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老夫是什麼相?」高拱玩味的問道。
邵芳裝模作樣的端詳著高拱道:「閣老雙頤豐厚而法令深刻,眼大瞳亮而炯炯有神,且鼻翼如珠、人中頎長,方頰闊顴、眉揚如劍,此乃笑傲山林的餓虎之相!加之氣色如赤霞蘊珠,正是金烏躍海之兆。如此大貴之相,世間少有!有道是『形主命,氣主運』,君有此相,必官至宰輔、位列三公;君此氣者,說明時來運轉、東山再起,已是指曰可待了。」
高拱聞言有些心動,因為早年他還在裕王府當講官的時候,曾經有個相士給他看過相,兩人所說的相詞幾乎一樣,而且那相士還說,他五十四歲會有道坎兒,但有貴人相助,會壞事變好事,成就一番事業。
回想起當年那相士說的話,高拱不由暗自聯想:』今年我正好五十四歲,政治生命幾乎終結,這當然是人生一道大坎了。』想到這,他看看對面頗有些傳奇色彩的邵大俠,心說:『難道這就是我命里的貴人?』
「呵呵,咱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吧?」雖然心動,但高拱不會喪失智商,一下抓到了邵芳之言的漏洞道:「你之前不知道我長什麼模樣吧?」
「那是,草民與閣老確是初見,」邵大俠點頭承認,面不改色道:「不瞞您說,草民交遊甚廣,有幾個官場失意的朋友,他們大都高才,只是因為想做些事情,不得已與嚴黨虛與委蛇,結果遭到牽連,冠帶閑住。」他偷看一眼高拱,見對方露出傾聽之色,暗道果然是『同病相憐』,看來不會怪我,便道:「但他們年富力強,又都是想幹事的姓格,令他們在籍閑住,不啻於要了他們的命。便經常聚在一起,喝酒作詩、消遣時間,間或也會討論朝局,所謂居江湖之遠則憂其君,不外如是。」說著他恭維的朝高拱拱手道:「他們都說,高閣老有經天緯地之才,乃中興大明的不二之人,草民雖然才是第一次得見您老,但著實仰慕已久啊!」
繞了這麼大彎子拍個馬屁,惹得高拱不由笑道:「莫不成,你來找我,就是為了參觀一下?」
「當然不是,」邵芳連連搖頭道:「還說我那幫朋友,今年的政潮他們也一直關注著,自然為您老扼腕嘆息,大罵徐階殲詐小人、大殲似忠了!」
聽了這話,高拱感覺這邵芳親切多了,現在所有敢反對徐階的,在他眼裡都是好孩子。
「但說一句冒犯的,您別生氣,」邵芳故意一提氣道:「您此番下野對我們卻是好事。」
「何出此言?」高拱面色一滯道。
「要不草民也見不著閣老啊……」邵芳嘻嘻一笑,旋即正色道:「朋友們都覺著,您只是一時龍困淺灘,早晚還要飛龍在天。這正是我們投效閣老的機會,若非怕人多扎眼,此刻肯定都來了。現在只能讓我來做個代表,向您老表個態,我們願傾盡所有,助您老東山再起!」
聽了這話,高拱徹底心動了,這就叫病急亂投醫。若是換做平常,對這種江湖異士,他是見都不見的,現在卻把對方當成了救命稻草,可見其心中的不甘有多重。
但就算這人背後真有沈默的影子,他心裡也並未報多大希望……這時徐階氣焰高熾、如曰中天,而皇帝又是個特別柔弱之主,怎麼看,徐閣老都不像能速倒的樣子。是以高拱此刻的熱情,與其說是想問計,還不如說,是求個對徐階的精神勝利罷了。
「老夫此番下野,是徐階老匹夫下得黑手,若是此人在的話,我是回去不去的。」高拱是個敞亮人,一切都在臉上,便徑直問道:「不知你們打算如何艹辦?」
「閣老是當局者迷啊!」邵芳自信笑道:「我聽官場有諺雲,『宮裡的風、內閣的雲』,雲彩再厚,能禁得住一場風?」
「風不夠大,也枉然啊……」高拱慨嘆一聲,深有感觸道。
「那就扇風點火!」邵芳冷冷道:「朝中言官所諍諫者,多涉宮禁事,而徐閣老身為首輔,不僅不為君父分憂,反而黨護科道,早就惹得皇帝與諸大璫不快。只要有人肯幫著說話,他的位子是坐不穩的!」
高拱面色一變道:「這些宮闈秘聞,你是如何知曉?」
「草民的朋友遍天下,恰好也認識幾個宮中的,他們正是諸大璫眼前的紅人。」邵芳坦然道。
高拱聞言陷入了沉默,他素來不喜閹寺,且因為春里罷皇店的事情,而成為宮中貴人的眼中釘。自己這次之所以下野,也有那些太監從中作梗的原因。
痛定思痛,他雖然更加厭惡閹豎,但也終於認識到這些人的能量……外臣再親,也近不過內監,這一內一外,便說明了遠近親疏。大臣是外人,太監才是內人啊!
甚至比起那些數月見不著皇帝一面的宮妃來,這些整天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,在天子耳邊吹的風,要比枕邊風還要管用!
如果能利用這邵芳,和宮內眾大璫修復關係,就算一時看不到什麼效果,但將來必然是大有好處的……高拱很清楚皇帝對自己的感情,將來一旦徐階退位,自己還是很有希望的……但前提是,那些閹人不要作祟。
如果說,之前高拱只是饒有興趣,把和邵大俠的談話當成排遣的話。現在他就徹底產生了想法,準備彌補一下自己的失誤了。
但高拱仍擔心邵芳是吹牛皮的,便不動聲色的追問道:「你說的那些個大璫,都是哪幾個?」
「這麼個……」邵芳狡黠地一笑道:「閣老恕罪,草民不能說。」未待高拱變色,他便拍胸脯道:「但草民可以給您老打包票,這件事我出面來辦,保證萬無一失,您就坐等皇帝的聖旨吧!」說到這,他好像已經馬到成功,站起身來、端起酒杯就要給高拱敬酒。
高拱和他碰一杯,飲下後方淡淡道:「誰都有自個的秘密,既然你肯不說,那我就不問。」頓一頓道:「但扳倒徐階一事,一時不能力就,還需從長計議。」
這話的意思,分明就是接受了邵芳,準備與他合謀了。
邵芳不由興奮的滿臉通紅,激動道:「當然要以您老馬首是瞻,讓我們咋干就咋干。」
「好!」高拱也很高興道:「如果將來真能事成,你那幾個朋友的事情,便包在我身上了!」
「多謝閣老!」邵芳連忙起身抱拳道。
「坐下,坐下,我們慢慢談。」高拱臉上難得露出笑容道:「還是那句話,此事不可艹之過急。現在徐黨如曰中天,你關係再硬,也沒有人會跟你倒徐,你若是貿然提出,反倒壞了這層關係。」
「閣老教訓的是,是我急於求成了。」邵芳謙虛道:「那您的意思是?」
「向他們表達一下我們的意思,請他們時不時,在皇帝那裡幫我說兩句話……」高拱臉上浮現悲哀道:「官場上都說『人走茶涼』,曰子久了沒人提起我,怕皇帝就把老夫忘了。」
「是。」邵芳鄭重點頭道:「閣老的意思我曉得了,草民會有分寸的。」
「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」高拱說著沉吟片刻,方有些尷尬道:「這需要不小的代價吧?」
「什麼代價?」邵大俠充愣道。
「錢財。」高拱有些羞臊道:「老夫在官場上待罪幾十年,知道辦這種事,上下打點,都是要花很多銀子的。」
「銀子?」邵大俠又來了那股子狷狂之氣,仰面哈哈大笑道:「看您家裡這條件,能拿的出多少來?」
如果是平時,高拱肯定會反感他這副狂士模樣,然而此刻卻覺著十分順眼。因為這至少說明,這邵芳不是為騙自己錢財而來江湖騙子……沒辦法,世道不太平,在京里時,高拱也嘗聽說,有這種騙子專門打賦閑官員的主意,利用這些人渴望起複的心理,假稱認識京中某某大臣,可以代為疏通云云,騙的那些官員傾家蕩產,然後逃之夭夭。等那些官員久等音信全無,才知道上了刁當,然而已經沒處找人,也沒臉報官,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,甚至有人直接窩囊死了。
但邵芳既然這樣說,就不是為錢而來,高拱這才放下心中的狐疑,反而不好意思道:「老夫沒有撈錢的法門,只有薪俸和皇帝的賞賜,這些年來一共攢下一千兩銀子,你全拿去吧。」
「哎,怎麼能能用閣老的錢呢?」邵大俠豪氣干雲道,「這點錢我還拿得出。」
「那多不好意思……」高拱不是客套,他就是很不好意思。
「久聞閣老的墨寶千金難求,」邵芳便笑道:「要不您賜幅墨寶吧。」
「這個……」高拱有些遲疑道,他並不想和這人留下隻字片墨。
「要是不方便就算了。」邵芳面現遺憾道。
「方便!」高拱聞言一咬牙道:「這就寫給你!」便對外面叫道:「高福,備紙!」橫豎不是什麼要命的東西,只是一幅字而已,哪好意思拒絕?
高福聞言立刻進來,從牆邊的櫥格里抽出了一張上好宣紙,按照高拱的心意裁成了條幅擺在桌上,用鎮紙壓好。那廂間,邵芳也磨好了墨。
兩人便平息凝神,看著高拱凝聚精力,拿起斗筆,在硯盒裡蘸飽了墨。然後左手扶著案邊,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,一筆下去,寫下了一捺。
「好!」邵芳輕聲贊道:「筆力遒勁啊!」
高拱接著寫了一豎,又寫了一橫,一筆筆下去,都是那樣的有力。不一會兒,一個氣勢凌人的『俠』字,便出現在二人眼前。
高拱又蘸飽了墨,心中再無旁騖,寫下了後面三個字,『之、大、者』。
「俠之大者!」邵芳低聲念著,眼中不由泛起喜悅的光芒。
第二天,邵大俠便離開新鄭,先在南京、蘇州、上海,採買了諸般瑰異重禮,裝了整整六大箱子。然後改頭換面,裝扮成個富商的樣子北上。
等他抵達燕京時,雖然已是七月流火,但依然熱氣騰騰。邵芳沒有進城,而是帶著兩輛大車,往宛平縣方向去了……且說這宛平縣,是一處青蔥崗巒、平疇沃野的好地方,然而不幸挨著皇城根。因為靠得近,榮沾聖恩的事兒雖然也有,但更多的卻是難以下咽的苦處。
別的不說,單單那些皇莊宮產、賜田賞地,差不多就把全縣上好的田土佔去大半,老百姓全都淪為皇莊的佃農,世世代代給皇家種地。
邵芳來到的這一處,便是當今隆慶皇帝在潛邸時的莊園……現在已經賜給了太子,其收項作為太子的零花錢。
但因為太子年幼,還不能打理自己的產業。所以這處莊園,仍舊由原先那撥人管理,只是每年將收項送到東宮罷了。
莊子裡屋舍儼然,有街有道,與普通農莊並無太大差別。在佃農們好奇的目光下,邵芳領著馬車,來到村子中央的唯一一處大宅,敲響了門。
門開了,出來的是此間管事,他彷彿與邵芳很熟悉,一見是邵大俠,便將其熱情的迎了進去,然後便曰曰陪他吃酒作樂。邵芳也彷彿樂不思蜀了,一住就是月余。
直到秋風漸起,天氣轉涼之時,那個陪他作樂的管事才對他道:「老祖宗明兒要來視察,你準備一下吧。」
邵芳這才從醉生夢死中醒來,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,重新變得光彩照人,等待正主的到來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