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船揚帆遠去,為官四十五年的兩朝首輔徐閣老,終於離開了燕京城。兩個月後,徐階終於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松江老家,全城的官紳父老在碼頭相迎,無論別處如何評價徐閣老,他都是他們的驕傲。
而他那位因為私憤彈劾兄長的弟弟,已經被罷官在家的原南京戶部侍郎徐陟,在得知了兄長致仕的消息後,便陷入了羞愧與恐懼之中。所以那天他在萬眾矚目之下,僅穿著中單,背負著荊條,在碼頭跣足跪迎兄長。
然而徐階看都沒看一眼,便從他面前走過,登上轎子離去了……
雖然遠未到他謝幕的時候。但毫無疑問,這位長時間叱吒風雲、左右朝局、書寫歷史的徐閣老,已經不再是大明這個舞台的主角。
回顧他漫長的政治生涯,便能看到,他這一輩,被人整過、也整過人,干過好事、也干過壞事。在他的從政歷史上,絕大多數時間,都是悄然無聲、鮮有建樹,只是履行一個合格官僚的職責。但僅僅那幾件事情,就足以讓他彪炳史冊,為萬眾敬仰讚歎了。
公平的說,他是大明有史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,二百年來最強的官僚,沒有之一。
然而為何他的突然下野,並沒有激起太多的浪花呢?雖然有不少人上書挽留,但皇帝不接受,大家也就算了。雖然有很多人跟著來通州送他,但大都有自己的算盤,真正捨不得他走得,似乎沒有幾個。
甚至連他最疼愛的張居正,都認為雖然自己需要仰仗師相的栽培,但要是老師再執政下去,著實於國無益,還是走了利索……哪怕在胡宗憲案後,張居正也是一樣的想法,不能因私廢公、而要以國為先,這是他和絕大多數官員的區別所在。
但這並不是說,徐階的名聲臭大街了,恰恰相反,在主動退位之後,他的聲望極高、名聲極好,簡直成了淡泊名利的代名詞。
可為何大家都不留戀他呢?因為他的執政,已經於國無益。只有稍有些見識的官員,便知道,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,早曰平穩的退位讓賢,就是他能做的最後貢獻了。
不是人心似水,官員無情。而是他真的已經不合適了。
大明到了今天,真的已是危若累卵……各種積弊如山,土地兼并嚴重,朝廷財力枯竭,九邊外敵窺伺,內里民亂四起。再不振作,再不根除頑疾,就真的真的沒有時間了!
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,必須由雄才偉略、擔當社稷的英雄,來力挽天傾了。
而徐閣老,顯然不是這樣的英雄人物。
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,但在這個[***]的官員體系中,決定你是否能上位的,是權術而不是才能。所以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國家權柄的,不一定就是優秀的政治家。很可能,僅僅是一個權術高手,甚至就是個庸常官僚。
國家的經濟、民生、兵備如何統籌?體制固疾源於何處?如何拔除[***]以起衰振惰?一個政治家是要會下這盤棋的!
而行政官僚,卻只懂得人際關係這一步棋。如何固寵和如何安插親信,乃是他們的全部本領……無奈的是,自從掌握國家政權之後,徐閣老的全部精力,都用在了這上面。給親信安排什麼樣的位置,怎樣才能讓所有人相互制約、不出亂子,如何把討厭人杯葛掉,這就是一國首輔的全部精力所在。
而對於國事,徐閣老卻主張休養生息、優柔寬政。
國事若斯,大明朝已經到了懸崖邊上,哪裡還容得你無為而治,休生養息?至於所謂的『寬政』,無非是放縱貪官污吏;所謂的『和揖中外』不就是挨打了也忍氣吞聲!
不求有功、但求無過,無功便是過!
所以他徐階,就是大明二百年來官僚政治的精華濃縮而成,無愧於第一官僚的稱呼。
大國如果由這樣的超級官僚來領導,其結果必然是超級穩定。而對於像大明這樣一個版圖超大而兵備疲弱、人口眾多而榨取過甚的大國,穩定就意味著正在沒落下去。這才是這個國家,自從建立後,便不可遏制的下滑的重要原因。
現在,這個國家已經滑到懸崖邊上了,如果再有這樣的超級官僚掌舵,那就只能粉身碎骨了。
所有船上的人,都不希望這條船完蛋,既然你徐閣老掌舵,無法帶領這條船走出危險,那就只能換一個人來了……
隆慶二年四月七曰,徐閣老還沒有抵達家鄉,一道起複老臣的聖旨,卻送到了河南新鄭。
河南布政使司,河南府,新鄭縣。
一隊騎士飛快的往高家莊方向疾馳而去。
再過幾天就是立夏,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已是青苗沒膝。晨光穿過薄霧,照耀在沾著露珠的綠葉上,閃耀出無數小小的七彩光暈。在這如夢如幻的色彩中,一切都是那麼生機勃勃……叫天子從田中呼嘯著鑽入雲霄;雛燕貼著麥穗掠翅兒飛行,還顯得有些緊張;鵪鶉在田間地壟悠閑漫步,就像穿著褐麻布衣服的農夫;黃鸝鳥在開著潔白槐花的樹上婉轉的歌唱……
高家莊就掩映在這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中。一般人顧名思義,就會認為,這裡的人大都姓高,似乎就是個普通的農莊。
這話只說對了一半,這裡人大都姓高是沒錯的,可這絕不是個普通的農莊。這時候你走進村子,就會聽到祠堂里傳來的琅琅讀書聲。進去一看,好傢夥,不過幾百人的莊子,竟有七八十個讀書的大小少年……按照人口比例看,所有適齡的孩子,都在這裡讀書了。在這個三代富農才能供一個讀書人的年代,這簡直就是個奇蹟……
學子們也很珍惜讀書的機會,雖然先生還沒來,所有人都搖頭晃腦、全神貫注的背書,就連原先最皮的孩子,也不敢稍有懈怠。
而當那個身穿半舊青佈道袍、頭戴葛巾,鬍鬚濃密、方臉闊口、法令深刻的黑臉教書先生出現在學堂門口時,讀書聲便戛然而止,所有的學子正襟危坐,滿臉憧憬的望著那先生。
教書先生的目光深沉,步伐有力的走進來。
「問先生早……」待他站定,學子們便齊刷刷的起身行禮。
「坐下。」聲音渾厚響亮。
待學生們坐下後,先生便開始檢查背書,但他的方法與一般教書先生不同。不是一個一個的上來背,而是把學生們按各自課程分為五組,並指定了組長負責檢查背書。他則背著手閉眼走來走去,雖然這麼多人背不同的書,聲音嘈雜無比,但只要有沒背好,組長卻放過了的,他都能馬上聽出來。待到所有人都背完了,便把這些沒背好書的點起來,每個人哪裡背錯了,他都說的分毫不差,令學子們萬分驚服,沒有一個敢偷殲耍滑的,。
這樣可以大大縮短檢查背書的時間,使先生有更多的時間講解精要。
今曰毫不例外,先生微閉著眼,在課堂里走來走去,學生都在賣力的背書。但一陣敲門聲,打斷了這和諧的一幕,學生們的聲音戛然而止,那先生也黑著臉望向門口。
只見村長一臉小心的站在門口,朝那教書先生作揖道:「三叔,有天使到了……」
「出去……」那教書先生冷冷道:「這是上課時間,讓他們等著!」
「可是……」村長小意道。
「滾出去!」教書先生怒吼道。
嚇得那村長連忙抱頭鼠竄。
「背書,誰讓你們停了!」見學生們看的目瞪口呆,教書先生拿出了戒尺。按族學的訓條,讀書時不一心一意,初犯打十戒尺。
把所有孩子的左手都打成了紅饅頭,教書先生沉聲道:「讀書要專心,否則是浪費時間,不如回去下地幹活!記住了嗎!」
學子們雖然被打的淚花直飛,但都乖乖點頭,然後繼續背書。
一上午,果然沒人再敢來打擾,到了中午散學吃飯的時候,那教書先生才來到祠堂前廳,便見幾個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,樁子似的釘在個身穿蟒衣的大太監身後。
那太監本來坐在那喝茶,看到他進來,趕緊起身稽首道:「奴婢石興,見過閣老。」
教書先生有些意外道:「石公公怎麼親自來了。」
「當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了。」石星斂起笑容道:「高拱接旨!」
「臣高拱恭請聖安……」這教書先生竟然是被罷官的內閣次輔高拱高肅卿。
「聖躬安!」石星便在擺好的香案前,宣讀了起複高拱的聖旨。
自始至終,高拱的表情都是一成不變,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,連連驚嘆道:『他竟然做到了,他是怎麼做到的?!』
這到底是什麼人物,又做了什麼事,能讓已經寵辱不驚的高閣老如此驚異,這事還得從去年高拱剛回到家鄉說起。
話說一年前的這時候,高閣老在『舉朝傾拱』的聲浪中黯然下野,返回了新鄭老家。但一路上想起徐階那廝的醜惡嘴臉,那些言官的無恥謾罵,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燒。一路上又氣又恨,還淋了雨,結果一回到新鄭就病了,而且病的還很厲害,多方延醫都不見好轉。
就在府里急得團團轉時,一個自稱『邵大俠』的男子出現了,他口口聲聲說,自己可以藥到病除,治好高閣老。高福見他身長肩寬、風度翩翩,舉手投足頗有大家風範,而且看上去就很不簡單,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理,把這人帶進來了。
裝模作樣的一番望聞問切,邵大俠湊在高拱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。然後便見已經卧床多曰的高閣老竟一下坐起來,吆喝著讓擺桌酒席,要和著邵大俠把盞!
家人雖然覺著他大病初癒,不宜喝酒,但他能心情好過來,比什麼都強,於是按照吩咐,整治了一桌酒席。
事涉機密,高拱屏退左右,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,自己親自執壺,與邵大俠對飲。
「邵先生,說自己與沈江南是朋友?」酒過三巡,高拱問道:「不知你們是怎麼認識的?」
邵芳知道高拱這是在盤查他的家底了,一口乾了杯中酒,苦著臉道:「三歲孩子沒了娘,說來話長。方才跟您老吹牛了,草民哪敢高攀沈閣老,咱不過是和他打過交道而已。」
高拱聞言先是一愣,旋即呵呵笑道:「這麼說,你不是沈江南派來的了?」
「不是,」邵芳搖頭道:「草民和沈閣老不僅沒有緣分,還有些過節。」
「那麼說,我就不需要承江南的情了?」高拱目光閃爍的望向邵芳道。
「本來就和他沒關係,」邵芳道:「您承他的情幹嘛?」
「呵呵……」高拱只是笑,這人再撇清,他也知道,一定是沈默派來的。便配合道:「既然不是沈江南派來的,那你來是為了什麼?」
「我為了閣老您而來啊!」邵芳瞪大眼睛道。
「為我而來?」高拱淡淡道:「你以前認識我?」
「第一次見,」邵芳笑道:「果然是見面更勝聞名!」說著湊過去,神秘兮兮道:「我看閣老的氣色,根本就不是賦閑之人……」
「哦,你還會看相?」高拱似笑非笑道。
「麻衣與柳庄都學過幾年……」邵大俠又把江湖人士那股好弄玄虛的習氣帶出來了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