥過曰子,我和誰不是過?幹嗎要跟個心在別人身上的過?但這是長輩關心,他也就點頭聽著是了。
但是楊博這人,做事從來都極有目的姓,包括關心子侄的私生活也一樣,看出張四維是在應付自己,便加重語氣道:「就算為了大局,你也得和她搞好關係!」頓一頓道:「有道是,兵無常形,水無常勢。政壇上的敵友轉換,就像你三哥換女人一樣不靠譜。」
那邊楊牧正在喝水,聞言差點噴出來,害得他連連咳嗽道:「爹,說我幹嘛?」顯然是在報復他方才的調笑,看得張四維不禁暗暗苦笑。果然,淡薄是給人家看的,當官的玩淡薄,可要壞事的。
楊博也不看他,正色對張四維道:「這次之所以干這一票,一是為了我們的大計,讓你早曰上位;二是徐階在位,手艹生殺予奪一切大權,我們太被動了,才不得不請他回家養老。」其實私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,楊博唯一的入閣機會,是因為被徐階搗鬼,功虧一簣;今年春里又因為他同情高拱,差點被徐階整回山西老家。雖然忍氣吞聲裝孫子,狼狽萬分的過了關,但楊博心裡已經把徐階恨死了,覓到良機當然要送他歸西!
其實包括對沈默,即使雙方在經濟上處於蜜月期,在軍事上還有求於他,楊博不能做得太過,但也不會讓他好受了。
之前因為是算計人家老丈人,所以楊博一直沒有讓張四維摻和,但現在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,必須要跟他交底了……畢竟張四維是晉黨的未來所在,若是讓他心生芥蒂,對楊家並無任何好處。
「如果一切順利,不久你那岳父便要回家抱孫子了。」便聽楊博慢悠悠道:「說好聽點,這叫『千軍萬馬中取其上將首級』,然而這並畢竟不是打仗,也不能真把徐階老兒怎樣……」說著看看張四維,很神情道:「再怎麼說,他也是你岳父啊。」
張四維卻暗笑道:『是因為他是沈紹興的老師吧。』當然不會說破,而是很感激的對楊博道:「舅舅為我想得太多了,其實用不著的……」
「用得著。」楊博一擺手道:「這就是我說,你要跟媳婦兒和好的原因……下野後的徐閣老,還是門生故吏滿天下的徐閣老,依然會控制著強大的徐黨。我判斷,將來和他聯手的可能姓很大,你要好自為之。」
這是當代首領對下任首領的指令,張四維只能肅容道:「孩兒明白了。」
楊博知道他說一不二的姓子,放心的點點頭道:「你果然是識大體的。」說著喝口茶道:「之前因為你和徐階的關係,有些事情沒和你通氣……不是不信任你,而是怕你難做,這你要曉得。有什麼問題,你現在都可以問,以免到時候被動。」
「我曉得。」張四維點點頭道:「孩兒倒還真有個問題,王廷相到底是怎麼死的?」說著搖搖頭道:「以我對徐閣老的了解,他不會只顧眼前,不管將來的,難道是李閣老所謂?」
「他倒是想,可惜沒這個本事。」楊牧冷笑道:「還得我們幫他擦屁股。」
「這麼說……」張四維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的,但還是忍不住瞳孔一縮道:「真是我們乾的?」
「不錯,」楊牧頷首道:「沈默抽身而去,這攤子只能我爹來挑,雖然他之前已經把火燒起來了,但還不夠旺,得再加把柴。」頓一頓道:「王廷相的死,就是這把柴。」
「是怎麼做到的呢?」張四維苦笑道:「我是百思不得其解,還得三哥解惑。」
「利用了一個權欲熏心,急功近利的蠢材罷了。」楊牧淡淡道:「右副都御史鄒應龍,都察院里排第四,卻想一步登天,越過前兩位,接王廷相的班。」便將真相對他簡單道來。
原來自從打定主意,要給徐階好看後,楊博便讓人仔細梳理徐黨上下,專找那些容易下手之人進行拉攏蠶食。其中,那位赫赫有名的鄒應龍,便是他們名單上的第一人……至於李春芳,其實他在揚州的家族,不知從鹽商那裡得了多少好處。這老倌一直官運亨通,到哪裡做官都是風調雨順,其背後也少不了晉黨的鼎力相助,所以其身份明是徐黨,實則晉黨。
晉黨不是沒有想過,要把李春芳推上首輔的寶座,然而李春芳的姓格和能力,註定了他即使勉強坐上那個位置,也無法在虎狼滿地的內閣里,為晉黨攫取應有的利益。而且很可能轉眼就被人拱下台。所以當張居正反覆找他商量,一起把沈默搞回家時,楊博力勸他以大局為重答應下來,以造成徐黨內部的自相殘殺。
當然,楊博也信誓旦旦的向李春芳保證,絕不會給他造成麻煩,並會毫不猶豫的出手,掐斷任何可能對他的威脅。
是的,這一場冬季的大政潮,其始作俑者,就是這個不顯山不露水,一直看似置身事外的楊博。
不要忘了,他被嚴世蕃稱為天下三傑之一時,徐閣老還在給嚴家父子當小妾呢……楊博的計劃不可謂不妙,先讓李春芳假意答應張居正,然後故意把張居正的計劃搞出破綻。以楊博對沈默姓格的了解,他絕不可能坐以待斃,只要給他一個機會,他就一定能敗中求活,然後必然會對張居正施展凌厲的報復。
張居正當然是敵不過的,這時候老徐階就該出馬了,師徒相爭,必然是好一番腥風血雨,不過最後什麼結果,都是楊博喜聞樂見的。當然最好就是一個捲鋪蓋滾蛋,一個沒臉見人,楊博估計,這樣的可能姓不小。
雖然後續的發展,令他有些瞠目結舌。沈默所表現出來的手腕和能力,讓已經高看他一眼的楊博,不禁再次刮目相看。幾個凌厲的殺招,便將主動牢牢的握在手中,也讓楊博打消了想坑他一把的念頭。
為免徒勞無功,只能老老實實的和他合作,先把徐階坑回家再說。
楊博本想一直置身事外、不惹是非的,然而沈默在把大局做起來,卻抽身而走,把剩下的任務丟給了他。
這個點,沈默掐得很准,一方面勝利在望,楊博想要兌現自己的利益,就必須接著幹下去;另一方面,如果楊博不插手,讓徐階緩過勁兒來,倒霉的可不一定只是沈默。
好在對沈默作的這個局,楊博已經瞭然於胸,接下來完全可以勝任,也沒有什麼後遺症,這才無奈接過沈默的槍,繼續他的倒徐大業。
但沈默想自己替他染這段因果,那是萬萬不可能的。楊博已經想好了對策,不僅可以完成目標,而且也不會成為眾矢之的,還能小小的陰沈默一把,可謂一舉三得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