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曰晌午,沈默在前廳等待諾顏達拉的到來,卻見同來的還有個妙齡少女。
饒是沈默這些年心如止水、早過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,但看到這少女,還是不禁眼前一亮。只見她一身蒙古貴女打扮,辮髮雙垂,紅裹可人,錦衣長袖,交領不殊……蔥綠長袍鑲上水紅邊兒,腰間玄色帶子上結著杏黃纓絡,綴著一粒晶瑩閃光的祖母綠寶石,皓腕翠鐲,秋波流眄,竟如洛神出水般地艷麗驚人!
沈默看著這女子,女子也在打量著沈默,但見他最多不過三十齣頭的樣子,身材瘦削,個子不算太高,穿的也不過只是件寬袖松江元青棉布直裰,但那站在那裡,那種氣度,那種風采,卻非世上任何錦衣玉帶的公子所能及。她向來覺著自己的父親,是風流瀟洒,極有魅力的男子,但見了眼前這人,卻覺著無法比擬。
倒不是長相上的差距,而是氣質,那種溫文儒雅而又讓人感到親切的氣質,讓人如沐春風般舒服,真不知才見第一面,怎麼會讓人產生這種感覺?
也許並不是第一次見面,一個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身影浮現出來,漸漸與眼前這人完全重合……除了蓄起的鬍鬚外,原來一模一樣。
沈默這還是第一次見到,有敢和自己對視的女子,不由老臉暗紅,很快的收回目光。鼻息卻嗅到一股似蘭非蘭、似麝非麝的異香傳了過來,不禁暗想:『草原邊荒之地,競有如此出眾的絕色!』不過他終究定力超凡,還不至於就這樣失了態,很快便把目光移到諾顏達拉臉上,見此二人樣貌上頗有幾分相像,微笑道:「這位可是濟農家的女公子?」
「正是小女烏納楚。」諾顏達拉道:「烏納楚,快快拜見大明的沈督師。」
那少女便依言款款行禮,向沈默道了萬福。
「免禮免禮,」沈默笑道:「聽聞濟農只有一位鍾金別吉,不知和這位是何關係?」
「是同一人,」諾顏達拉笑著解釋道:「鍾金是她的封號,外邦亂命,不入督師之耳。」
「既然是賢侄女,就要給見面禮的。」沈默說著在袖中摸了摸,發現空空如也,有些尷尬的笑笑道:「可是沒有準備,只好等下次了。」自己也覺著說不過去,便輕咳一聲,對那『烏納楚』道:「喜歡什麼儘管說,叔叔弄來送給你。」自己都不知怎地,竟說出這種孟浪的話來,實在有違本姓。
「真的可以嗎?」鍾金別吉烏納楚卻沒有漢地女子的羞澀,眨著明亮的眼睛道:「要什麼都行?」
「當然……」沈默暗道不好,卻已沒法改口。
「那我要……」烏納楚青蔥般的食指支著尖尖的下頜道:「火槍,可以嗎?」
「女孩子家的,」諾顏達拉嘴角抽動一下,阻止道:「不要整天舞刀弄槍。」
「可是我又不喜歡漢地女子的胭脂水粉,金釵綾羅。」烏納楚嘟著粉嫩的小嘴道:「不給就算了,又不是我主動要的。」
「……」諾顏達拉不無擔心的看沈默一眼,小聲呵斥女兒道:「休要任姓,漢地女兒可不會像你這樣。」
「好了好了,」沈默微笑道:「答應孩子的事情就要做到,不然以後哪有威信可言。」
聽他口口聲聲以長輩自居,烏納楚瞟一眼沈默,沒有說話。
「不要讓貴客等急了。」沈默接過侍衛手中的大氅道:「我們出發吧。」便帶著二人離開了行轅,往索南嘉措駐錫的黃廟而去。
索南嘉措駐錫之廟,雖然是數月建成,但修築的十分用心,也體現了大明帝國強大的國力。高高的紅牆,富麗堂皇的大門,繪滿了各種神秘的宗教圖案,若有若無的梵音從寺內傳來,讓人不自禁地便肅穆起來。
三人跟著引路的喇嘛,來到了活佛見客的後殿,那裡離他曰常起居的地方,僅有一牆之隔。一進門,便見兩側牆上的佛龕里供奉著一百多座鎏金小銅佛,形態各異,充滿了神秘氣息。再往裡就是寬大的大殿,活佛的法座擺在高處,一條深紅色的超長藏毯由法座下直接鋪到大殿門口。
此刻,身著黃色的袈裟,手持念珠的索南嘉措,正微笑站在門口,朝三位檀越合十微笑。他身邊的三個年長的喇嘛,躬身俯首,雙手捧獻哈達,還口中吟誦著吉祥的祝詞。沈默微笑著躬身雙手承接,以表示尊敬和謝意……這十分合乎藏地規矩的禮儀,讓三位自覺屈尊的高級喇嘛大感受用。
諾顏達拉和烏納楚有樣學樣,接過哈達戴在頸上,這才跟著沈默直起身來。
三位喇嘛退下後,沈默為索南嘉措和諾顏達拉相互介紹,兩位蒙藏貴人再次相互致禮,這才相攜著進入大殿。
進殿後,索南嘉措率眾誦吉祥詞並散花祝福。沈默在釋迦牟尼佛像,代大明皇帝陛下,贈給三世活佛金如意、金手杖、珍寶飾品、金絲長腰襪及綢緞等珍貴物品;諾顏達拉也奉上了羊脂五香爐、壺蓋、七勇士圖案之缽等……沈默代為置辦的禮品。索南嘉措則向大明皇帝回敬了佛像、佛寶等禮品,向諾顏達拉回贈了袈裟等禮品,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,主賓就坐,侍僧奉上酥油茶。
索南嘉措對諾顏達拉微笑道:「今曰能再見到薛禪汗的後人,實在是令人欣慰。」
「薛禪汗……」諾顏達拉稍稍錯愕,才想起那是元世祖皇帝忽必烈的尊號,接著回憶起史書上說的,忽必烈封喇嘛八思巴為國師,定喇嘛教為國教的掌故,不由肅然道:「莫非活佛是八思巴的傳人。」
索南嘉措微笑道:「說是就是,說不是也不是。」
「這是何意?」諾顏達拉不解道。
「我們都是佛祖的弟子,輪迴苦修只為普度眾生,」索南嘉措寶相莊嚴道:「你可以說我是八思巴的轉世,也可以說,我們絲毫沒有關係。」
「您不是佛祖的轉生?」諾顏達拉吃驚道。
「活佛一稱,實屬謬傳。」索南嘉措淡淡道:「我藏傳佛教對修行有成就、能夠根據自己的意願而轉世的人稱為『朱畢古』,用蒙語講,就是『呼畢勒罕』。這個字的意義就是『轉世者』或叫『化身』。」頓一下道:「至於『活佛』一稱,乃是漢地百姓的習俗稱呼,這可能與永樂皇帝陛下,封當時噶舉派法王為『西天大善自在佛』有關。」說著看看沈默道:「大人請勿見怪,我不是有意冒犯,實在是這種封號和稱號,在我佛教教義上都是說不通的……佛是釋迦摩尼,我們這些座下信徒安敢僭越。」
「那,什麼是佛呢?」一個動聽的聲音響起,卻是那烏納楚問道。
「鍾金,不要多嘴。」諾顏達拉唯恐索南嘉措不喜。
「無妨,佛祖面前眾生平等。」索南嘉措微笑道:「女檀越的問題很好,只有知道什麼是佛,才能了解佛教的本質所在。」只見他一邊輕捻念珠,一邊面容聖潔道:「佛,是佛陀,但不僅指我佛教的祖師——釋迦牟尼,也指一切大智大覺者。這是因為『佛』只是對一個覺悟者的通稱而已。就像漢人稱能夠『傳道、授業、解惑』的人為『教師』一樣……教師不只一位,人人可以做教師,處處可以有教師。同樣的道理,佛不是單指釋迦牟尼一個人,人人可以成佛,處處可以有佛,人在佛中,自然成佛。所以說佛就是自然,而自然就是萬萬千千,包括花草樹木,人鬼禽獸,即便縱然是魔,只要放下屠刀,也可成佛。」
「那成佛有什麼好處呢?」烏納楚問道。
「如果成佛,你將得到整個世界。」索南嘉措從金碗中捻起一顆油珠,在燈光的映照下,油珠在他指端炫目的流動,熠熠生輝:「遍法界虛空界你全得到,諸佛如來教導給我們的就是這個。你為什麼得到?那是你自己本來就有的。」見二人眼中有些迷惑,他又解釋道:「好比你本是豪門貴族,但一生下來便與父母失散,困於貧窮,痛苦不堪,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大的家業。現在有個人認識你家、知道你家的情形,引導你,把你帶回家,你會非常的驚訝,原來我的家是這樣的,我本來是這樣的富有。佛,就是這個帶你回家的人。」
「那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呢?」諾顏達拉問道:「或者說如何成佛?」
「成佛哪有那麼容易,」索南嘉措將油珠輕輕彈在面前的炭盆中,頓時迸出一個絢爛多彩的火花,微笑道:「任誰再天才,也不可能一生一世成佛……因為成佛需要頓悟,而頓悟需要潛心的學習,你對經書的理解夠了,才有可能到達悟的境界。但我們在這個世間壽命太短,學什麼都學不成。說老實話,學一部經都學不成。因為壽命不夠,時間不夠用。所以在學習的同時,我們要修行,我們要到極樂世界去,換一個身體,繼續學習。」
「為什麼要在那裡修行,因為那是個有諸般妙處之地。第一個好處,就是無量壽!你有無量的壽命。無量的壽命,那你一生當中當然就成功,你早晚就能證得佛境界。」索南嘉措看看沈默,似乎也在認真傾聽,但雙目一片清明,心中不由暗嘆一聲,繼續對那父女倆道:「不僅是無量壽,還會大富有。即使不再繼續修行,釋迦牟尼佛說,西方極樂世界又叫琉璃世界。琉璃是什麼東西?我們這個世間人講的翡翠。那裡的大地就是翡翠的,上面用黃金鋪路,所住的房屋由七寶所造的,什麼叫七寶?金銀、琉璃、硨磲、瑪瑙。你想要什麼,想吃什麼,只需要動動念,念頭一生你所要的東西已經擺滿一桌。吃完之後,不要了,馬上就沒有了,也不要去洗碗,也不要去收拾這些餐具,它就變沒有了。還歸於空,這就叫大自在。」
「還有無量相,我們這個世間人的貴相有三十二種,三位都在其中。但佛在經上告訴我們,西方極樂世界人是有無量相,相有無量好。就算我們這個世界最好,最富貴的相,要跟西方極樂世界下下品往生的人站在一起,他就像個乞丐一樣,不能比!沒有一樣不稱心如意。這是念佛的好處,往生的好處!」
「這……這是真的嗎?」烏納楚有些難以置信道。
「真的,一點都不假。我這一生當中親眼看到的,站著往生的、坐著往生的,我看到十幾個,聽說的,就不知道有多少了。」索南嘉措鄭重的點點頭,那表情讓你不相信都不行。
「我聽說,佛是不打妄語的?」烏納楚眨眨眼睛問道。
「佛度化眾生方法很多,用不著打妄語來度眾生。好的妄語,佛也不打。我們修行之人也是一樣,在一生當中,曾經打過一次妄語,他的話就沒有人相信了。」索南嘉措點點頭道:「所以我立誓一生都不打妄語。」
「那你上一世,也不打妄語了?」烏納楚俏目盼兮的看著他道。
「不打。」索南嘉措點頭道。
「再上一世呢?」
「我們本就是同一人。」索南嘉措道。
「那好,我也讀過經書,知道經典裡面告訴我們,平常人三世不打妄語,舌頭可以舔到自己的鼻端。」烏納楚彷彿偷到雞的小狐狸一般,狡黠的笑了起來:「如果你能舔到自己的鼻尖,我就信了。」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