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居正造訪高府之時,沈默正在兵部與譚綸、吳兌兩位侍郎會晤。
說來誰都可能不信,今曰這次三人齊聚,竟是本年的頭一遭……先是年初沈默去了徽州,還沒等回來,吳兌又去各家兵工廠巡視。半個月後,譚綸又去巡視九邊,前天才回到京城。要是這個會再晚兩天開,恐怕又要湊不齊人了。
「今兒是七夕,牛郎織女鵲橋會。」對著兩位心腹手下,沈默也沒有平時的架子,舒服的靠在椅背上,笑眯眯道:「咱們也跟那對苦命鴛鴦差不多,想見一面咋就這麼難呢?」
見中堂大人心情不錯,譚綸和吳兌也很放鬆,後者笑道:「人家是兩口子,咱們是三口子,想湊齊了當然更難一些。」
「哈哈,少來……」譚綸大義凜然道:「本人可只對妙齡女子感興趣。」
「這個不說也知道……」吳兌畢竟一直在部里,頂不住譚綸這種丘八隊伍里混出來的。
「咳……」沈默輕咳一聲,心說當本官不存在嗎?便看看牆角的西洋鍾道:「還是說正事吧。」兩位侍郎趕緊正襟危坐。
「一轉眼,二位已經上任一年了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今天就算個簡單的述職吧。」說著看看二位道:「誰先來?」
聽了他這話,譚綸和吳兌的表情都嚴肅起來,如今楊博致仕,本部尚書之位虛懸。想必這次中堂大人,不會讓其旁落了,只要不出岔子,八成就會落在譚綸的頭上,而吳兌也能更進一步,把右換成左。
兩人對視一眼,譚綸當仁不讓道:「下官先來。」見沈默點點頭,他便沉聲道:「中堂大人布置給下官的任務是,推動九邊實現從消極防禦,向主動防禦的戰略轉變。」早就定下的邊防策略分三步走,先由被動防禦向主動防禦轉變;再由主動防禦向重點反攻轉變;最後實現對蒙古的全面壓制。每一步都制定了詳細的計劃書,並不斷的完善。要實現整個計劃,最樂觀的估計,是十到十五年。
「今年是計劃施行的第二年,也是關係到目標能否達成的關鍵一年。」只聽譚綸道:「所以從出正月到現在,下官基本就在九邊各鎮巡梭。」
「辛苦了,」沈默點點頭,表示安慰道:「那完成情況如何呢?」
「總體還是比較喜人的,」譚綸有些振奮道:「『敵欲動我先動,重創敵於塞上。』的好處,已經在宣大一線展示出來。如今薊遼、三邊也都在今年春天主動出擊,派出精銳的游騎分隊,四處尋找韃子的營地,或搶奪馬匹,或焚燒草場,或偷襲其營地,雖然因為實力不濟,以及蒙古人已經有了提防,導致斬獲不多。但是在他們頻繁的搔擾下,蒙古人也不得不做出改變,首先他們不敢再像以往那樣,分散成小股四處放牧,而是聚攏成一個個大的部落,以防我們偷襲。但是這樣一來,他們的放牧就大受影響……只要在下一個階段,我們加大搔擾的力度,他們的牛馬就無法吃到足夠的草,貼不上秋膘的話,哼哼……」譚綸笑得有些陰險道:「冬天的暴風雪可不好熬啊。」
沈默點點頭,示意他說下去。譚綸便接著道:「第二,他們的活動範圍,也從貼近邊界幾十里,退後到二百里以外。這對我們的預警很重要,可以有效預防他們的偷襲。」
「第三點,就不是什麼好消息了。」譚綸沉聲道:「雖然今年蒙古諸部寇邊的次數,總體要比往年少三成,但我和幾位總督、將軍討論過後,都一致認為,這是要打大仗的先兆。」頓一頓,為沈默分解道:「自從土木堡之後,蒙古人便一直壓著我們打,百十年了,何曾吃過在萬全右衛那樣的大虧?又何曾被我們這般欺負過?諸部頭領肯定都是一肚子火氣,只是看俺答沒什麼動作,他們也只好按兵不動。」
「嗯……」沈默點點頭,他知道俺答為何一直沒有採取報復,首先當然是萬全右衛之戰,對其造成了沉重的打擊,沒有個兩三年,休想恢復元氣。其次,俺答的小叔剌布克台吉,被李成梁當成擋箭牌橫死後……其所領的兀慎部可是左翼三萬戶之一,兵強馬壯,實力十分之強,本來就不大聽俺答的調遣。這次剌布剋死的如此蹊蹺,他們的族人就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俺答了,認為是他圖謀兀慎部,所以才把剌布克害死的。俺答派了使者去解釋,也被他們殺了。
兀慎部之所以敢這樣做,蓋因為在萬全右衛之戰中,俺答兒子丙兔和布彥所領的左翼另外兩萬戶損失慘重,便有了一統左翼,與俺答分庭抗禮之心。俺答的心思也全都用在了,對付這個越來越不馴的部落上,這也導致了其今年對大明的搔擾不利。
還有第三點,呼和浩特城的建築,使俺答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王城,其部落便依城而居,不用四齣放牧,便可靠周圍板升地區的農業、手工業自給自足。這在一定程度上,也減消了俺答擄掠大明的**……蒙古人每次入侵,對大明最渴求的,不是不能吃不能穿的金銀玉帛,而是鐵鍋、菜刀、布匹、水桶、糧食等生活必需品。
「去年俺答為了挽回面子,攻得特別凶,但咱們早有準備,別看他鬧得聲勢不小,並沒撈著多少好處,所以今年就現了原形。」譚綸繼續道:「其餘部落以他的馬首是瞻,是以也跟著消停了半年,但被咱們搔擾的火大,又沒有板升供血,不搶夠了過冬的物資,撐不到來年開春的。所以他們一定會攛掇俺答出兵,狠狠跟咱們打一仗。而俺答為了收攏人心,八成是要出這個頭的。」最後向沈默總結道:「所以他們極有可能,在戰馬產崽期過後,最早九、十月間,來一場大規模的入侵。」
沈默低聲問道:「各邊準備的怎麼樣了?」
「都已經知道了,王崇古、霍冀、曹邦輔,這都是能當方面的帥才,只要小心防備,不至於重演前年那一幕。」頓一頓,譚綸看看沈默的臉色道:「但邊事久廢,他們也不敢打包票,而是跟我擺困難。皆曰:『吾兵不多,食不足,將帥不得其人,恐難周全無失。』」
「你怎麼看?」沈默望著譚綸道。
「下官以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。」譚綸是沈默的心腹,自然不會跟他雲山霧罩,而是直截了當道:「夫兵不患少而患弱。今邊軍雖缺額嚴重,但糧籍具存,若能按籍徵求,清查隱佔,隨宜募補,著實訓練,何患無兵?況且南兵北調數年以來,各鎮皆有數萬客兵,無論如何也談不上缺兵;至於糧餉不足,捐無用不急之費,並其財力,以撫養戰鬥之士,何患無財?至於將帥不得其人,懸重賞以勸有功,寬文法以伸將權,則忠勇之夫,孰不思奮,又何患於無將?」
沈默聞言拊掌道:「要想建功立業,非得這份氣度不可!」說著笑笑道:「不過我怎麼覺著,他們所提的這三點,還另有弦外之音呢?」
「中堂英明,下官也這樣以為。」譚綸沉聲道:「三位總督的訴苦雖然言不由衷,但亦能體現這背後真正的矛盾……所謂『兵不多』,其實是嫌客兵太多,權威不一、調遣不便;所謂『糧不足』,其實是嫉妒客兵的供應充足;所謂『將帥不得其人』,也不過是嫌南方將領太多,自成一派,不聽調遣的緣故。」
「所以歸根結底一句話,」沈默淡淡道:「就是主兵和客兵的矛盾?」
「是,」譚綸道:「北方軍鎮,官兵世襲,二百年來,早就成了針扎不透、水潑不進的三大集團;而南方十幾萬客兵挾勝勢而來,又是身處異鄉,自然也會抱團。三位總督稍有分拆混雜之念,便有士兵嘩變應之,其權威大減,自然不快。」
「呵呵,這真是三面不討好啊。」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。
調南兵北上,最早是譚綸提出來的,現在竟是這個結果,讓他未免有些難堪,連忙解釋道:「按照當初的計劃,南兵北調只是第一步,第二步是將其打亂混編,這一步是至關重要的,因為燕趙之士戍邊百年,銳氣早盡,軍紀全無,非以吳越習戰之卒雜以教之,否則事必無成。」說著兩手一攤道:「但現在主客之兵勢成水火,如何能夠成功?」
「此事我已有所定計,只是之前時機尚不成熟罷了。」沈默一擺手,淡淡道:「現在就等再次擊退韃虜,就可以施行了!」
譚綸聞言肅容道:「遵命!」
沈默又望向一直保持安靜的吳兌道:「君澤,你這邊怎樣了?」
吳兌沉聲道:「下官本年的任務是,九大兵工廠的建設和武職比試。」頓一頓道:「先說前一個,這一年來,已經按照大人的要求,組建了兵工總廠,由我親自擔任總長,也在京城、直隸、山東,建立了九個專門的兵工廠,分別生產甲具、刀劍、火銃、火炮、戰車……」說著輕嘆一聲道:「但是這一年下來,效果不容樂觀,工匠缺乏、效率低下,浪費嚴重,質量不過關……今年的軍需採購,兵工總廠只能滿足三成,剩下七成,還得靠工部兵器局下面那些小作坊提供。」
沈默的臉色陰沉下來,按照他的計劃,今年應該把全部的兵工作坊關閉,將兵器生產全部轉移到兵部所屬的兵工總廠來,然而工部那邊不願撤銷兵器局,那些勛貴們也不願意關閉兵工作坊,其原因無非就是『利益』二字,都不想把碗里的肥肉讓給兵部罷了……「不過我們提高了驗收標準,」見沈默的臉色不好,吳兌連忙道:「兵器質量總之比以前提高不少。」
「這個我會解決的……」沈默面色陰沉道:「說說『武職比試』的事兒吧。」
「是。」吳兌連忙應下道:「雖然還有兩年才舉行第一次『比試』,但現在已經暴露出的問題,就不容樂觀了。咱們兵部這邊自然儘力執行,但問題主要出在地方上,各省司政、督學紛紛行文兵部,極言生員廩膳耗費巨糜,無力再為應襲的武將子弟提供教學了。所以這一年裡,只有直隸、山東、以及東南數省的府學中,開設了武學,招收應襲附生。眼下已經過去一年,其餘省份再不展開的,將來比試時,會出大問題的!」
「嗯……」沈默緩緩點頭道:「那各省督撫什麼意見?」
「他們的意思是,要麼讓這些武將子弟自費,要麼兵部下撥專款。」吳兌苦笑道:「可是這都不現實,要是按照第一個辦法,武將們要造反;按照第二個辦法,且不說兵部哪有錢,就算給得起這個錢,也會被層層盤剝,有幾分能用專款專用,實在是未可知。」
今天這個碰頭會,開得實在是憋氣,基本上自己布置的任務,兩位侍郎一項都沒完成。但沈默也知道不能怪他們,因為這是根子上出了問題,讓兩個侍郎來解決,本來就是勉為其難。
看到二位臉上都無精打采,沈默不得不給他們打氣道:「之前的條件並不成熟,若非時不我待,是不會強行讓你們推行這些舉措的,實在是難為你們了。」兩人連稱不敢,沈默擺擺手,和顏悅色道:「再說這一年也沒有白費嘛,至少讓你們對各自的領域,有了深刻的了解,一旦時機成熟,條件具備,我堅信你們會用最短的時間,做出最好的成績的!」
兩人的眼中有了些光彩,竟然異口同聲的問道:「那會是什麼時候呢?」
「快了。」沈默悠悠道:「黑夜已經過去了,黎明就在眼前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