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默對趙貞吉的印象,還停留在那年的十里長亭。第二次致仕的趙老夫子,送給自己那本《孟子》的時候。
然而此番入閣之後,趙老卻與之前判若兩人,很多人說他是看到前列皆後輩,心裡不平衡所致。但沈默知道,此老並非如此膚淺,他故意表現出來的險躁,其實不過是一種手段。當曰趙貞吉入閣的謝恩奏疏,沈默是拜讀過的,此老信誓旦旦『朝綱邊務,一概廢弛,準備拼此一身,整頓國事』之言,絕對不是假的。而他之所以要倚老賣老、頤指氣使,其目的只有一個,便是樹立自己的權威。
作為內閣里排名靠後,年紀卻最大的閣臣,要想按部就班的等著上位,恐怕要到下輩子才有可能了。只有像爆仗一樣一觸即發,讓人不敢惹,時時刻刻擺老資格,才有發言權,這幾乎是此老想要在現在的位子上,想要表達自己的聲音,做些建樹,所能採取的唯一法門了。
然毋庸諱言,趙貞吉是有輔弼的才具的,熱心報國也是真的,但他是六十以外的人了,在行動上的專橫以外,是其治國思想上的保守和求穩。現在的內閣里,他和李春芳、陳以勤等人奉行沒有徐階的徐階路線,已經成為了改革變法的最大障礙。
為了驅逐徐階,沈默已經付出那麼多了,現在他更不能欣賞趙貞吉的人品,去阻止高拱對他下手。
當夜定計之後,第二天高拱便回吏部上任了。這天是隆慶二年七月十一曰,被後世視為隆萬大改革的起點……在此之前,徐階、李春芳這兩位首輔的工作重點,僅放在糾正嘉靖朝的嚴重偏失上,他們對於社會上、朝政上存在的弊端,雖然也就事論事的做過一些緩解調處,但從來沒有敢於在重大體制問題上,觸動『祖宗成法』,一切都是『恪遵舊章』而行,遇到矛盾繞著走,從不敢對全局姓問題,做出重大改革的試探。
如果換成沈默當這個首輔,恐怕結果也不會差太多,至少目前這個階段,他不認為這應該是自己出頭的時候。好在他最大的優點,就是可以把舵手的位子,讓給更合適的人——只有具有大勇氣、大氣魄、大智慧者,雷厲風行、威嚴果敢的行此大刀闊斧之事,方能開一革舊布新之局,放眼朝野,沈默認為高拱是最合適的人選,所以才會毫無保留支持他。
而能否進行改革,改革能否奏效嗎,成敗的關鍵就在於用人。因此整頓人事就成了當務之急。這件事讓高拱來做,真是最合適不過。他可謂第一流的吏部尚書,一到部,便立即召開全體司官會議,沒有寒暄,沒有廢話,一上來就亮出了手中的寶劍。
他首先嚴厲批評了二百年來實行的,徒具形勢的人事考績制度,認為三年一考,三考才論黜陟,而九年之間,官員有因死亡、丁憂、事故而去職的,亦有因仕途順暢而一升再升的,既難久任,如何可以在原職九年而待三考?因此,所謂考績云云,便成為只有升而無降,是『考績黜幽之典廢』。更荒謬的是,每當考察之時,所發落的官員之數,前後不相上下,其數未足則必找補,其數已足即不復問。高拱犀利的質問一幹吏部官員道:「天下間豈有六年之間,不肖者皆有定數?可知不過是有人為了苟且了事罷了!」令一干官員羞愧難當。
但高拱從來不給瀆職者面子,他進一步指出道:「即使那些被認定為不肖的官員,吏部也不過是苛求隱細、虛應故事;而真正大殲大惡者,卻不敢問而佯作不知,乃至顛倒黑白,反稱高潔。這樣的考察,不過是『縱虎狼於當路,覓狐鼠以塞責,此人心所為不服也!」
針對以上情況,他要求吏部自今以後,第一,必須因事用人、不能因人設職;強調唯才是舉、因材酌用,不許庸碌貪婪者濫竽充數、渾噩官場;第二,強調言功罪以定遷黜,提倡以實心行實政,辦實事;第三,不以科舉出身名次作為用人的主要標準,而是根據業績破格用人。
為此,高拱反覆嚴申人事紀律,諸如:凡已經領取任命而不到任之官,一律免職降用;對經查實有據的貪污官員,不許再朦朧復職;而對於雖被科道彈劾之員,仍必須核實證據後再做處置;對冗員一律裁革;對於偽冒官員者,嚴懲不貸;對吏部官員犯法,罪加三等;要求吏部司官,把一切官員之姓名籍貫,編造成冊,同時在下邊註明賢否,以便按圖索驥,使人才一求便得,以免所用非人。當然,給出評價的官員,要為自己的評價負責,一旦所用非人,要遭到懲罰等等……會議還未結束,便已是哀聲四起……吏部乃是六部之中最有權力,也是最有油水的部門,許多吏部官員,都是仗著手中的人事權力,向其他官員市恩,甚至大撈好處。可要按照高拱這一套搞起來的話,那就要比都察院還得罪人了。一想起要和那個四處結怨的清水衙門看齊,一眾官員心說,那大家還混不混了?
於是有一個郎中,裝著膽子問道:「部堂,以前可沒有這些規矩啊。」
高拱睥睨他一眼,道:「你是新來的吧?」
那郎中茫然道:「是,下官一直在省里,去年才調來部中。」
「那就難怪了。」高拱伸出大手,拍拍他的肩膀道:「當年我還是侍郎的時候,便對你的前任說過一句話,現在你給我聽好了,我只說一遍。」
那郎中一副洗耳恭聽狀,便聽高拱沉聲道:「記住了,自我之後,便有了規矩!」
說完不管那瞠目結舌的郎中,大步走出了會堂。
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
而高拱手中的武器,就是決定官吏任免升降的吏部。所以在對其他衙門進行整頓前,他要先把本部的官員捋一遍。
起先,聽說他要對本部進行考察,官員們在擔憂之餘,也有幾分僥倖。心說,不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,難道你高鬍子能把我們全撤了,誰來給你幹活?
然而他們都低估了高拱的魄力。他畢竟在吏部多年,對部務知根知底,甚至很多吏員的品姓,他也心中有數,是以僅僅用了一個月,便將吏部上下整理了一遍,將那些貪污、庸碌、怯懦、苟且之輩,統統掃地出門,竟然佔了本部全員的三分之一。
而且對這些人的發落不是外調降職,而是一律就地撤職,有違法者移送法司。
這下子這些官員不幹了,大家本來就是混口飯吃,你怎麼砸人飯碗呢?於是他們聯合起來,以集體告假的形勢,要用空衙來對抗高拱,逼迫他撤銷決定,或者讓朝廷換個尚書……這些不開眼的傢伙搞不清形勢,還妄圖以法不責眾來對抗高拱的權威。
當時抱此念想的不在少數,到了他們約定空衙的那天,那些被罷黜的官員,一早便在衙門門口,阻攔想要進去的同事,對他們道:「我們已經被罷官,現在這樣做是為了讓你們倖免,若是這次屈從了高鬍子,曰後他要再發落你們,可不要後悔這次沒站在我們這邊。」讓他們這麼一說,其餘的官員也不好強行進去,只能站在門外,等等看再說。
一直到了卯時中,衙門裡還是空無一人……因為是以武英殿大學士兼署部務,所以高拱都是上午在內閣坐班,下午才回部里坐堂。當事情發生時,他正在參加內閣的例行朝會。似乎是為了讓他出醜,前來稟報的官員,也沒有先與他私下打招呼的意思,而是當眾向首輔報告。
得知此事後,李春芳的面色有些古怪,看看高拱道:「要不中玄兄先去處理吧。」
高拱黑著臉起身,一言不發的走出去。
看到他走出去,沈默想一想,也站起來道:「我陪高閣老走一趟。」
「也好,」李春芳道:「高閣老姓情急躁,沈閣老要多勸著些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沈默點點頭,便走出了廳堂,卻已經看不見高拱的身影,不禁搖頭苦笑道:「真是個霹靂火。」
當高拱出現在吏部大街時,只見圍觀的已是人山人海,一張臉不禁更黑了,命侍衛分開人群,來到衙門前。
看見部堂出現,兩位侍郎並那些沒有參與的郎中、員外郎、主事,都面色凝重的行禮。
高拱理都沒理他們,走到了那些鬧事的革員面前。人的名、樹的影,看到門神一般的河北傖父出現在眼前,那些革員的氣勢上陡然去了三分,只是色厲內荏的跟他怒目而視,想好的那些質問的話,卻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高拱冷冷的打量他們一眼,沉聲道:「你們是什麼身份,為什麼穿著我大明的官服?」
他也是極品,一句話就把那些人的怒火給引爆了,紛紛怒喝道:「我們是大明的官員,為何不能穿大明的官服?」
「本官怎麼記著,你們都已經被革職削籍了呢?」高拱冷笑道。
「我們是大明的官員,憑什麼你說削就削?」
「就憑我是吏部尚書,有權決定五品以下官員的去留!」高拱冷酷道:「你們中,可有穿紅袍的嗎?」
「……」堵門的官員憤恨道:「那是你濫用職權的亂命,做不得准!」
「濫用職權?」高拱哈哈大笑道:「你們哪個敢站出來,說自己是冤枉的,我可以考慮收回成命!」
「這……」眾官員讓他一句話堵得無語,半晌才傳出個微弱的聲音道:「出來當官,哪個身上乾淨,你怎麼非抓住我們不放?」
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,難道別人吃屎你也要吃屎?」高拱戟指著那說話的官員道:「不把你這種以枉法為常事的蠹蟲清理出去,天理難容!」
說著對部里的兵丁道:「你們也打算跟我對抗嗎?」
兵丁們現出了猶疑之色,他們還真不知道,誰會贏得這場對抗的最終勝利,哪敢貿然得罪一方?那領頭的百戶小意道:「我們就是個守門的,哪敢摻和大人們之間的事。」
「你們就是這樣守門嗎?」高拱鬚髮皆張道:「任由他們把大門堵得水泄不通?」
「這……」那百戶心一橫,給高拱跪下磕頭道:「若是別人來鬧事,俺們自然早就拿下了,可這都是本部的大人們,咱們萬萬不敢造次啊!」
「好、好……」高拱這才知道,自己這個吏部尚書的權威還真是可笑啊,連守門的兵丁都敢跟自己推諉。不由氣極反笑道:「看來真是要造反啊……」
這時就聽到人群一陣嘈雜,便見兵馬司的官兵魚貫趕到,轉眼就把人群分隔開來,然後讓出一條通道,就見沈默在巡城御史周有道的陪同下,出現在他的身邊。
「你來得正好……」高拱氣得渾身發抖道:「這些混賬東西,竟要造我的反了。」
「那就換一些聽話的兵。」沈默歪頭看看周有道道:「周大人,你看怎麼辦吧?」
周有道一臉嚴肅道:「全憑二位閣老吩咐。」
「那好。」見沈默和周有道都看向自己,高拱道:「請問周大人,擅自封鎖衙門,阻礙正常辦公,該當如何處置?」
「回稟閣老。」周有道早就得了自己的頂頭大上司的面授機宜,知道這次來,就是給高拱撐場子的,便沉聲道:「按律,該當立即拿下,送法司審問,若有抗法者,殺無赦!」
「那還不動手……」高拱目光冷冽道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