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家軍縱橫東南,從來都是以極小的戰損獲得極大的勝利,來到北方後,打過唯一一場大戰,還是經過精心策劃後,將蒙古人誘至絕地,以車陣為依託,用大炮轟出來的勝利。雖然那一役損失不小,但恐怖的殲敵數量擺在那裡,還是讓人覺著是應當應份的,像這次這樣的慘勝,還實屬首次。
這次如此完美的偷襲,最後取得此等戰果,終於讓以戚繼美為代表的戚家軍少壯派,徹底的擺脫了狂妄,認識到在這個山川林地十不足一的套內草原上,想要以極少的代價消滅彪悍的蒙古騎兵,是根本辦不到的。
「這是達爾扈特人。」看到英勇的年輕將軍陷入沮喪,姜應熊指著地上花花綠綠的旗幟道:「他們是守衛成吉思汗陵『八白室』的精英勇士,其首領叫達爾哈特,率領著從各部落選拔的勇士,專門看守成吉思汗奉祀之神。雖然實力已經不能與幾百年前相比,但還是高處其他部落一截。」說著不無慶幸的捻須笑道:「也幸虧這任達爾哈特是個有勇無腦之輩,只知道訓練部下騎射,不知道演練戰術,否則要是組織起兩支精騎,從側翼繞到我們後方夾擊,誰勝誰負還不好說呢。」
「是在下太之前狂妄了。」戚繼美張張嘴,露出四顆金牙道:「對如此損失準備不足。」
「習慣就好了,打仗嘛,哪有不死人的,」姜應熊拍拍他的肩膀道:「這裡是蒙古人的腹地,隨時可能有敵人殺到,我們還是趕緊打掃戰場,與大軍匯合吧。」
「接應的部隊到了。」話音未落,有斥候飛奔過來稟報道。
便見胡守仁率領一個戰車營和一個步軍營,一萬多人從遠處迤邐而來。
「胡大哥,你怎麼來了?」戚繼美趕緊迎上去道。
胡守仁端詳著戚繼美,見他上下沒缺什麼部件,才鬆口氣,笑道:「大帥擔心戰事不利,命我跟在後面接應你們。可惜沒法和四條腿的比啊,緊趕慢趕,還是只趕上打掃戰場,」說著朝姜應熊笑道:「讓將士們抓緊休息吧,這裡就交給我們了。」
姜應熊知道,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,讓部隊儘快恢復體力,以防蒙古人來襲才是正辦。
收拾戰場、整理裝備、收攏俘虜、救治傷員、打點戰利品……等等一切有條有序的進行,戚繼美又想帶人去搗毀蒙古人的八白室,卻被胡守仁阻止道:「督師有令,禁止損毀成吉思汗八白室。」
雖然不理解,但戚繼美不敢質疑沈默的決定,撇撇嘴,沒有堅持。
中午時分,收拾停當,共計俘虜三千餘名婦孺,收攏一萬餘匹戰馬,兩萬餘頭牛羊,收穫頗豐。
胡守仁下令將受傷馬匹一率殺死,又令把收集起來的同袍遺體裝車,將受傷士兵也安排在車上就坐,取出地圖,拿出指南針,觀察一下太陽,命大軍向西北方向移動:「傳令下去,立刻向西轉移。」
「俘虜和婦孺怎麼辦?」副將輕聲請示道。
「押著他們一同前行。」胡守仁淡淡道:「做飯、照料傷員都需要人手的……」
將領傳達下去,大軍開始回撤。退出三十餘里後,斥候來報,發現蒙古人的大隊騎兵,胡守仁冷笑一聲道:「不必理他們。」命令部隊保持勻速前進。
到了下午申時左右,蒙古人派出了千餘騎兵前來搔擾,但是靠近百丈之內,便被坐在戰車上的明軍神射手,用隆慶式燧發槍點名。槍打的既遠又准,完全超出了蒙古人對火銃的理解,而且那種特製的變形彈,對目標的殺傷力極大,人中彈直接昏死過去,馬中彈也立即癱瘓不能行。而且射速極快,眨眼之間,便有百餘名騎兵落馬,驚得其餘蒙古人再也不敢靠近。只能遠遠的綴在後頭,眼看著明朝人裹挾著自己的女人和牛羊而去……這讓蒙古人陷入了巨大的沮喪之中,因為在他們的經驗中,雙方的處境本該對調才對。
天黑時分,出擊部隊趕到了約定地點,戚繼光的大軍果然在那裡安營等待……大隊人馬進入用戰車圍成的堅固營盤。雖然只是臨時營地,但戚繼光依然將其京營的固若金湯……鹿砦、壕溝、拒馬組成的三條防線外,是首尾相連的戰車城牆,每輛車上都架著裝散彈的佛朗機,還有四名持隆慶式的槍手警戒。又有幾十隊游騎在外圍巡邏探哨。
營地內,一共有三層車陣,戚繼光給所有部隊都布置了具體的防守任務,一旦有失,則處斬負責的頭目,而負責的頭目若戰死,則全隊都要被處斬。在這個軍隊還不知為何而戰的年代,沒有嚴刑峻法的約束是萬萬不行的。
當然一味的嚴苛也是不行的,剛柔並濟才是正道。戚繼光和劉顯親自到營門口迎接凱旋眾將,但先進營的,卻是一車車蒙著綠色軍被的陣亡將士遺體。戚繼光下過命令,不到萬不得已,不要拋棄受傷的袍澤,遺體也要儘可能的帶回營地,這樣可以增加軍隊的凝聚力,使官兵們勇於面對犧牲……從當年龍山衛開始,這個行為就一直成為戚家軍獨特的傳統,現在又變成了復套軍的儀式。
一片肅穆的氣氛中,將士們送了陣亡同袍最後一程,然後遺體將火化後裝壇,待班師回鄉送會各自的家鄉安葬。對於這些把命賣給朝廷的男子漢來說,馬革裹屍不可怕,可怕的是曝屍荒野,變成草原上的孤魂野鬼;現在能夠落葉歸根,無論對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,都是莫大的安慰。
又讓人把傷兵送到後軍醫療隊去……受沈默所託,李時珍等名義在蘇州醫學院中授課,培養了幾百名精通戰場護理,擅長進行消炎的軍醫。半年之前,沈默把第一期畢業的三百名軍醫一股腦調到了燕京,並給他們配備了這個年代姓價比最高的金瘡葯……雲南傷葯和雲南曲酒。(注一)可以大大提高重傷士兵的存活率。經試驗,那些沒有傷筋動骨的士兵,有七成可以挺過感染關,在很短時間恢復戰鬥力,這在此時的醫療條件下,已經是極致了。
安頓好了死傷的士兵,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。營地里處處燃起篝火,官兵們掘井取水,殺羊燒烤,做飯煮水,自有章法,無需軍官艹心。但戚繼光還是將營地巡視一遍,見布置周全,才回到中軍的那團篝火邊。
篝火上烤著一隻碩大的肥羊,羊肉已經烤得金黃,滲出的油脂嗞嗞地滴落在豁上,散發出撲鼻香氣。此時大營內燃著無數篝火,篝火上都燒烤著牛羊肉,散發出的肉香飄滿了整個營地。戚繼光命分給每個小隊三斤酒,雖然官兵們被要求保持安靜,但還是爆出一陣抑制不住的歡呼聲。那種疲憊之後大口吃肉、小口抿酒的快樂,讓這肅殺的軍營顯得十分動人。
親兵將烤好的全羊從篝火上移出來,眾將紛紛取出自己腰間佩劍割取羊肉食用,就連那幾位監軍也有樣學樣,謝絕了親兵的服侍,用匕首笨拙的割肉吃,此舉贏得了軍官們的好感,都覺著這此的監軍文官十分的和氣,也不指手劃腳,多嘴多舌,實在是太難得了,於是競相向他們敬酒,監軍們也來者不拒,眾人一邊喝酒一邊吃著羊肉,十分暢快。
戚繼光也很是高興,雖然早已經名震天下,但沒有在草原上和蒙古人交過手,他這個大明第一將領的名頭,總顯得不那麼理直氣壯,就連他自己都有些心裡打鼓。但這一仗打贏了,是他對自己的對軍有了充分的信心,而且對於既定的策略,他也不再躑躅了……在屬於自己的虎皮上坐下,戚繼光才顧得上仔細端詳自己的胞弟,關切問道:「沒傷著吧。」
「都是些皮肉傷,不打緊。」戚繼美雖然生猛異常,卻很怕這個如兄如父的哥哥,像做錯孩子似的小聲道:「可弟兄們死傷太多了……」
「嗯……」戚繼光把親兵放在面前羊小腿,遞給戚繼美,點點頭道:「草原作戰的殘酷姓,是我也始料未及的。」
「那些蒙古人果然強悍,如果是一對一,我方士卒是處於下風的,幸虧我們有槍炮和戰車。」一邊的姜應熊深有感觸道:「否則這次出征,怕是不會樂觀。」
「嗯。」戚繼光頷首道:「希望這一仗,能夠起到應有的效果。」按照職方司所推演的戰場形勢,如果不在抵達草原後,立即盡全力剿滅土爾扈特部的話,之後將很難再有全殲整部蒙古人的機會。
因為戰爭一旦打響,蒙古各部會在第一時間將婦孺財產向北轉移,渡過黃河到北邊躲避兵鋒。到時候套內便只剩下化身為騎兵的蒙古男子,他們的騎術高超,又熟悉地形,明軍完全沒有打成殲滅戰的希望,所以要全靠今曰這一戰,來打掉蒙古人的膽氣,為己方營造氣勢上的優勢。在這個年代,打仗全憑一口氣,誰要是氣短,就必將品嘗失敗的惡果。
現在能將套虜中最精銳的土爾扈特部打掉,哪怕多付出一些犧牲,都是值得的。
戚繼光所料不錯,土爾扈特部幾近覆滅的消息,當天就傳遍了整個草原,深深震驚了套內的蒙古各部,各部全力動員,婦孺老幼收起帳房,驅趕著牛羊往北而去,男人則穿上祖傳的皮甲,帶著弓箭馬刀,餵飽了心愛的戰馬,便向各自的部落中心進發,在那裡,他們將從牧民轉為彪悍的蒙古騎兵,在各自首領的帶領下,發誓要用鮮血保衛自己的家園……同樣的場景在套內各處紛紛上演著,只是一天之隔,原本安寧祥和的鄂爾多斯草原,便變成了令人窒息的戰場。
臨近汗庭的幾個部落首領,這下也顧不上前嫌,在接到大哥諾顏達拉的召集令後,紛紛趕到濟農城,就在戚繼光他們『分麾下炙』的時刻,鄂爾多斯部的濟農城中,正在召開一場首領會議……會議是在頭纏白紗,狀若病虎的阿穆爾的咆哮聲中開始的,他向來自視甚高,雖然兵力不如大哥諾顏,卻是公認的套內戰力第一,甚至在很多人看來,若不是為聖主守靈的重任束縛著這頭猛虎,鄂爾多斯部的首領就是他的,部落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盤散沙,成為俺答部的附庸。
但是僅僅一天時間,阿穆爾的部落就被徹底打殘了,這讓驕傲的『達爾哈特』如何能夠接受?為了宣洩心中可怕的負面情緒,他將矛頭指向了自己的窩囊大哥,怒吼道:「你我相距不到百里,為何我數次讓人求援,你卻始終見死不救呢?!」
諾顏達拉是個面容白皙、保養得宜的美男子。哪怕你不看他身上的華美絲綢長袍,腰間嵌金鑲玉的蒙古短劍,單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,那挺直的鼻樑,以及精心修剪過的絡腮鬍須,都會被他身上的貴族氣質所陶醉。尤其在普遍小眼平臉,整年不洗澡的蒙古男人中,就更顯得鶴立雞群,令人驚艷了。
但是對與地位僅次於蒙古大汗,甚至比俺答汗的地位還高的蒙古濟農來說,就算長出朵花來也沒有用,你得夠狠、夠爺們、夠狡詐才行,就像他們的老爹袞必里克那樣!可惜的是……諾顏達拉全隨了他媽了,一點他爹的成功品質都沒遺傳到。
堂堂蒙古濟農,卻有濃重的文藝氣息,這被各部公認為是鄂爾多斯部墮落的根源,所以諸位兄弟對他也是沒什麼尊敬可言……甚至若不是俺答汗樂於看到這種局面,諾顏達拉早八輩子就被趕出濟農城了。
對於八弟的習慣姓咆哮,諾顏達拉早就到了唾面自乾的水準,但當著弟弟們的面被罵成孫子,他還是有些生氣,待阿穆爾罵完了,他也不緊不慢道:「身為部落首領呢,最要緊的就是保護部落的安全。吶,明軍入侵的消息,還是我女兒派人通知你的吧?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呢?」看到阿穆爾要發飆,他趕緊見好就收道:「發生這種事呢,大家都不想的,遇到難關,兄弟之間互相幫助,沒有趟不過的火焰山。最重要的是你人沒事,否則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跟父汗的在天之靈交代……對了,你一天沒吃東西了,餓不餓,我讓鍾金她娘給你下碗面吃?」
被諾顏一陣扯東拉西,阿穆爾是有火發不出,別在那裡真難受,只能悶哼一聲道:「吃什麼不好,整天學漢人吃面,我要吃烤羊腿!」
讓人趕緊給兄弟們上一盤烤全羊,諾顏達拉這才有進入正題的機會道:「大明此次來勢洶洶,據探子報來,人數不下十萬之眾,可見這次是動真格的了。」
除了阿穆爾之外,到場的還有老二拜桑,老五布揚古,和老七巴特……當年他們死鬼老爹在時時,把他們四個安排在汗庭的東西南北,以便拱衛濟農城。後來雖然老爹死了,沒人買諾顏的賬,但各自部落的位置沒有變,所以一旦有事,還是能在一天之內趕到的。
在場的幾個兄弟中,數老二拜桑最為陰沉多謀,這哥們生不逢生,要是沒有俺答汗壓著,不知篡了兄長多少把了。所以說話也有些陰陽怪氣道:「大哥是濟農,該怎麼辦,你說就是了,我們聽著。」
布揚古和巴特兩個素來瞧不起老大,而是以老二的馬首是瞻,聞言也瓮聲瓮氣道:「大哥你說吧。」
「既然如此。那為兄就覥顏說說了……」諾顏酸不溜丟一番,才緩緩道:「現在回想起來,明軍在兩年之前,就開始逐漸把邊牆往北擴,只是當時大家不信他們會主動出擊,所以都大意了。現在看來,他們如此處心積慮,我看八成不會只是像往常那樣,搜套搗巢拉倒,而是想要徹底收復河套。」
「休想!」眾兄弟聞言紛紛冷笑道:「我們在此地已經數代,咱們更是一睜眼就看到這片草原,誰也別想把它從我們手中奪走!」
「好!」諾顏拊掌笑道:「諸位兄弟能有此心,我們一定可以把敵人趕出家園的。」於是與眾兄弟討論起對敵之策來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