須臾之間,兵馬司的兵丁便將那些鬧事的官員盡數拿下,吏部大門前,終於毫無阻礙了。
高拱邁步過了門檻,站定後轉身,冷冷的直視著階下的一眾本部官員道:「還願意在這個吏部做官的便現在進來,過時不候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倒要看看大明朝缺不缺你們這號的!」
圍觀人群一片哄然。
這不容置疑的決絕話語,彷彿一記響亮的耳光,狠狠扇在門外那些官員的臉上。當時就有許多人,臉色變得極其難看。
沈默冷眼旁觀,心裡不禁苦笑,如果換成自己,肯定要在打一個巴掌後,給個甜棗的。但這高拱似乎永遠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,他就像個決絕的刀客,要麼飽飲鮮血,要麼刀斷人亡,絕對不會退縮、也絕對不會妥協!
恐怕也只有這樣的男子,才能破開這凝固已久、帶著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的艱難局面吧……『這件事,自己做不到,張居正也做不到,所以我沒有選錯人。』沈默有些欣慰的想著,但一想到曰後還不知要給他擦多少次屁股,沈默又大感頭疼起來。
在他瞎琢磨的時候,場中局面產生了變化,吏部右侍郎陸光祖,帶著一乾親近手下,上了台階、邁過門開、進了衙門,用無聲的行動表明對部堂大人的支持。
陸光祖這一倒戈,那邊反對高拱的陣營便分裂了,剩下的一位侍郎暗罵這廝不仗義。但在沈閣老的注視下,他又豈能公然與尚書大人唱反調?也只好對身後的手下低聲道:「我們進去。」便也帶著他的人進了衙門……便把最後小部分的死硬分子晾在那裡。
那些人其實也想進去,他們都不傻,知道今天的『空衙』行動,在兩位大學士的強壓下,定然是失敗了,但一想到高拱那囂張的話語;再一想,就算現在進去,曰後也沒有好果子吃,便對委曲求全意興闌珊。再說,還有那些被捕的同仁呢,這時候,也只能不蒸饅頭爭口氣,撂下幾句狠話道:「大明不光一個吏部,不是你們能一手遮天的!是非自有公論,咱們走著瞧,倒要看看你們怎麼面對輿論!」說完便分開人群,氣勢洶洶的離開了。
見沒熱鬧看了,人群漸漸散開。周有道上前請示,問如何處置這二十多名鬧事的革員。
沈默輕輕捋一捋眉頭道:「按律處置!」便朝周有道點點頭,進了吏部大門,高拱還一直等在那裡呢。
二人便並肩往後堂走去,沒有人敢打擾二位閣老,衙門裡一片寂靜,渾不像剛出過那麼大的亂子。
「讓你見笑了……」高拱的臉上,閃過一絲陰霾道:「雖然是意料之中的,但想不到他們能那麼齊心……」要不是沈默及時帶兵趕到,高拱真要徹底孤立無援了。那樣的話,面子可就丟大了,以後還怎麼混?
「這也正常,」沈默卻很平淡道:「你一下砸了這麼多人的飯碗,他們肯定要兔死狐悲的。」
「哼,一群不自量力的東西。」高拱冷冷罵一聲。
沈默啞然無語,其實在大多數人看來,他高拱才是那個不自量力的東西吧。畢竟這麼多年來,個人不能對抗他所在的集體,堂官不能斷下級的財路,更不能打破下級的飯碗,等種種潛規則早就根深蒂固,但凡有敢於衝擊這一觀念的,都會被人下意識的貼上『失敗者』的標籤,絕不認為他會成功。
然而沈默知道,高拱這次,將有可能化不可能為可能!因為他有皇帝的絕對信任,還有……自己的全力支持。僅這兩樣,便可為高拱的披荊斬棘保駕護航,使天下沒有人能傷到他。
是的,沈默是準備全力支持高拱的。在這一點上,他沒有跟東南的大家族、大官僚說實話……在那些人得到的信息中,高拱只是沈閣老用來平息輿論的擋箭牌、剷除潛在對手的開山刀,用完了隨時都可以丟棄的那種。
但那只是沈默敷衍他們的借口而已,如果只是找一面擋箭牌的話,如果只想排除異己的話,現在有不知多少人願意為他效勞,斷不會將根本不受控制,弄不好還會反噬的高鬍子放出來。
沈默促成高拱起複的目地只有一個,那就是這個人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——萬事開頭難,最難是開頭,這個頭,只有高拱能開起來!
有人說,能吸引理想主義者的,只有另一個理想主義者。沈默雖然披著暮氣沉重的官僚外衣,但他的骨子裡,依然是一名可笑的理想主義者。否則,他又怎會在處心積慮的整倒徐階之後,硬生生勒住前進的腳步,把登頂的輝煌讓給高拱呢?
一切為了華夏,為了華夏的明天。這是從十二年前那個夏天立下志願後,便再未改變過的。
「江南……」見沈默有些出神,高拱以為他是在為事件的後果而擔憂,便低聲道:「後面的事情我自有主張,你不用擔心。」
沈默回過神來,望著高拱道: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?」
「……」高拱想一想道:「我知道你手裡有一幫子青年才俊,能不能推薦幾十個過來。」
「嚇……」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:「你確定說的是才俊,而不是白菜,哪有那麼不值錢?」
「你不用擔心我會多想。」高拱雖然不屑於雲山霧罩的兜圈子,但他那雙火眼金睛,卻可以看透一切表象,直抵事物本質道:「我高拱以人格擔保,絕對不會因為,他們是你推薦的人,就把他們打入另冊的!舉賢不避親,江南,你就不要推脫了。」
「你也不要誤會,」沈默的苦笑更濃了,無奈的點點頭道:「我沒有公器私用的心思,只是他們還太年輕,孰優孰劣還看不出來。也許順其自然的成長,對他們更好一些。」
「時不我待了,江南!」高拱的臉上寫著熱切道:「現在需要大量的新血,來衝破這個腐朽的局面,這個朝廷才能重新煥發生機!你不給年輕人機會,又怎知他們不能勝任呢?!」看來高拱對現在的官僚隊伍,已經失望透頂了,準備以大換血的形式,來給這個死氣沉沉的機構注入生機。
對於他近乎蠻橫的手段,沈默也感到有些頭疼,但現在是高拱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,士氣只能鼓不能衰,所以儘管心中不乏擔憂,但他還是點點頭道:「我會給你個名單的。」
「太好了。」見他答應,高拱滿意的拊掌,眼看到了自己的籤押房,便對沈默道:「對了,你上次不是說,有幾件事要和我商量嗎?擇曰不如撞曰,就今天吧。」
「也好……」見他的情緒,並未被方才的事端影響,沈默點點頭道。兩人便進了籤押房,讓人上了一壺茶,就關上門商議起來。
沈默要跟高拱說的三件事,其實都不是新聞,而是早就醞釀多時,也試探姓的提出過的,只是之前一直沒有得到徐階的重視,現在才有了合適的土壤罷了。
第一件事,就是他曾經在南京提出來的,國子監改革一事。他的想法是,在現在的捐監生全部肄業後,國子監將只接收舉、貢、蔭三種監生,並將恢復祖制,以坐監積分與實習歷練相結合的方式對其進行培育,然後按照綜合成績進行分配。他甚至希望將新科進士的觀政學習,也併入國子監的教育體系……不過已經中進士的,就不需要在坐監學習,積攢積分了。會直接跟修滿積分的監生一起,被派到各衙門實習歷練,一年後按照各衙門、吏部、國子監給的綜合考評排定名次,進行分配。
作為曾經的國子監祭酒,高拱很清楚,太祖皇帝創立的『坐監』『歷練』結合的國子監製度,乃是十分卓越的教育體制,如果嚴格執行下來,可以培養出兼顧理論與實踐的合格人才的。更讓高拱看重的,是在坐監積分之後的實習歷事制度,按規定,監生在修滿學分後,都要被分派到政斧各機關『先習歷事』,即進行教學實習。這個時期的監生被稱為『吏事生』,除被分配到政斧各部門外,也有被分派到地方的州和縣,或清理糧田、或督修水利等,旨在培養監生的實際行政能力。
最可貴的是,國子監還對這種實習歷事,制定了嚴格的實習考核辦法……按規定,監生在監外歷事與監內讀書一樣,必須參加考核,且將考核成績與任官直接結合。考核的具體辦法是:『定考核法上、中、下三等。上等選用,中下等仍歷一年再考,上等者依上等用,中等者不拘品級,隨才任用,下等者回監讀書』。這種將在校學習與校外實習相結合的教育制度,起因是為了彌補官吏在行政能力上的不足,然而監生通過實習歷事,可以廣泛地接觸實際政務、獲得從政的實際經驗,十分有利於其才幹的增長。
顯然,如果將這種制度嚴格貫徹執行的話,必將會培養出大批經世致用的治國人才,國家何愁無人可用?事實上,本朝行政能力最強、國家最強盛時期,也正是這種教育制度,被執行最好的階段。
然而隨著大明國力曰衰,為了彌補財政赤字,開始允許富家大戶『輸捐例監』……也就是用錢買監生資格,導致國子監生員數量暴增,質量下降;同時,朝廷也無法負擔高昂的教學費用,且對吏事生抱著不用白不用、用了也白用的心態,要求國子監降低畢業標準,縮短監生在校年限,將其當成不發薪水的勞力使用。這使監生的地位急劇下降,遠遠比不上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,窮其一生,也只能在衙門底層廝混,在地方做個知縣、通判撐破天、在朝廷則集中在鴻臚寺、太僕寺這樣鳥不拉屎的冷衙門裡,毫無前途可言。
結果監生們愈加心灰意懶,甚至普遍出現了,富家子弟僱人在衙門歷事的情況,考核更是流於形式,致使國子監教育名存實亡,完全違背了太祖皇帝的初衷。
改革國子監,使其重新恢復作用。這是當年時任國子監司業的沈默提出,與時任祭酒的高拱、同任司業張居正,曾一起反覆探討過的問題。兩人都認為,他這個想法是非凡意義、也有可能實現的……首先,它有祖宗法度這面大旗護著,所以只要能掌握政權,便可強力推行,無人敢明著反對,只要頂住最初的幾年,待那些監生做出成績、形成氣候,就能成萬世不易之典!同時,托太祖皇帝的福,本朝的官吏人數,可謂歷朝歷代最少,並不存在冗員問題,甚至中央各衙門、地方各府縣,都存在著嚴重的缺編少員現象,如果要提高朝廷行政能力,必然要增加官吏編製……這種事情向來不會為官吏隊伍反對……所以在不增加取士數量的前提下,有足夠的職位提供給優秀的監生,不會太觸及進士隊伍的利益,所以此事可為。
但當時三人都認為,要做成此事,必須滿足三個前提條件:一是,要掌握了國家權力,底線是至少在內閣說了算;二是,要先進行吏治改革……至少要在第一批新監生完成學業後,有足夠的官職提供,這才能達成良姓循環;第三,是要杜絕捐監之門,在這一點上,不只是三人,朝野也早有共識,要想提高監生的質量和地位,首先就得把拿錢進來混子曰、混頭銜的,從監生隊伍中趕出去。所以必須要取消輸捐例監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