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天的星光灑在河面上,河水輕輕拍打著船舷,夜風帶來春泥的芬芳,讓艙外的每一個人陶醉不已,這靜謐的夜啊,用何等語言都無法形容它的迷人。
然而在船艙里的何心隱,卻決計不會喜歡這個夜晚。他本是興沖衝來找沈默,想和他敘敘舊,說說話,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訴沈默,看看能不能通過他,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。
卻沒想到,竟被沈默這一通埋怨,簡直憋屈的快要抓狂了。
他真是比竇娥還冤啊……想俺孤標傲世何大俠,雖然也算是文化名人,但生姓任俠,最講個『貴乎本心』,是從來不會耍什麼陰謀詭計的。之所以攛掇著王襞去勸徐階離開,一是因為看那『甘草國老』不順眼,二來他覺著,聚和堂能平平安安開下來,多虧了有沈默的庇護,便想還他個人情,幫他坐上盟主的寶座。
想到就去做,這是何大俠的一貫風格,他根本沒考慮別的那麼多。
恰好王襞等人也有此意,又以為他這裡面也有沈默的意見,便一拍即合,去徐階家裡插了一杠子。
至於沈默指責他的另一點,『煽動士子鬧事』,何心隱就更鬱悶了,他和那幫士子又不熟,就是想煽動,人家也不聽他的呀。何況這種扇陰風、點鬼火的鬼蜮之舉,豈是一代大俠所為?所以他更受不了這條指責。
只是何心隱隱約知道,那次士子情願,是有些個王學後輩摻和在裡頭,他是個實在人,覺著王門難逃干係,那王襞自然不能免責……而自己既然曾請王襞幫忙勸徐階下野,就更加不能撇清,只能默默承受沈默的指責,一肚子氣沒處撒。
要說這思想界的人就是隨姓,沒有嚴密的組織、沒有明確的綱領、沒有完整的計劃,想到哪干到那,怎麼可能成大事?
別看在普通士子黎庶的眼裡,他們好像全知全能、很厲害的樣子。但在沈默這樣的官僚眼中,他們真的只是些天真單純易擺弄的小白羊而已。
鬱悶的仰脖飲下一大碗酒,何心隱擦擦嘴,臉轉向一邊,也不看沈默道:「山野之人,本就不該摻和廟堂之事,這下給你添亂了,實在對不住,以後再也不會了!」
「柱乾兄,我開句玩笑,你反倒認真了,」沈默這下卻一臉歉意道:「這麼多年沒見,我卻凈說些掃興的話,實在是不當啊……」說著端起酒碗道:「我給你賠不是了。」便將一碗酒全都飲下。
雙方畢竟還要繼續合作,所以點到即止便可。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鎚,有些話沒必要說的太明白……相信這次之後,王門上下便會知道,自己不會像徐階那麼好說話。有了這層鋪墊,如果還有人不知收斂,自己再出手收拾,也沒人能說什麼。
剛發完火,何心隱也感到後悔,但話既出口,他決不肯收回,這會兒見沈默主動賠了笑臉,也就趁勢下台階道:「我這犟牛脾氣,只怕到死都改不了,還望你海涵。」和沈默又碰了碰酒碗,他接著道:「我方才之所以那麼失態,實在是覺著,你這次沒能當上首輔,真的很可惜。」
「我還年輕,慢慢來嘛。」沈默雲淡風輕道。
「只怕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啊!」何心隱嘆口氣道:「本朝的內閣首輔,雖然被天下人以『宰相』視之,但自第一位解縉起,到徐階這一任,任過首輔一職的有四十多人,卻沒有一個名副其實。」
「我覺著分宜和華亭的權勢,不亞於古時宰相。」沈默微笑道。
「權力是夠了,但於國於民無補。」何心隱卻不屑道:「這算是什麼宰相?」
「那你覺著怎麼才算稱職的宰相?」沈默捏幾個茴香豆,送入口中慢慢咀嚼。
「宰相者,當致君堯舜、為國柱石,虛心以待令,有口不私言!使天下無苛政、無酷吏,耕者有其田、學者得其志,國泰民安,疆土永固!」何心隱几乎不假思索道。
沈默聽他說完,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:「要按你這個標準,怕是過去不曾有得,將來也不會出現。」
「是的,這種宰相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,天時地利人和,缺一不可。」說著何心隱目光狂熱的望著沈默道:「可是老弟,你就有可能成為這千古一相啊!」
「何以見得?」沈默淡淡道。
「誰都知道,現在大明到了危亡之際,改革變法已經成為大勢所趨,這就是天時;你出身東南,而朝廷要想變法成功,關鍵就在東南。你在東南的人望之隆,五百年來不做第二人想,若是你來主持變法,則可事半功倍,這是地利;當今皇帝是你的學生,又是個毫不管事的,治國安民,還不是依靠首輔?這就是人和!所以,你若當上這一任首輔,盡可把滿腹經綸用於指點江山,激濁揚清,開創太平盛世!」何心隱整個人都亢奮起來道。
沈默卻沒有被他感染,笑謔道:「柱乾兄,你若生在戰國時代,就是蘇秦、張儀一樣的人物。」
何心隱聞言毫不慚愧道:「可惜生錯了年代,身懷屠龍技,卻無處施展啊!」
「哈哈哈,好一個身懷屠龍技……」沈默端起酒碗道:「當浮一大白!」
「干!」何心隱來者不拒,又是一飲而盡,這就連喝了五碗,臉色酡紅,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:「想不想聽聽我的屠龍之技?」
「洗耳恭聽。」沈默也有些酒了,但他的意志力,足以保持清醒。
「若是我為宰相,當做三件事!」何心隱伸出三根指頭道。
沈默端著酒碗,默不作聲的聽他宣講。
「若想廓清政治,開創新風,」何心隱很是激動,他一生行走江湖,對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,都有著深入的觀察;雖然身處草莽,卻滿懷憂國憂民之心,苦苦思考救世之策幾十年。現在終於可將多年來縈繞於胸的治國大計,講給一個信任自己、自己也信任的當政者聽到,這機會實在太難得了。便語調激昂道:「要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刷新吏治、選賢用能,消除朋黨。官乃治國之本,用賢臣、遠小人,則可以仁撫世,澤及草木。反之則生靈塗炭,國無寧曰。」
「縱觀本朝兩百年來,官居一品、祿秩豐隆者不計其數,然而卻沒有幾個肯實心為國艹勞,為百姓謀求福祉的。這是為何?就因為小人朋比黨之,賢人多不在朝。」何心隱侃侃而談道:「我今年五十二,自成年後,經歷過兩個宰相。先是嚴分宜,他所用之人,多為同年、學生、鄉誼、親戚,朋黨,但凡不肯依附於他、跟他同流合污者,則被排擠迫害,盡數凋敝。他這是將朝堂當成了自家食堂,能為百姓著想就怪了。」
「再說近一點,被天下人稱為二百年來第一賢臣的徐階,也是一樣的黨同伐異,科道言路,天下各州府憲台,兩京各大衙門,一半官員出自門下……」
這要是談起吏治來,怕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,沈默不得已打斷他的話頭道:「實例就不必舉了,朋黨問題由來已久,不是說解決就能解決得了的。進賢用能,說起來容易,實際做起來也非易事……」說到這兒,他感觸頗深道:「現在的官員,許多人是』說就天下無敵,做就無能為力』,那些名氣大的清流名臣,道德文章沒的說,可到了『錢糧刑名、水利農政』這些實際政務上,根本就與白痴無異。還一點不虛心,幫不上忙凈添亂!」
「這正是我要說第二點,你要多用循吏,少用清流!」何心隱道:「何謂『循吏』?就是那些實心任事、又能奉公守法的官員!這些人可能沒有華麗的學問、顯赫的名聲,在衙門裡也是不顯山不露水,品級大都不高。但他們其實稔熟政務,是維繫各衙門運轉的靈魂人物,也是能讓這個朝廷擺脫困境的雪中之炭。」
聽到這兒,沈默的神態凝重起來,他知道,每個衙門裡,大抵都有這樣的『循吏』存在,但大都不討同僚所喜,之前為了積攢人品,討好大多數人,他在選用官吏時,並沒有向這些人傾斜。但現在情況不同了,自己的地位幾乎無可撼動,有些事情,該做就不能等了。
見沈默凝神傾聽,何心隱深受鼓舞,繼續大聲道:「而清流者,則大都是翰林出身,學養過人之人,這些人以聖人教誨為最高準則,講究艹守,敢於犯言直諫,這是好的一面。然而他們好名而無實,不敢慷慨任事、唯恐有傷名聲……」
這老何真是指著和尚罵禿子,把沈默說的老臉通紅,好在有了酒,看不大出來。
「人都說清流難做,我說錯,清流好做,循吏才難做!」何心隱已經完全進入狀態了,拍著桌案道:「清流只要個好名聲,不求有功、但求無過。什麼都不做,自然無過!我觀當今所謂清流,不過是些尸位素餐、沽名釣譽之徒而已。」他頓一下道:「循吏難做,因為循吏要做事,做多錯多得罪人多,越是位高權重,就越是舉步維艱,內外交困。故而許多當初發誓要『治國平天下』的年輕人,在做了一段時間循吏後,嘗盡人間冷暖,便轉作清閑之流去了。這還是好的,還有好些不自愛的,與殲胥猾吏同流合污,把手中權力兌成金錢美女享受去了。」說到這,何心隱喟嘆一聲道:「故而循吏少啊,還大多明珠蒙塵,更讓那些立志做循吏的年輕人灰心。要是再不大用這些人,怕再過幾十年,就要徹底絕跡了……」
「說得對,切中時弊!」沈默終於也激動了,緊緊握著何心隱的手臂,肅然動容道:「真是當局者迷、旁觀者清!可笑我一直喟嘆無人可用,原來是有眼無珠,不能識人吶!」說著興奮的搓搓手道:「我要把你今夜的話記下來,給皇帝上條陳、給高閣老寫信,一定不辜負你的高見。」
「我還有第三條呢。」何心隱開懷笑道:「聽我說完再記也不遲。」他也覺著真是痛快,方才的不快早就拋去沈京將戰鬥的地方,只剩下滿身的希夷和振奮了。
「請講請講。」沈默給他倒酒道。
「這第三件無比困難,比前兩件加起來都難,可朝廷要是不做,把前兩件做好也是白搭。」何心隱沉聲道:「還是逃不過亡國的危險。」
「是嗎?」沈默擱下空了的酒罈,等他的下文。
「那就是,打擊豪強,抑制巨室。」何心隱一字一頓道。
此言一出,方才還很激動的氣氛,一下又凝滯下來。何心隱緊緊盯著沈默,用一種奇怪的語氣道:「怎麼,連私下談談都不敢嗎?」
「和你有什麼不敢說?可說有什麼用?關口還是做啊!」沈默嘆口氣道:「孟子曰:『為政不難,不得罪於巨室』,你看歷朝歷代,哪個跟巨室作對的宰相,有過好下場?」
「那你就眼睜睜看著亡國吧!」何心隱勃然變色道:「你是狀元之才,一部二十一史,想必爛熟於胸。難道不知道,歷朝歷代釀成社稷禍變者,全都是巨室所為!當年我為了找出天下之病,歷時十二年,走遍全國兩京一十三省,所見所聞,只能用四個字形容,那就是『觸目驚心』!一面是百姓下無立錐之地、身無蔽體之衣,奄奄一息、嗷嗷待哺!一面是那些皇室宗親、官宦人家揮霍無度,朱門酒肉臭、路有凍死骨!就是我當今大明的真實寫照……」說到這時,何心隱已是目眥欲裂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