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菊花開滿城,滿城盡帶黃金甲。
當秋風變得凜冽,除了這滿眼的菊花之外,燕京城中再找不到其它的鮮花與之爭奇鬥豔了。
當所有龐大勢力,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,而或主動或被動的收斂起爪牙時,整個京城官場,就凸顯出那一把拉風的凌亂鬍鬚來……高拱對吏部的清洗,毫不意外的引起了軒然大波,輿論將專橫、跋扈、偏狹、讀才的惡名加諸其身。然而眾人也只是私下裡咬牙切齒,最多扎個草人詛咒他一番,可讓誰當面指責他,或者上書彈劾他,放眼朝堂,還真是沒人敢捋這個虎鬚。
高拱本來已經憋足了勁兒,準備迎接一番大反撲了,誰知除了偶爾聽到幾句背後之言外,竟沒有人敢明著跟自己放對。不由心說:『呵呵,怕了是吧?』他可不知道什麼是適可而止,就像他對沈默說的,非得以雷霆手段,殺得對手片甲不留,才能給改革創造條件。
在把吏部上下洗刷一遍之後,高拱將空出來的職位,一半換上了自己的班底,一半換成了沈默提供給他的小年青。見誰也不敢冒著觸怒高鬍子風險給他們出頭,剩下的那些心有不滿者,也只能夾起尾巴來,小心翼翼的給他辦差。
穩定了大後方之後,高拱並沒有急著,把他和沈默議定的奏章拋出來。而是向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那個身影發起挑戰……他深知,就算自己和沈默的方案再好,在當下這個頑固保守的氛圍中提出來,恐怕也不會掀起多大漣漪。因為徐階雖然走了,但朝中仍有他的班底,絕大部分官員,仍然視徐階的政策為圭臬。可以說,如今朝廷上搞得這一套,仍是沒有徐階的徐階之政。
徐閣老養望二十年,其恐怖影響力,足以讓任何與他心意相悖的人,施展不開手腳。
想要革舊布新,就必須先把那個帶著腐朽氣的老者的影子,徹底從京城趕出去!
就在他苦苦尋找發飆的機會時,機會就送到了他眼前……這天下午,高拱像往常一樣,從內閣回到吏部坐衙。今曰當值的陸光祖,趕緊將上午處理過的公文,親自抱給這位祖宗審閱……跟楊博大事不糊塗,小事你隨便時的情形不同,如今這位掌銓閣老待人待己都十分的苛刻,無人任何事,都必須做到精益求精,不容有差。否則他才不會管你,是侍郎還是郎中,保准一頓潑天大罵,讓你後悔怎麼就走上仕途這條路。
短短不到倆月時間,陸光祖已經被罵了三次,雖然這已經是高拱身邊,挨罵最少的記錄了。但對向來以老成持重著稱的陸侍郎來說,絕對不是什麼好誇耀的事情。
所以在奉上那摞文簡後,陸光祖雖然狀若平靜的在案前坐下,但整個心都揪著,唯恐這高鬍子把臉一拉,化身花灑給自己洗臉。
高拱看得極認真,陸光祖也不敢出聲打攪,籤押房了安靜極了。只是高部堂的每一蹙眉、一嘆氣,都會引得陸光祖一陣心肝發顫、渾身發毛,直祈禱著趕緊過去這兩天一輪的火焰山。
怕什麼來什麼,當高拱看到中間一份奏本時,一直還算正常的臉色陰了下去,但忍著沒有吭聲,而是繼續看下去。但當看到下面一份也是如此時,便把那兩個奏本往他面前一扔,冷聲道:「以後這樣的非分之請,一概不準。」
陸光祖趕緊拿過來一看封皮,就知道裡面的內容了,原來是嘉靖朝官員唐樞、王俊民的子輩,向吏部上表請求蔭恩的奏疏……唐樞在先朝以大獄得罪,王俊民則因議大禮得罪,都在《嘉靖遺詔》頒布後得到了平反,其後人按照前面的慣例,上書吏部申請蔭官。像這樣的乞恩奏疏,自《遺詔》頒布兩年來便終曰不絕。許多本不在恤錄名單里的被免官員,也紛紛借著大赦之機,四下活動,企圖再起。
長期以來,對於此類蔭恩恤錄,因為有《遺詔》這面大旗所在,更重要的是,所有人都知道,這是徐閣老收拾人心的重要舉措,沒有人敢於在這上面找不痛快,所以除了大殲大惡之輩外,大都依所請恤錄了。
只是陸光祖這種老吏部很清楚,除了最初的一批恤錄名單,是經過嚴格篩選,朝野公認的忠貞義士之外,後面的兩批是一批不如一批,淪為了當權者營私舞弊,為那些因為種種不法,而被朝廷罷黜的官員,大開的方便之門……陸光祖真想問問那些榜上有名者,你們中有幾人敢拍著胸膛說,自己是因言獲罪,是被冤枉被打壓了的?絕大部分,還是罪有應得的。
到後來,因為朝野間質疑聲越來越響,便不再大張旗鼓的成批恤錄。但這種行為從來沒停過,只是改成了分別自行上書,然後低調恤錄而已……甚至在高拱復出掌吏部以後,也不可避免的,終曰被這些乞恩奏疏所擾,不勝其煩。
在今天之前,每有申請,則必先詳細考察其所請恤錄是否合例,事關先朝口水仗的一律駁回;因為貪贓枉法的一律駁回;因為考察被黜的一律駁回……然而那些人仗著有《遺詔》這面大旗,竟不厭其煩的反覆上書,不達目的誓不罷休。
見陸光祖有些錯愕,高拱提高聲調,又說一遍道:「以後這樣的奏請一律駁回,不要再來煩我了!」
陸光祖這才回過神來,咽口吐沫道:「這樣的話,怕是有悖『先帝遺詔』啊……」
一想起那個『起複因建言得罪諸臣,存著召用,歿著恤錄』的所謂遺詔,高拱的臉色便陰沉的可怕,狠狠罵一聲道:「屁得遺詔,都是姓徐的假先帝之名,私收人心而已!」
陸光祖這才想起,高拱和徐階的矛盾起源,就是出自那份《嘉靖遺詔》。以局外人的角度來說,徐閣老當時做得確實不厚道,事關接下來數年國家大方向的問題,又怎能撇開其他的閣臣,而找來當時還是侍郎的張居正共擬呢?這不擺明了唯我獨尊,不把其餘人放在眼裡嗎?
後來高拱果然以此事發難,但抵不過徐階老謀深算,不僅沒讓他得逞,還反手潑了他一臉污水。但打那以後,兩人的矛盾就徹底公開化。後面的事情盡人皆知……一番搏鬥之後,徐階成功的把高拱趕回家,然而還沒喘口氣,自個又被皇帝趕回家。最後高拱成功復辟,耀武揚威的坐在自己面前,對那份出自徐階之手的《遺詔》不屑一顧。
陸光祖也是久經風雨的,在政治上一點不含糊,從高拱的話語里,便聽出此老有藉機發作之意。加之沈默曾經囑咐過他,要全力配合高拱行事,哪怕有損東南的行為,也要等做了之後再向他彙報。所以陸光祖哪能觸他的霉頭?便點點頭道:「屬下也是不勝其煩,也知道裡面良莠混雜,有不少渾水摸魚之徒,只是他們打著《遺詔》的旗號,只要沒有顯著惡跡的,部里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啊。」
「不就是聖旨嗎?」高拱見他沒有幫那些人說情,面色稍霽道:「我這就也請一道聖旨,杜此僥倖之門!」
於是說干就干,也不避諱陸光祖,便展開個空白手本,提起筆來寫了道《正綱常定國是以仰裨聖政疏》,疏中說:
『國朝以孝治天下,歷代恪守君臣父子綱常。然而當先帝駕崩、今上登極之時,託孤之臣罔顧君臣之禮,一味徇私舞弊,假託先帝遺旨,將因為大禮、大獄而獲罪的諸臣悉數起用,甚至拔擢至公卿,已去世的也皆有贈蔭。實屬荒謬之舉。』
因為『大禮,乃先帝親定,體現的是先帝至誠至孝,彰顯的是君臣父子的恩義。而且獻皇帝的尊號,已在《明倫大典》中正式頒布,昭示天下很久了。但現在因為『大禮議』得罪的官員,全都獲得褒獎賞賜,這將使宗廟裡的獻皇帝靈位何以得享?使先帝在天之靈如何安息?使皇上每年前去宗廟祭祀時如何面對先人?這難道不是否定獻皇祀位的合法姓嗎?而之後因建言而得罪的臣官,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罪有應得?』
到這裡語氣愈發尖銳,直接控訴起來道:『然而託孤大臣卻不問有罪無罪、不分賢與不肖,只要遭先帝貶謫的,一律給予起複,只要被先帝處罰的,一律給予保賞。這難道不是在蔑視誹謗先帝嗎?便是周武王反商政,也不過只給箕子、比乾等幾個人平反而已,從未聽說但凡商朝棄用之人一律起用的。更何況今上與先帝並非兩氏朝廷,而是親生父子,卻這樣被脅迫著毀傷父子恩義、皇室尊嚴,令微臣心痛不已!』
最後,高拱疾言厲色道:『微臣執掌吏部以來,將此類泛濫的恩蔭一律停革,而現在又有唐樞、王俊民之事,如果不把道理講清楚,恐怕此輩泛濫恩蔭將愈演愈烈,不可收拾。如今之局勢,當朝大臣將過失一律推給先帝,而向底下人大肆市恩賣好籠絡人心,這種行為居然被世人默許為正常現象,毫不認為悖逆,難道是天理泯滅、人心麻木了嗎?故而微臣坦陳於陛下,希望聖諭正告世人,從今以後但凡有濫市私恩而歸怨於先帝的,都以大不敬論罪!」
寫完之後,高拱將奏疏遞給陸光祖過目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,但還是看的小陸同學臉色煞白,心中苦笑不迭道:『果然是神仙放屁,不同凡響,您倒是解了恨,可讓徐閣老的臉往哪擱呀?』便小意的勸說高拱,是否措辭再委婉一些?
「他們怎麼沒想過對先帝委婉一些?」高拱大手一揮,便在陸光祖憂慮的目光中,把奏疏封好,讓他送去通政司。
胳膊扭不過大腿,陸光祖只好照做。然而他低估了高拱對皇帝的影響力,更低估了高拱的政治敏銳度……僅僅等了兩天,便得知了皇帝照準高拱所請的消息!暗暗吃驚之餘,也不由不感嘆,這大明的天,果然是要變了!
其實很多人都低估了高拱的政治智慧,簡單直接的手段,是因為他審時度勢,知道自己已經用不著打太極了,見誰不順眼,直接板磚伺候就成,所以懶得去做作。其實這位當今帝師貌似粗豪的外表下,實際上卻有一顆明察秋毫之心,他已經敏銳看出,雖然隆慶當初是支持《遺詔》的,但兩年之後的今年,帝心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。
這道理不難理解,兩年前的隆慶,剛剛繼承皇位,還沒有完成,從一個擔驚受怕、受盡委屈的皇子,到唯我獨尊的皇帝的心理轉變。當時他滿心所想的,就是報復自己的父皇,補償曾經的苦難。所以才會同意那份把先帝從頭到尾、徹底否定的《嘉靖遺詔》面世。
然而兩年過去了,隆慶已經徹底完成了心理轉變,雖然仍然荒銀怠政,但誰都不能否認,他已經可以站在一個皇帝的立場上,成熟的看問題了。那麼徹底否定自己的父皇,就成了給皇家抹黑,讓外人笑話他們父子了。無論如何,皇家的顏面最重要,所以隆慶必然會後悔,當初為何會頭腦一熱,答應和徐階一起埋汰老爹呢?繼而連當初攛掇自己的徐階,也會一起恨上了……我年紀輕輕不懂事,你身為託孤閣老也不懂事?就這麼誘拐著我行此不孝之事,到底是何居心?
高拱正是牢牢抓住徐階對先帝的不敬這點,打著為先帝鳴不平,為當今避免不孝之名的旗號,絕對勝算在握!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