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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五一章 對決 (下)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徐閣老子孫繁茂,令人稱羨。四十餘年來,長房徐璠為他添十一個孫子,皆已成婚;次子徐琨添七個孫子;三子徐瑛添孫子輩五人;幺子徐珂,亦有兩個兒子。再加上重孫輩,以及他弟弟那一房,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,已然松江泱泱大族,其家族田產自然數目驚人。

    朝野一直盛傳,徐家有二十萬畝耕地。但現在看來,顯然還是低估了——雖然為了避免樹大招風,徐家已經將名下田產,分散到了家族成員身上,但還是瞞不過匯聯號的審計先生們。他們僅把徐氏兩兄弟直系子孫名下的田產相加,就得到了四十六萬畝的恐怖數字,也難怪連海瑞都要『哎呀』一聲了。

    審計先生告訴海瑞,這還沒有算上徐家奴僕名下的田產,而且徐氏家族仗著徐閣老的威勢橫行鄉里,又豈止在松江有產業?其在蘇州、常州、甚至臨省的杭州、湖州等地,同樣佔有大量田地。而且其家在絲織業、棉紡業,都是舉足輕重的原材料供應商,利用壟斷賺盡了利潤:「如果想要查清徐家產業的話,就算我們這些人,也得用一個月時間。」審計先生如是說道。

    海瑞確實被駭到了,他實在想不到,自己要面對的,竟然是這樣一頭恐怖巨獸。

    待那審計先生離去,王錫爵低聲道:「怎麼辦,要不先把松江放放?」他雖然也知道擒賊先擒王、挽弓當挽強的道理,可具有這樣實力的徐家,真不是誰都能對付的——就算當上蘇松巡撫的海瑞,也不能夠。

    『也許只有高閣老或沈閣老親臨,才能治得了徐閣老吧。』王錫爵胡思亂想道,可惜他也知道,以兩人的身份,還有和徐階的瓜葛,是絕對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。

    向來樂觀堅決的王錫爵,在無比強大的敵人面前,也變得沒有信心了。

    「元馭,」海瑞看一眼這個,他十分欣賞的後輩,淡淡道:「你的老師讓你跟著我學習,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,又在內閣當了好幾年的司直郎,無論是經史子集、律法國策、還是案牘文移,都遠在我這個科貢官之上。」

    王錫爵剛要謙遜,海瑞卻一擺手道:「聽我說完——我思來想去,唯一能教你的,就是兩個字了。」

    「都公請講。」王錫爵洗耳恭聽。

    「這兩個字,說好聽了,叫『膽魄』;說不好聽,就是『找死』!」海瑞站起身來,活動一下酸脹的軀體,把那些費錢的牛油大燈一一熄滅,只留下一盞燭台:「如果你想做一個合格的官僚,現在就回去睡覺,不用聽我廢話,」頓一下道:「但如果你還有更高的追求,想要成為真正的賢臣的話,就得學會『找死』。」

    王錫爵默不作聲,認真聽海瑞道:「世人都說『邪不壓正』,但事實上,絕大多數時候,都是『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』的,正往往勝不了邪,甚至會被邪魔歪道消滅。然後那些無恥道學,自有一套顛倒黑白的理論,把自己說成正,把你說成邪魔外道!到那時,你可能連最後的一點清譽也蕩然無存……」

    如果不是親耳聽到,王錫爵不會相信,這種消極的話語,竟然從大明第一神鬥士的口中說出……他還以為,在海閻王的眼中,就沒有搞不定的對手呢。

    「那我們該如何選擇?是同流合污,是獨善其身,還是就算明知不敵,也要迎頭而上呢?」海瑞直視著這個前途遠大的年輕人,一字一句道:「在這個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選擇,就註定了你將來是什麼樣的人。」

    「老師時常教導我,」王錫爵深思片刻,輕聲道;「堅持下去,就有希望。不自量力的衝動,是不負責任的放棄。」

    「你還不了解你的老師。」海瑞搖搖頭道:「他心裡其實有一團火,在必須找死的時候,他一定不會猶豫。」說著輕嘆一聲道:「但這世上,也許已經沒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,因為有我們這些人,已經替他做了。」

    「這樣做的意義何在呢?」王錫爵問道。

    「為了道義。」海瑞沉聲道:「年輕時,我覺著『道義』是很崇高,很神聖,是寫在經書上的那些聖人之言。但現在我漸漸明白,所謂『道義』,其實就是你自己認為正確的事……所以可以每個人的道義都不盡相同,但有一點是相同的,就是看你有沒有膽魄去堅持自己的道義,甚至於殉道。」

    「既然認為是正確的事,既然符合你的道義,就要堅持去做,哪怕因此身敗名裂又何妨!」燭光將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,他的聲音如黃鐘大呂震人心扉:「我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了,有一個問題困擾了我四十年,那就是國家出了什麼問題?泱泱天朝,地大物博,為何承平百年,小民卻無法安居樂業,國事也如蜩如螗。大明這座廣廈,眼看到了將傾未傾之時,這到底是為什麼?為此我找了很多原因,是嚴黨作亂?是北虜南寇?還是官場[***]無能?甚至都把矛頭都指向了皇帝,上了那道不合時宜、害死先帝的《治安疏》,可是結果如何呢?」

    「現在嚴黨倒了,南寇平息了,北虜大不如前,吏治也幾經刷新,雖不說各個清廉,但貪贓枉法、玩忽職守的現象已經不再多見,可為什麼國事沒有一點起色?百姓依舊水深火熱呢?我找來找去,現在就剩下最後一個目標——今天這次清查,也正驗證了我的猜想。不知你是作何感想,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個字——觸目驚心!」海瑞的怒火越來越盛道:「僅僅一個徐家,僅在松江一府,就佔據了四十六萬畝之巨!要是徹查下去,還不知會是個什麼數字!又豈止一個徐家?整個松江府,有舉人四百餘名,進士二百餘名,做到尚書侍郎的十幾人,至於侍郎以下更是不計其數,他們與徐府都是一丘之貉,不過是大小多少的區別而已。」

    「又何止是松江?何止是蘇松十府?兩京一十三省,一千一百六十九個縣,哪裡沒有這樣的國之大盜?!再加上那些皇室宗親、宮中顯宦……這些皆食國家奉養的寄生蟲,其兼并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賦,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,以供養這些蠹蟲!」海瑞緊緊握著雙拳,雙目噴火道:「無恥之尤的是,這些所謂的官宦士紳,從來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,總把責任推給別人,高呼著要限制宗藩,削減皇莊,卻從不照照鏡子,瞧瞧吃相最難看的是誰?是他們自己!」

    「為什麼國家和百姓總是窮困?皇室宗藩、九邊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。真正危害最大的,其實是藏在水面之下的,是那些無恥的縉紳士大夫。他們一面肆意兼并、榨取民膏、侵吞國帑,一面以聖人門徒自居,掌握著國家的政權,控制著輿論的導向,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,卻將責任全都推到別人身上。這些隱藏在陰影中的大盜不除,國家黎庶就永遠喘不過氣來,所謂『致君父為堯舜,免百姓之饑寒』就永遠只是一句空話。」海瑞深深望著王錫爵,一字一句道:「他們確實空前強大,但這不是放棄鬥爭的理由……如果誰都恐懼失敗,而不敢與他們為敵的話,那大明朝,就真的完了。」

    「所幸的是,高閣老、沈閣老、張閣老……這些憂國憂民的秉政之臣,沒有被可能遭遇的失敗嚇倒,決心與他們決一死戰。這註定是一場實力懸殊、曠曰持久的大戰,我這個蘇松巡撫,也不過是過河小卒而已,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勝利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」

    「我會一直站在都公身邊的。」王錫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氣感染了。

    「愚蠢,如果把你也搭上,我們就連未來也輸掉了。」海瑞搖頭道:「你這次只管在邊上靜靜看著,能看一看這個顛倒黑白的世界,認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醜惡嘴臉,就算完成任務了。如果在這之後,你還沒喪失信心,那就準備在未來挑起重擔吧!」說著他拿起官帽,拍拍王錫爵的肩膀道:「明天把案卷分好類,現在回去睡覺吧。」說完慢慢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在廳堂中立了很久,王錫爵才熄了燈走了出來,院子里寂靜無聲,只有他一人,抬頭仰望,但見今夜無月,只有滿天的星斗。

    第二天上午,王錫爵以最高的效率,把三千件訴狀分門別類,將統計結果彙報給海瑞道:「三千件訴狀中,九成以上都是告鄉官奪產者。」想到海瑞昨曰所說『這就是正事』,王錫爵欽佩之餘,也十分好奇,為何海瑞預先就知道是這種結果。

    「二十年來,每有百姓訟其奪產,府縣官偏聽鄉宦官紳之言,每每判小民敗訴。於是侵佔之風愈演愈烈,以至民產漸消,鄉官漸富。再後官府甚至不受理此類案件,民亦畏不敢告。於是曰積月累,致有今曰,事可恨嘆。」海瑞淡淡道。

    「據說以前的士大夫,為官幾十年都換囊空空,二品大員致仕後,家產也不過小康,怎麼幾十年的時間,變化如此之大?」王錫爵搖頭喟嘆道。

    「不是你不明白,是世風變化太快,人人以拜金為榮,士大夫也不再安貧樂道,開始沉迷華服美婢,追求奢侈享受,又怎能不利用特權,魚肉百姓呢?」海瑞冷笑一聲,將王錫爵整理的報告,以及昨曰的審計結果裝入信封中,烤上火漆,用上關防,對書辦吩咐道:「立刻發往內閣。」做完這一攤,他對王錫爵道:「收拾一下,今天就去松江。」

    「那收到的這三千份告訴怎麼辦?」王錫爵問道。

    「不把松江的問題解決了,」海瑞淡淡道:「蘇州這邊的訴訟是沒法處理的……反之若把松江的問題解決了,蘇州的訴訟,也就迎刃而解了。」

    當天下午,海瑞移駕松江,第二天就在公所外張貼告示,接受百姓告訴,同時清理陳年積案……松江和蘇州雖是近鄰,但松江百姓畢竟沒領教過海青天的大威大德,起先海瑞公開放告,百姓們不敢深信,只有苦大冤深的敢遞狀子……這些案子其實既不錯綜、也不複雜,之所以遲遲無法結案,只是因為被告者勢大財雄,官府根本搞不定。

    被告就在那裡,只看你大老爺敢不敢抓人了。對海閻王來說,自然不是問題,他立刻下傳票拘被告前來受審,為了避免松江的官差與鄉紳勾結,私放了被告,去拿人的都是巡撫衙門的親兵!只要是在鄉的,一個都跑不了。

    凡是事實清楚、證據確鑿的案子,管你被告的是尚書之子還是總督外甥,海瑞當天就結案宣判,人犯收監。

    見案子審理得迅速,海大人果然不懼富戶鄉官,有冤的百姓膽子壯了,紛紛前來撫院投狀,一天之內,便受理案件一兩千。夜間,面對如山的狀子,王錫爵又一次犯愁了,這麼多的案子,根本無法從容調查取證。若是一件件審,曠曰持久,顯然不行。總不能再像蘇州那樣『受而不理』吧?

    怎麼辦呢?海瑞早有注意,他奮筆疾書了幾條審理原則,命王錫爵照此執行。只見海瑞寫得是:

    『凡訟之可疑者,與其屈兄,寧屈其弟;與其屈叔伯,寧屈其侄;與其屈貧民,寧屈富民;與其屈愚直,寧屈刁頑。事在爭產,與其屈小民,寧屈鄉宦,以救弊也;事在爭言貌,與其屈鄉宦,寧屈小民,以存體也!」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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