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隆慶二年正月十六,對官府衙門來說,也是真正的新年伊始。每年的這一天辰時,十八衙門的正副堂官,都要齊聚文淵閣,一來領取各部衙門上一年的考績評定,二來內閣會召開開年會議,總結過去的一年,展望新的一年,年年如此,從不例外。
卯時剛過半,內閣朝房裡已是紗帽攢動,紅袍耀眼,在京的高官已經到齊。如此高規格的會議,內閣大臣也不敢端著,早早就來到朝房,和部堂大臣們說說家常,拉拉感情,說說笑笑,十分熱鬧……春節已過,但諸位大人們似乎還沉浸在節慶氣氛中。給他們收心提神,也是這次會議的意圖之一。
不知不覺中,便過了卯時,徐閣老和楊博卻遲遲沒有出現,這對向來守時的元翁來說,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,眾大人不由猜測紛紛,不知出了什麼事情。
又等了片刻,就在眾大人忍不住要派人去看個究竟時,終於聽到朝房門口響起沉重的腳步聲。
眾大人心說『終於來了』,趕緊都收了聲,正襟危坐恭候元翁的大駕。然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,卻只有次輔李春芳和天官楊博,兩人面色都很不好看,顯然有什麼大事發生。
二位大人在眾人面前站定,李春芳輕咳一聲道:「諸位,今天這個會,由本官和蒲州公主持,元翁就不參加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趙貞吉馬上出聲道:「早上看元翁還好好的呢。」
「因為……」李春芳道:「方才收到了,司禮監轉來的一份彈章。」他用一種緩慢而沉重的語氣道:「是戶科左給事中張齊,彈劾內閣首輔的,通政司已經抄送各衙,你們回去後就可以看到。」
「這,這……」朝房中頓時一片嘩然,眾官員萬萬想不到,今年開年的頭一個消息,竟然就是首輔遭到言官彈劾!
「安靜。」楊博的大嗓門響起來,一下把眾人鎮住道:「不就是個彈劾么?老夫身上都背了上百本了,不也屁事兒都沒有?把心都放到肚子里去,元輔只是按例應景而已,到時皇上能不挽留?還用你們瞎艹心。」
他說的不錯,滿堂在座的,哪個沒有被參過?哪個沒有被彈過?即使以老實人著稱的李春芳,也曾被彈劾過十餘次。現在元翁被人彈劾,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。
然而眾人還是深感不安,他們都是經過無數政治鬥爭,才爬到如今高位的,焉能沒有一點聞弦歌而知雅意,觀一葉而知秋至的本事?他們都能感到,這次看似尋常的彈劾,實則絕不尋常……按理說,這種彈劾首輔的奏章,如果沒有真憑實據,向來都被留中,不會明發朝堂。更何況,這又是開年第一天,老百姓做生意的,還講個好彩頭呢,皇帝為何要找這個晦氣?
「要是不放心,」見眾人表情依舊惴惴,楊博又道:「那我們回去便各自寫本,反駁那張齊的荒謬之言!」
「對,張齊那廝,手段卑鄙,用心毒辣!」馬上就有官員附和道:「我們不能讓他蒙蔽了聖聽,冤枉了首輔!」還沒看張齊的彈章是什麼樣子,這位便先給他扣了這麼大的帽子,卻引來了一片附和聲。
於是這例會也不用開了,眾位大人全都鬥志昂揚起來,準備回衙寫奏章為首輔說話,唯恐落在他人之後,讓徐閣老以為自己有二心。
首輔值房中。
徐階靜靜的靠著躺椅上,陽光透過窗欞射進來,屋裡光線很好,但他整個人卻埋在陰影里,看不清臉上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手中拿著個奏本,卻也沒有看,只是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出神。
這開年第一份彈章,對徐閣老造成的傷害和打擊,要遠遠超過朝房中諸公所預料。因為徐階很清楚,如果皇帝對自己,還存有一點愛護之心的話,哪怕不選擇將這份奏章留中呢,至少也該跟自己先通通氣吧?這是對他這個宰相最起碼的尊重。
然而皇帝用這種粗暴的方式,將這份彈章明發朝堂,不啻於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。這一下,把徐閣老經過一個春節,好容易提起的那點精氣神,一下子全打到谷底了,卻也把徐階徹底打醒了。
對皇帝的幻想一旦經破滅,徐階便立刻走出被引誘的誤區,重新對朝局洞若觀火。他知道,自己之所以落到這一步,去歲年底的胡宗憲案是個重要誘因,但並不是根本原因。真要追本溯源的話,這其實是他跟高拱爭鬥的後遺症所致。當時他看似大獲全勝,但實際是兩敗俱傷。因為隨著高拱的下台,隆慶對他的不滿也在醞釀。
打那以後,他的曰子就不那麼好過了。原先順從的皇帝,現在什麼都要爭一爭。他卻自以為大局在握,每次都毫不客氣的頂回去。結果和皇帝越來越僵,皇帝對他的不滿,也逐步發酵,再經過去年末的那場政潮,雙方誤會進一步加深,矛盾也到了頂點!
可笑他卻因為皇帝一貫的軟弱表現而麻痹大意,輕信了陳宏、馮保之流的太監之言,非但沒有注意緩和與皇帝的關係,還讓人上本對皇帝施壓。泥人尚有三分土姓,隆慶再孬也是個皇帝,當然會被徹底激怒。這次明發,就是皇帝不滿的表現。
想通了前因後果,徐階感到十分的憤懣!張齊的彈章他逐條看了,皇帝竟然聽信這種小人的讒言,讓他怎能不生出無趣、無奈、甚至氣憤之心呢?
張齊說他曲侍嘉靖、阿附嚴嵩,這徐階無法否認。他確實曾長期精心撰寫青詞、但那僅是掩蓋其對玄修的厭惡,用以保位的手段而已;他也曾迎合嘉靖晚年,要營建萬壽宮之議,並命其子徐璠監造,但那主要是為了屈折嚴嵩之勢、爭取倒嚴主動而已;他也的確將孫女嫁給嚴嵩孫子為妾,還對嚴嵩畢恭畢敬,可那不過是敷衍結好、陰重不泄罷了。在那個嚴黨氣焰囂天、生殺予奪的年代,自己這個次輔,如果不這樣做,怕是早就被嚴嵩父子加害了,又哪能有保存正義之士,最後一舉倒嚴成功的可能?
張齊也是從嘉靖年間過來的人,隆慶也是在那段皇權暴虐、虎狼滿地的時期噤若寒蟬過的,焉能不知那時局勢的複雜險惡?又有哪個大臣,不是如自己一般,靠走邊緣路線,才存活下來的呢?
現在卻要以此來攻擊自己,怎能不讓徐階齒冷?
但最讓他心寒的,還是他們對《嘉靖遺詔》的否定。
公里公道說,徐階此生最大的功勞,不是隱忍多年,一舉鬥倒了嚴嵩一黨。而是對嘉隆之間的政權平穩過度,國家恢復元氣、收拾人心、為改革奠定基礎,做出了居功至偉的貢獻,這是誰也無法抹殺的。要知道,在嘉靖皇帝長期以來,極度自私、荒唐暴虐的統治下,導致其駕崩之時,朝廷面臨著國事積弱、邊防告急、民生憔悴、天災[***]交接、人心動蕩、災難遍及全國,頗有如蜩如螗、如湯如沸、導火線縱橫交錯、大亂一觸即發的局面。
徐階職任首輔,目睹時艱,而又肩承重任,要想挽狂瀾於既倒挽,必須撥亂反正、收拾人心,如此才能理出頭緒,繼而對症下藥,求得化險為夷。他十分清楚,若想達成這個千難萬難的目標,只有一條路可走,那就是利用《嘉靖遺詔》,以先帝的口吻,對其從即位迄去世前的各種荒誕作為,公開表示愧悔,給予徹底的否定,以此宣布荒唐暴戾的統治業已結束,棄舊圖新的時代業已來臨!
這樣做,絕對是從明皇朝根本統治利益出發考慮的。一則是通過先帝的自責和糾偏,以挽回朝廷和皇帝權威;二是,在位的當權大臣,可以高舉《遺詔》,以先帝末命行之,立即採取一系列措施,大刀闊斧的除舊布新、撥亂反正,以嘉靖皇帝的名義,掃除嘉靖時期的荒唐。這其實也是為先帝,對世人進行最後一次欺騙,讓人感覺似乎他在駕崩前的一刻,尚有幡然悔改之心,尚有罪己自責的勇氣,藉以緩和普遍存在於臣民心中的憤懣,稍微恢復他們對朝廷和皇帝的信心。
然而這種幾近全面翻案的大轉舵,是需要冒很大風險,是需要有很大政治勇氣的。因為這樣做,不但冒犯了剛咽氣的先帝,而且也必然開罪了,所有在嘉靖朝迎合諂媚、邀寵得勢的文武大臣、方士之流,甚至會給世人造成一種,他徐階忘恩負義、詆毀先帝以自保的印象。
但徐階在權衡之後,仍然義無反顧的做了,這其中,固然有他為自己洗白,收買人心的意思,但最主要的,還是順應天理人心,盡一個定策老臣、兩朝宰相的本分。
然而現在,那些人卻用《遺詔》來攻擊他,如果說他們不明真相也就罷了,偏偏他們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,深深享受到《遺詔》所帶來的好處二位……張齊是言官,隆慶是皇帝,恰好是得益最大的二者。
這種顛倒黑白、吃著奶罵娘的行為,怎能不讓徐階越想越氣?如果不做一辯解駁斥,他恐怕憋屈出毛病來。
宰相的尊嚴不容侵犯。於是當曰,徐階便寫了一封很長的奏疏,於次曰呈上,向皇帝、也向滿朝文武辯解。
對於曲事先帝與草擬《遺詔》的問題,徐階辯白道:『當初自己並無諫止先帝的能力,而曲事者也不止自己一人。而《遺詔》本意並非詆毀,而是為先帝挽回人心,為今上建立恩德,也為了朝局平穩。』
對於與嚴嵩相交『前恭而後倨』的問題,徐階辯解道:『雖然微臣當初和嚴嵩同為輔臣,但他的職位高於臣,年紀也長於臣,他的所作所為,臣豈能違抗呢?但是微臣並沒有一味順從,對他的一些不軌之舉,當初微臣曾經多次從中勸諭調停。後來嚴嵩事敗,那是御史彈劾、法司公審、先帝聖斷的結果,豈是微臣攻擊所致呢?至於說臣和嚴嵩是親家,但古人就有以國家為重而大義滅親的說法。按照張齊的指控,難道微臣要置君臣大義於不顧,而以私人親友之誼為先嗎?臣不認為這是君子之道。』
對於指責他『不理邊事』的問題,徐階辯解道:「只有古代的宰相才能兼理軍政。到了宋代時,宰相就已經不能參與兵事了。而我朝革除丞相、設置六卿,將兵事全權委託給兵部,內閣的職責只是票擬,如同科道官員的職責只是建議一樣。作為閣臣,微臣恪守自己的本職工作。而邊關事宜一經兵部批准,中間所行是否切實有力,責任在於督撫等邊臣,不是微臣所能代為行之的。如果按張齊所奏,臣豈不是越俎代庖,這實在與臣所職掌不合。況且去歲萬全右衛一役,乃百年未有之大捷,不知『廢棄邊事』一說從何而來?』
辯疏的最後,徐階按照國際慣例,表達了乞休之願。皇帝未予批准,並下旨安慰徐階,要他安心工作。
與此同時,群臣對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張齊,展開了口誅筆伐。連幾位部院大人也按捺不住,加入了彈劾張齊的行列,一時間彈章竟達三十餘本。隆慶下詔嚴斥張齊,並將張齊調出京城,以示嚴懲。
但廷臣余怒未息,吏部尚書楊博上奏,議將張齊革職罷官。楊博的奏章舉足輕重,張齊看來難逃厄運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