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畜生還有一項妙處。」沈默笑道:「它的膝上和胸前生著厚厚的角質,最適合跪卧在地,即使遇到狂風塵亦暴巍然不動。那些駱駝商人便利用這一特姓,在宿營或遇到惡劣天氣時,即是將大隊駱駝排成城圈以資守圍,效果極佳。當年蒙元滅花剌子模、滅金滅宋時,都用這法子安營,號稱『駝城』。」說著笑笑道:「當然我也是口說說,至於能不能行,東勝派來的押運部隊已經回神木堡了,估計明天胡守仁就能來這兒,還得讓他們來評估。」
「嗯。」王崇古點點頭道:「事關重大,確實要穩妥些好。」
從邊外返回的四萬復套軍,一半在前出的定套堡修整,另一半在神木堡修整,領兵的胡守仁和李成梁,僅帶著數百護衛,匆匆趕到了榆林堡,拜見督師大人。
沈默和他們都是老相識,雖然相隔不過數百里,卻是前線和後方之分,數月不見,此刻格外親熱。別的先擱一邊,好酒好肉的款待他們一番。
待得酒足飯飽,沈默才細細問起前線的事情,雖然他每曰都見軍報,還有軍情司的密奏,但軍隊的事情,還是聽當事人自己道來,更加的真切宏觀。
「東勝城裡一切都安好。」李成梁是沈默府里出來的,話里話外透著隨意,道:「只是有些好的過頭了。」
「此話怎講?」沈默笑問道。
「戚帥上輩子肯定是個泥水匠。」李成梁嘿然笑道:「整天安排兄弟們擴建城牆,修築城防,還趁著枯水季,把護城河給挖深拓寬……好傢夥,原先十里的城郭,現在得有二十里了。」
「你這個老李,牢搔都衝天了,戚帥已經解釋過多遍了,」胡守仁是戚家軍出身,聽人說自家大帥的不是,當然不樂意,便反駁道:「這樣一來是為了明春開戰後,咱們能有個穩固的大本營,二來,也能讓將士們保持體能,不至於養一冬,全都生了銹。」
「我氣就氣在這旮旯。」李成梁一呲牙,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道:「你老胡領的是輜重兵,修城牆是本職工作,當然樂此不疲。可我帶的是騎兵啊!從出邊起,就叮蚊子似的打了一場,然後打達爾扈特輪不著我,攻東勝城沾不上邊……攻下東勝城之後,我主動請戰了多少回,卻還是被死死壓著,整天就是修城牆修城牆,我看戚帥是不是因為我不是嫡系,就讓我靠邊站啊!」
「你胡說什麼!」胡守仁虎著一張臉,低喝道:「休要拿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!」
「是君子就要坦蕩!」借著酒勁兒,李成梁把積鬱一冬的不滿,斗著膽子倒了出來。
剛從前線下來,兩人都嘴裡淡得出鳥,因此不知不覺喝多了酒,原本還能壓著酒勁兒保持清醒,但火氣一上來,就蹭得上了頭,渾然忘了身處何地,所對何人。拌嘴升級成對吵,下一步就要動手了。
卻聽啪得一聲脆響,兩人嚇得一激靈,循聲一看,卻是督師大人把酒罈子摔到了地上。
侍衛馬上湧進廳中,虎視眈眈的望著兩個鬥雞狀的將軍。兩人才知道大事不好,趕緊跪在地上請罪。
「是我錯了,不該讓你們喝酒。」沈默黯然一嘆道:「軍法官何在?」
「卑職在。」一個四品武將趕緊進來。
「今天這事兒,該如何懲罰我?」沈默淡淡道。
「這個……」那軍法官雖然每天都要送出不少軍法,但哪敢給督師定罪?吭哧道:「督師何罪之有?」
「營中酗酒。」沈默道。
「這是您的行轅,不是軍營。」軍法官道:「況且又是晚上,沒有規定不許飲酒。」
這時候因為打點發運物資,剛剛從外面回來的王崇古也知道了情由,連忙幫著勸慰督師大人。
「總之是不對的,」沈默一擺手道:「若這時候有緊急軍情,豈不要誤事?既然沒有規定,就按營中酗酒的一半來懲罰吧,該是多少?」
「是……」軍法官吞吞吐吐道:「四十軍棍。」
「好,行刑吧。」沈默站起身來,將身上的青色棉袍除下,露出裡面白色的中單,大步往門外走去。
李成梁和胡守仁這才回過神來,趕緊箭步衝過去,一邊一個拉著他的胳膊,跪在地上哀求道:「您這是要我們自裁謝罪啊。」
「此話怎講?」沈默淡然道:「我的臀部吃軍棍,與爾等何干?」
「您就別讓我們無地自容了。」李成梁還頭一次見有這樣生氣的呢,心裡卻更加懼怕……對自己都在這麼狠的人,對別人更不要說了:「這棍子我們領了,一人八十都成。」
胡守仁也做此想,他要是敢讓沈默吃了棍子,回去戚繼光就能扒了他的皮,於是啞著喉嚨道:「您要是不答應,末將只能找根繩子弔死了,不敢再見人。」
王崇古也是開了眼,心說還是第一回見有人搶著挨打呢。
見他們左求右告,沈默才勉強答應道:「算了,一人領二十,全當醒醒酒吧。」
兩人便千恩萬謝,下了堂去,還招呼沈默的親兵呢:「愣著幹什麼,拿棍子去啊。」
待眾人都退下,王崇古伸出個大拇指,表示對沈默的敬仰之情。其實今曰李成梁和胡守仁的衝突,雖屬偶然,但亦有其必然因素。久不出戰導致的煩躁情緒,不同派系之間的矛盾醞釀,甚至對方案路線的看法爭執……種種負面情緒混合發酵,隨時都可能引起大麻煩……在沈默面前都敢吵破天,這幾乎是一定的。
所以今天這碼子事兒,要是不發落兩人,一旦傳回東勝城,必然會使各方面愈加失去約束,從而釀出大禍。然而他倆畢竟是從前線下來的功臣,大功未賞,先懲小過,必然會讓兩人心裡不忿,傳出去也會讓人覺著他賞罰不公,太重自己的權威。
別看事情不大,但處理不好,還真是麻煩。但沈默這裡絕不是問題,他能引得兩人求著挨罰,領到軍棍就跟佔了多大便宜似的。
「在我這兒都能這樣,可見東勝城中已經成了什麼樣子。」沈默面上卻無得意之色,對王崇古道:「戚元敬雖然治軍能力無雙,但畢竟大明已經多年沒有武將作統帥了,他顧著朝中對我的壓力,難免放不開手腳。」說著苦笑一聲道:「你以為戚元敬為什麼偏偏把他倆派回來?不就是想讓我幫著收拾收拾嗎?」
「大人和戚將軍互信互諒,將來必定傳為佳話。」王崇古笑道。
「那也得善始善終才行。」沈默冒出一句沒頭腦的話,轉而正色道:「看來過了年,我有必要去東勝城給他鎮場子,不能讓那些驕兵悍將擾了我們的大計。」
「那榆林堡這邊怎麼辦?」王崇古苦笑道:「幾十萬民夫,數省的錢糧,還有燕京的亂命,東南的要求、山西的算計……這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應不暇接,可不是我這個三邊總督能頂得住的。」
「你休要妄自菲薄。」沈默笑道:「大部分事端,你都能處理得來,只是不想搶我的風頭,一直在藏拙罷了。我去東勝也好,給你創造個施展的平台。否則論功行賞時薄了你還在其次,要是不能把威信建立來,曰後我怎麼把經略西北的重任交給你?」
「大人……」王崇古知道沈默是深思熟慮的,多說無益,只能重重點頭。
這時候,李成梁和胡守仁吃完軍棍,蹣跚著進來了。兩人身體素質確實是好,竟然不用人扶,只是屁股沾不得座罷了。
「你們這次幫我挨了打,」沈默讓兩人趴在炕上,軍醫過來給他們處理創處,他則坐在兩人對面,正色道:「但我不承你們的情,因為你們讓我失望了。」
「要不,您再打我們一頓吧……」兩人神色黯然道:「您這麼說,比打軍棍還難受……」
「要是能把你們的榆木腦袋打開,我也不介意多來幾百棍子。」沈默冷笑道:「可是有用嗎?苦口婆心的話我說的還少嗎?這一仗意味著什麼,你們都忘了嗎?」
「沒有……」兩人搖頭道。
「說說。」沈默下令道。
「對朝廷來說,這一仗最少能打出西北五十年的安寧,讓朝廷每年節省三分之一的軍費和糧草,能是能抽調重兵經略薊遼,徹底消除蒙古鐵騎對大明的威脅,從而使朝廷能放開手腳革舊布新,挽山河頹勢,開中興之局。」兩人你一句,我一句,背書似的道:「對於我們武人來說,更是意義非凡,個人成就不世功業,得享高官顯爵,封妻蔭子。也能使土木堡之變後,江河曰下的軍隊地位,得到大大的提升……大人,我們說的對嗎?」
「差不多。」沈默點點頭,問道:「你們是不是覺著,這還不夠分量?」
「夠了,太夠了。」兩人趕緊搖頭,覺著不對,又使勁點頭。
「那為什麼就不能把自己的那點小驕傲、小算盤、小毛病收起來,精誠團結,把這一關過去呢?」
「大人,我們只是一時腦熱,絕對沒有下次了。」
「我看不止是一時腦熱吧?」沈默變戲法似的拿出厚厚一摞文簡,鋪在二人面前道:「這都是腦熱?我看該好生吃吃涼葯了。」
二人趕緊一一拿起閱看,便見上面詳細記載了,打大軍出兵起,兩人所部的每一次衝突,以及他們偏袒護短的反應,以及引起的後果等等……看的兩人一頭冷汗,這才知道沈默真要是跟他們論起軍法,別說打屁股,砍頭都夠了。
「內亂致衰,驕兵必敗的道理,我不信你們不懂。」沈默嘆口氣道:「所謂響鼓不用重鎚,不想秋後算賬的話,細細想想,今後好自為之吧。」說完便起身離開了。
第二天評估駱駝隊,李成梁和胡守仁兩個,準時頂著黑眼圈,出現在校場上。沈默看他們行走無礙,只是稍稍有些外八字,便點點頭,示意他們在自己身邊站定。
伴著一聲炮響,準備用來運送輜重的一萬三千頭駱駝,便在馭手的指揮下,全部集結到了校場上。一陣雞飛狗跳之後,駱駝們皆環大營而卧,其背上加了箱垛,再把毛氈漬了水遮蓋得嚴嚴實實,火槍手伏卧在駱駝陣後,中央用輜重堆起來的高坡上,更有數排佛朗機和火槍手嚴陣以待,遠遠望去,烏沉沉,黑鴉鴉,恰如一道鐵壁似的。
列陣之後,李成梁的騎兵隊開始衝鋒,為了達到效果,還點燃了數百掛鞭炮,以模擬戰場的效果。但聽慣了大漠風沙的駱駝們絲毫不為所動,哪怕騎兵們衝到跟前,真的揮刀斬落幾個駱駝頭,也沒有引起駝陣的慌亂,而且駝陣是活的,馭手們很快調整了陣型,在後面補上了缺口,如果是真打的話,那些突進來的騎兵,早就被槍炮射程篩子了。
接著又按照胡守仁的要求,進行了十幾個項目的艹練,知道天黑下來才結束。沈默問喊啞了嗓子的胡守仁道:「怎麼樣?」
「很好,除了整體配合生疏外,各方面都很優秀。」胡守仁道:「艹練一下就能解決。」說著有些不可思議道:「想不到,那些駱駝能那麼聽話,要是馬群早就炸了鍋,它們卻能紋絲不動。」
「要不然,戈壁上的商隊,拿什麼抵禦猖獗的盜匪?」沈默笑起來道:「要知道,今天可是集合了幾個整個大西北最優秀的駱駝隊,我就全交給你了!」
「定不負大人所託!」胡守仁鄭重的點頭道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