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一會兒,侍衛帶了個身穿麻衣麻鞋、頭帶葛布巾,鬚髮花白,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進來。
「你們退下吧,」沈默朝那男子笑笑,對侍衛道:「不要讓人來打擾。」
「閣老,他是帶兵刃來的……」訓練有素的侍衛,難得的反駁一句道。
「你們知道他是誰?」沈默哈哈笑道:「這是你們的開山祖師,本官的首任保鏢!」
侍衛們大吃一驚,這才知道男子的來歷,便魚貫退下了。
「柱乾兄。」待他們一走,沈默起身朝那男子抱拳道:「我蓮心嫂子還好吧?」
「那有你這樣的。」來人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何心隱,跟沈默一抱拳,笑罵道:「上來就問人家老婆的。」
「你這不好好的么?」沈默請他入席道:「長夜漫漫,正愁無人相伴,終於有人陪我江上對酌了。」
何心隱也不跟他客氣,一邊坐下一邊笑道:「你的衛士全換了,我一個都不認識了。」
「嗯。」沈默點點頭,拍開酒罈的泥封道:「哪能讓他們一直當侍衛,總得給他們找條出路不是。」說著給他斟酒道:「這一撥怎麼樣,能入何大俠的法眼不?」
「哈哈,女兒紅,本人的最愛啊!」何心隱開心笑道:「你的侍衛不錯,我本想悄無聲的來找你,但試了幾次都差點被發現,只好吹笛子讓你迎客了。」
兩人端起酒碗,碰一下,何心隱一飲而盡,擱下酒碗後,發現沈默也幹了,不由奇道:「喝酒不耍賴了?」
「酒逢知己千杯少!」沈默笑道:「再說這三十年的狀元紅,喝一壇少一壇,不能都便宜了你。」
「哈哈哈……」何心隱聞言放聲笑道:「有意思,想不到當上宰相,比以前可愛多了!」
「是啊,宰相肚裡能撐船,當然酒量大了。」沈默一邊給他斟酒,一邊問道:「你是什麼時候來的?」
「胡宗憲下葬那天,我就在人群之中,」何心隱夾一筷子乾絲,細細咀嚼道:「怎麼說跟他有段交情,也該送送他。」說著看一眼沈默道:「不過我覺著,過了。」
「怎麼過了。」沈默看看他道。
「給他的哀榮太過了,」何心隱『貴乎本心』,向來是有啥說啥,絕不掩飾:「這會讓天下的貪官,以為貪污不是問題的。」
「這不是問題,你就是把他用草席裹了,埋在亂墳崗里,貪官該貪還是會貪。」沈默淡淡道。
聽了他犀利的話語,何心隱又是一愣,這太不像他了解的沈默了,不由借著燈光打量起他來,只是他眉宇間洋溢著一股靈動的生氣,這是以前沒有的。良久才道:「確實是不一樣了,看來沒了頭上大山,終於不用低眉順目了。」
「你就不能說的含蓄點?」沈默笑罵一聲道:「每次都要讓人難堪。」
「我是實話實說。」何心隱滿不在乎的笑道:「早看徐老頭兒不順眼了,我還讓師兄去給他點了一炮呢。」
「原來是你讓東崖公去的?」沈默嘆口氣道:「柱乾兄,我知道你是想幫我,但確實有些欠妥了。」
「為何?」何心隱變了臉色道。
「兔子急了還咬人呢?何況徐閣老也不是兔子,他本身就四面楚歌,快要被逼急了,你再讓東崖先生落井下石,徐閣老能不記恨嗎?」沈默低聲道:「這以後,他八成要和本門分道揚鑣了。」
「分就分,還真以為他是心學大家啊?只不過在那個位置上,眾人捧他罷了。」何心隱嘴硬道:「其實於心學有何造詣?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。一旦下來了,也就什麼都不是了。」
這話讓沈默臉上發燒,他那個『心學大師』的頭銜,是不是也個『牛尿泡做氣球——吹出來的』呢?
何心隱也覺出來,自己有點『指著和尚罵禿子』的意思,連忙補救道:「我是說他,不是說你,你那套『心無本體,工夫所至,即其本體』,乃開一派先聲,僅此一點,就足以與龍溪、東崖他們平起平坐了。」說著很認真看著他道:「你是不是看了我辦『聚和堂』,才會發此感悟的?」
「原來你也會說笑話。」沈默不禁莞爾。
一點小小的尷尬,在笑聲中揭過去,沈默問他為何而來。
何心隱臉上浮出詭譎的笑容,盯著他意味深長道:「我是為道賀而來。」
「何喜之有?」沈默不動聲色道。
何心隱身子前傾,壓低聲音說:「恭喜你多年韜光養晦,現在終於有出頭之曰了!」
「這種話還是不要亂講。」沈默搖頭淡淡道:「沒有那麼簡單的。」
「我一個山中野人都看得明白,你又何必如此自謙?」何心隱卻執著道:「雖然我『何狂』一生奔忙,辦了聚和堂,也算是立了七尺鬚眉的事業,但畢竟無補蒼生,更跟經天緯地不沾邊。倒是老弟你,眼看就要登首輔之位,這才是豪邁男兒的偉業啊!」何心隱的聲音不小,夜晚安靜,肯定能傳出去,好在船艙上兩層都是自己人,沈默也就由他發狂了。
但等何心隱說完,沈默卻搖搖頭道:「怕是要讓柱乾兄失望了,首輔之位另有人選。」
「什麼?」何心隱消息再靈通,他也是局外之人,所以在當事幾方都沒有放出消息前,他也無從知曉。不由失聲問道:「是誰?」
「河北傖父高肅卿。」沈默彷彿說家常般,向他透露了這個名字。
「怎麼會是他?」何心隱不安起來道:「這個人和那個張居正,都是韓非子的門徒,是很反感講學的。」要是這樣的話,那還不如讓徐閣老繼續干呢。
「徐閣老已經向皇帝提出此事,皇帝也不會反對。」沈默很乾脆的把責任推到徐階身上。
「好重的報復心啊!」何心隱恨道:「自己得不到,也不讓別人得到。」
沈默樂意看到王門和徐階決裂,他需要得到他們全力的支持,而不是一面支持者自己,一面還和徐階眉來眼去。所以沒有再多廢話,去解釋說,自己也是這個意思。
「能不能阻止他呢?」何心隱問道。
「恐怕不能,皇帝對高閣老,是有深厚感情的。」沈默平靜道:「我還是不要亂來了吧。」
「這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,」何心隱不由失望道:「我王門的好曰子要到頭了。」
「柱乾兄不必太過憂慮,」沈默淡淡道:「國事如蜩如螗、百廢待興,至少十年之內,恐怕高閣老不會捅這個馬蜂窩的。」頓一頓道:「用十年時間,難道還不能讓他改變態度嗎?」
「也只能如此了……」何心隱一陣黯然,他雖然『貴乎本心』,卻也是洞明世事的老江湖了。當然知道在這件事上,沈默其實是在運用權術。
沈默確實已經是王陽明的信徒,且隨著對心學研究越來越深入,受陽明思想的影響也就越深。然而王學不等於王門,雖然信奉王學,但他很看不慣王門中人的一些做派。
在他看來,這些人全都走火入魔了……像王畿、季本的浙中學派,不讀書、不上班,什麼正事兒也不敢,整天就知道坐而清談,倒是逍遙自在。當然人家也不是沒有治國平天下的追求,而是要等著頓悟了,有了大本事再去建功立業。
所以沈默的很多觀點,都是對自己出身的浙中學派反思而發的。
但這也不能說明泰州學派就強到哪去,那裡專產像何心隱、李贄這樣的瘋子,當然也產趙貞吉、這樣的道德潔癖者,不過從某種程度上,趙貞吉也是瘋子,道德的瘋子。
這個過度強調內心、自我的學派,不畏權威、藐視禮法、渾身是刺、膽大包天……王襞以一區區處士,竟敢直接去勸徐階下課,這種人你要如何控制?
而且公里公道的說,徐閣老與皇帝交惡,有很大原因,就是讓那些個信奉心學、更準確點說是,出身泰州學派的御史言官給搞壞的……諫皇帝、罵宦官、沒有這些傢伙不敢幹的事兒。
《左傳》上說『君以此興,必以此亡』,沈默可不想重複徐階的命運,繼續庇護那些倒霉孩子。
也許是因為都站在治國者的立場上,沈默反而更理解,高拱和張居正對心學的反感……其實在他看來,如果任由這些人胡搞下去,不僅會敗壞陽明先生和心學的名聲,將來更是要亂國的。
當然他絕不會讓人把王門一棒子打死,因為無論如何,王學都是解放思想、破除綱常禮教的利器,自己想要實現理想,不靠心學大盛,是萬萬不行的。
然而絕不是現在這種往道德淪喪、縱慾享樂、無政斧無法度的方向發展,必須要改革!
其實沈默已經在做了,他的『心無本體論』,就是對空談誤國的嚴厲批評。而且他已經寫好了一系列文章,用以批判那些打著心學的幌子,隨意踐踏公序良俗、道德法律的『無恥之徒』。
最終,他的目的是重新構建對陽明公的詮釋,並對泰州學派的思想加以斧鑿改進,去除其荒誕不經的地方,注入『思想與實踐相結合,二者融為一體,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』的基本思想,『經歷越多、了解越多,就越有可能頓悟』的方法論,和『先立德、後立功、而後立言』的『聖賢升級之路』,將其發展成為一門容易被青年人所接受,可以鼓舞人奮進向上、開拓進取、勇於探索未知的新學說。
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實現的,沈默知道這很難很難,但顯然先給王門拔拔刺,打打他們的氣焰,能給自己降低些難度。
既然想讓我做王學盟主,那就不要再有什麼太上掌門,否則讓滿天下的王學門人到底聽誰的?
兩人沉默的對視著,起先愉快的談話氣氛,已經蕩然無存了。何心隱心裡十分懊喪,自己這些山間野士,真是不是這些玩政治的對手,不知不覺中,就主動盡喪啊!
唉,原本是萬萬不該得罪徐階的,要是有老徐牽制著,沈默焉能如此囂張?
但現在說什麼都完了,如果高拱出來,肯定要對心學開火的,到時候能庇護本門人不少,但估計真正管用的,只有沈默而已。
幾乎是轉眼之間,何心隱來前的主動心理,就變成了被動。原先要提的條件,已經說不出口,反倒要等著沈默提條件了。
「我自然會儘力保存本門的實力。」沈默終於開口道:「只是這種政權交接之際,最容易有小人作亂、搬弄是非了,所以柱乾兄……」
「我會盡量讓本門弟子收斂些。」何心隱表情不太好看道。
「群眾是盲目而容易激動的。」沈默卻自顧自道:「像今年冬天,本門自東崖公之下,數位大師蒞臨京城,又怎能不讓他們狂熱呢?」說著看看何心隱,掩蓋不住怒氣道:「竟敢組織他們上街遊行,還敢去皇宮門前請願!簡直不知死字是怎麼寫的!」他又重重嘆一聲道:「也就是徐閣老仁恕,要是換一個宰相,非得把他們都抓起不可!」
「這是那些不懂事的,」何心隱悶聲道:「看著本門要放棄徐閣老,想要痛打落水狗,討好你這個新門主。」
「他們不懂事,你和東崖公也不懂事?」沈默嚴厲道:「萬一朝廷要是處罰了他們,他們的前途怎麼辦?!」其實鬧事的士子大都是從東南來的,其中骨幹就是沈默的學生,要是沒有他的默許,焉能鬧起事兒來?
但沈默需要把自己摘乾淨,就只能讓王門獨自背著個黑鍋了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