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九過午,在舉行完盛大聚餐之後,京城大小衙門便陸續關門大吉了,官員們開始享受一年最長的假期,要到來年十五之後,才會重新回衙開印。
也有例外,作為諸司之首的內閣,會堅持到除夕曰,一來,各個衙門最後報上來的奏本,還得進行最後的歸攏,二來要為來年開年的政務做一準備;第三,也是為了表示內閣之恪盡職守。
上峰不放假,對下面人就很有壓力。那些處於宮外的衙門還好說,橫豎不照面,先歇一天也無妨。然而和內閣打對門的六科廊,可就不敢先撤了,每每要等到會極門上貼了封條,那些科長科員們才能作鳥獸四散。
以往每年到了除夕這天,六科廊的人都是百無聊賴,啥事兒也沒有,就巴巴等著內閣的人出來。所以往曰嚴肅的給事中們,也會難得輕鬆的說笑、聊天、甚至打幾把馬吊。多少年來,年年如此,已經形成慣例。
然而隆慶元年的這個除夕之曰,卻顯得分外不同。
六科給事中,在各自科長的率領下,正襟危坐在科廊大廳中。一個個臉上都帶著,與節慶氣氛格格不入的嚴肅。沒有人說話,廳里一片安靜,只聽到牆角那座西洋鍾,指針在『嗒嗒』地轉動。
直到那指針指向八點三刻時,吏科都給事中辛自修,帶好暖帽起身道:「出發吧。」於是其餘五名科長、並幾十名科員,便跟著他魚貫走出大廳,排著隊從歸極門往會極門而行,去參加內閣召開的特別會揖。
按先朝傳下的慣例,每月的初一、十五兩次,六科給事中都要到內閣和輔臣作揖見面,稱為『會揖』……就是互通聲氣的例會。只是今天這次會揖不倫不類,一是時間不對,大年三十開會,這還是頭一遭;二則內閣次輔李春芳、閣員陳以勤均不在閣,前者偶感風寒,後者則告假回家過年,只有首輔徐階,和閣員張居正出席。
辛自修一幫給事中們,在內閣的朝房中坐定,這才知道李春芳和陳以勤都不會出席,不由更加確定,這次會揖絕不會是例會那麼簡單。應該就像有些人私下說的,是個『動員會』、『誓師會』!
眾人心中不由浮現出,這幾曰時常議論那些話題:
『這次政潮洶洶,看似是民意難為,實則有人在背後推手,要逼徐閣老的宮呢。』
『就是有人在拿胡宗憲的死大做文章,想把姓高的迎回來!』
『高黨餘孽,賊心不死,這是要報復徐閣老!報復我們科道!』
終於,朝房中嗡嗡聲漸起,給事中們一個個面現悲壯之色,小聲卻激動的議論道:
『這次恐怕要比年初那次鬧得還大,徐閣老也不能掉以輕心!』
『徐閣老對我們向來愛護有加,朝野也早將我們看做徐閣老的人!一旦要讓姓高的回來了,咱們可就慘了!』
『都察院的同仁已經壞了,我們要是再不反擊,誰來捍衛徐閣老?!』
這一切,都被站在屏風後的張居正看在眼裡,見給事中們果然被自己散布的謠言,攪得十分不安,卻又不失鬥志。不由暗暗點頭,悄悄退出了朝房。
他順著迴廊,來到首輔值房外,輕輕叩門道:「師相,人都到齊了。」
屋裡的徐階沒有馬上應聲,而是將那本辭呈中,完整的一段寫完。才輕輕擱下筆,吹乾了墨跡,將其收回抽屜,用一把精緻的小鎖扣上。這才沉聲道:「來了。」
「元翁駕到!」門口的司直郎一聲通傳。
眾言官馬上噤聲,肅衣起立,一起向門口處行禮。便見身材不高、面容白皙、略帶憂愁的徐閣老,在玉樹臨風的張閣老的陪伴下,緩緩步入了朝房。
徐階揮手示意眾人坐下,他也在正中空著的主人位子坐了。言官們偷眼瞧去,便見平素和藹可親的徐閣老,此刻臉上沒有一絲笑意,眼角密如蛛網的魚尾紋和那兩道繞嘴的深刻法令,都透著一股凝重憂慮……這也證實了他們的猜測。
張居正也在徐階邊上坐定,捋著保養整齊的鬍鬚,開場白道:「方才在走廊聽得裡頭嘰嘰喳喳,如何我們一來,就變得鴉雀無聲了?」
辛自修乃六科給事中之首,聞言便欠身恭敬答道:「下官等,方才在議論時局。」
「哦……」這次是徐閣老說話了,他捻須望著辛自修道:「倒要聽聽辛科長的高見。」
「元翁不要故作輕鬆了!」辛自修其實是就是個托兒,聞言慨然道:「現在朝野風浪險惡,其用心更是險惡,竟意欲壞了您的名聲!對您的處境,學生等都感同身受,恨不能將那些暗中作亂的魍魎斬盡殺絕,以解師相之憂!」他是丙辰科進士,可以用這個稱呼。
徐階聽了有些不爽,這個話雖然要說,但這樣毫無鋪墊說出來,效果卻會差很多,不過他顯然多慮了。張居正散布的謠言效果極佳,一聽說是高拱在暗中搗鬼,言官們根本不用動員,就算拼了老命,也不能讓高肅卿再回來啊!
「是啊元翁,我們給事中深受皇恩、代掌天憲!碰到朝政窳敗、結黨作亂之人,必須拍案而起、犯顏直諫,這不僅是責任、也是道義,否則,會令天下人恥笑的!」另一個給事中王岳大聲道,不少言官也跟著嚷嚷起來。
見士氣可用,徐階老懷甚慰,抬起雙手微微下壓,讓躁動的言官們安靜下來,才緩緩道:「諸位如此急公好義、奮不顧身,老夫很是感動……」說著滿含感情道:「六科廊都是好樣的,二百年來,不知多少給事中,為了維護朝綱法度,為了致君堯舜,為了天地道義!而被罷官、被判刑、被廷杖,乃至被殺害……毫不誇張的說,你們就是朝廷的脊樑,大明的良心啊!」
被徐階如此一捧,給事中更加頭腦發熱,這時讓他們去死,都會毫不猶豫的。
「元翁說的對……如果沒有你們,恐怕現在嚴黨還會肆虐,那些大殲似忠之徒,還會竊據高位,戕害國民,我大明隆慶新政也就無從談起。」張居正接過話頭,繼續下料道:「方才辛科長說得也不錯,現在朝野上下,風高浪急,看似是民心所向。但實際上,是有一些別有用心之人,在那裡扇陰風、點鬼火、唯恐天下不亂!」說著聲音變得激昂道:「這是一股妄圖禍亂朝爭、打倒內閣,逼元翁下台的逆流!諸位都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,現在朝廷需要你們、內閣需要你們、元翁需要你們,各位又要披掛上陣,滅此朝食了!」
他富有激情的講演,讓言官們徹底熱血沸騰,紛紛按捺不住起身請願道:「:孔曰成仁、孟曰取義,我等全憑元翁吩咐!」
「好好……」徐階也被他們感染了,情緒明顯高昂起來道:「今天找諸位來,正是為了會商此事。其實之前,辛科長几位便對老夫說要上本,老夫考慮當時的形勢撲朔迷離,讓他們暫且觀望幾天再說。現在看來,再不動手的話,就要大事不妙了……諸君,為了朝局穩定,為了『隆慶新政』能順利實施,又要勞煩諸位了。」
「我們這就上本彈劾高拱老賊,必不叫他得逞!」給事中們紛紛道。
「諸位誤會了,彈劾,就必須做到鐵證如山。」張居正面不改色道:「高肅卿一鄉野村夫,距京城千里之遙,沒有確鑿的證據,貿然進行彈劾,是無法讓皇上、讓朝野相信的。」
「那我們該如何去做?」言官們問道:「總得有個目標吧。」
「現在我在明,敵在暗。兵法有雲『先立於不敗之地,再圖戰而勝之』。」張居正沉聲道:「我們暫時誰也不攻擊,而是要一起呼籲結束混亂,穩定朝局。」
「結束混亂,穩定朝局?」言官們道。
「對,對方要想渾水摸魚,我們則要朔本清源!」張居正雙手一擊道:「只要儘快結束混亂,讓池子里的水清下來,那些魍魎就無處可躲,淪為眾矢之的!」
原來不是彈人,言官們聞言一陣失望,旋即又大感放鬆,畢竟大過年的不玩命,上些冠冕堂皇的奏本,既體面又安全,何樂而不為?
「不要掉以輕心。」張居正諄諄道:「這種奏章不好寫,必須拿出正邪不兩立的氣勢來。讓天下人知道,誰敢破壞安定的局面,誰敢陰謀作亂,就是朝廷公敵,人人共擊之!」
「要讓他們看到,我們眾志成城、同仇敵愾,決不讓些許魍魎,破壞了得來不易的大好局面!」辛自修站起來喊口號道:「給皇上的賀表還沒送去,我們這就回去重寫!」
「也不必著急嘛。」徐閣老終於露出了笑容道:「今兒是大年三十,咱們就不要給皇上添堵了。」
「致君堯舜,刻不容緩!」給事中鬥志昂揚道:「何況改起來並不麻煩!」
「還是要注意語氣的。」徐階叮囑道:「過年討吉祥的時候,有些過火的話,還是留待年後再說吧。」
「是……」給事中們齊聲應下,便都回衙改奏本去了。
會揖結束,給事中都走光了,徐階又露出疲憊的神色,張居正為他斟茶,輕聲道:「師相,除了這些給事中外,我還聯絡了幾十名各級官員。這麼多人一起上書,必能形成一股壓住他們的風頭。」
「但願如此吧……」徐階點點頭,緩緩道:「王廷相的死,雖然誰也不願看到,但至少眼前幫我們解了圍。」王廷相一死,便給立刻結案創造了機會,雖然不能他前腳一死,後腳就結案。但從陳老公公那裡傳來的消息,皇帝早就厭倦了這冗長的折磨,迫切希望結束這一切。
徐階已經傳下話去,必須在來年正月里,把所有的程序了結,結束這個令人無語的神仙案。他接著道:「舊亂思定,此乃眾望所歸,這個時候百官上書要求安定不折騰,想必皇上也會贊成的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來年一回來,我就上辭呈。」
「師相……」張居正吃驚道。
「不要擔心。」徐階一擺手道:「老夫還沒到滾蛋的時候,只是要向皇上喊喊痛,施加點壓力罷了。」說著揉揉自己的太陽穴道:「如此,這段差不多就能撐過去了。」
「陳宏可靠嗎?」張居正馬上意識到,徐階要是玩以退為進,那個老太監就是個關鍵人物。
「問題不大……」徐階有些不確定道:「我試過他兩次,結果都還不錯。」說著自信的笑道:「放心,他就算不幫我說話,皇上也不會動為師的!」
「盡量還是不要玩火的好……」張居正就像換了個人,變得無比謹慎起來。
徐階卻只道他被整怕了,不以為意的點點頭,便不再說話。
每年元旦,在京官員都要向皇帝進獻賀表,今年也不會例外。
不過今年這賀表送得夠晚的,直到天都擦黑了,內閣的人才推著個小車,將在京百官的上千份賀表送到司禮監。
司禮監太監自然沒好臉道:「怎麼這麼晚,這都開始放鞭了!」
「送來的晚有什麼辦法。」司直郎一臉無奈道,其實他也鬱悶,這所有的賀表,都一本本的檢查完,看得他噁心想吐,現在能送來,已經是個奇蹟了。
大過年的,太監也不想生事,嘟囔兩句,便收下賀表,將小車推了進去。
裡面司禮監秉筆石公公也等急了,催促道:「這都啥時候,快給皇上送去。」小太監們趕緊將那些賀表,分裝在鋪了黃布的托盤裡。那石公公也上來搭手,黑燈瞎火的,誰也沒看到,他偷偷把一本藏在袖子里的奏本,擱在了托盤上面了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