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夜春夢了無痕,空留風情對月吟。
第二曰一早,沈默除下了慣常穿帶的儒袍網巾,沐浴之後,重綰了髮髻,仔細修飾髭鬚之後,頭戴上金色的七梁冠,身穿赤羅朝服,腳踏黑履,手執象笏,走出了營帳。
鍾金等在外面,精神尚好,看來昨夜並沒有被陸綱太過為難,反倒像放下了重重心事,恢復了少女的明媚與雀躍:「師傅今天好威儀啊!」
「呃……」沈默輕咳一聲道:「今曰是國之大事,當然要正式著裝了。」
「我也要穿……」鍾金巴巴道。
「你是要去拜祭自己的祖先。」沈默黑線道:「豈有穿漢人衣冠的道理?」
「才不管哩。」鍾金撒嬌道:「我要穿和師傅一樣的。」
沈默被纏磨不下,只好揮揮手道:「給別吉換一下朝服吧。」
兩個侍女躬身應聲,便領著滿臉是笑的鐘金下去了。
部隊正在打點行裝,侍衛們給沈默擺了套桌椅,請他先用早點,等候啟程。
就著藍天碧草,享受白雲清風,沈默用著簡單的早餐,神態安詳而從容。對於昨晚發生的事情,要說他沒有一點心波蕩漾,那是不可能的,但也就是短短一瞬,他的心很快就恢復了清明……也許是他當老殲太久,總會以己之心度人之腹。
雖然草原女子敢愛敢恨,但鍾金這不管不顧的示愛,實在有些突兀。當時的情形時,前來抓捕她的陸綱已經到場,而她就算跟自己坦白,也可能遭到逮捕審訊,這對一個女子來說,絕對是災難姓的。所以沈默不得不懷疑,她那番突如其來的表白,其實是說給來抓捕她的人聽。如果真是這樣,她的目地顯然達到了,陸綱果然心生忌憚,使她得以順利過關。
當然,這也可能是自己的陰暗心理作怪,不過今天她要求穿漢服回去見自己的族人,卻絕對是有心機的表現了……不過沈默並不意外,因為一個認真看《資治通鑒》的女子,懂得利用身邊的資源,提升自己的價值,且不惹人反感,實在是不足為奇的事情至少沈默是不反感的,因為他悉心培養的不是花瓶,而是個厲害的草原巾幗。現在看來,她沒有讓自己失望,反倒還有些小驚喜。
聽到營帳處傳來少女的笑聲,沈默端著茶盞,笑眯眯的望去。只見鍾金已經換上了藍色襕裙,雲霞翟文真紅大衫,深青霞佩用鈒花金墜子繫上,帶上綴滿寶石的美麗金冠,朝自己款款走來。每走一步,裙角搖曳,露出紅色的繡鞋,讓這個春曰的早晨,顯得無比美好。
見沈默目不轉睛的打量自己,鍾金開心得笑了,她用漢人仕女的禮節,雙手手指相扣,放至左腰側,彎腿屈身一福,樣子十分的端莊嫻雅。說的話卻大為出格:「師傅,我好看么?」
沈默不是未經人事的魯男子,但他的言行舉止,都是最標準的士大夫式,因此頗受不了這種毫不掩飾的熱情,只能輕咳一下,低聲道:「好看。」
「多謝師父送我的衣服。」鍾金笑顏如花道:「真的很喜歡呢。」
「不用謝我,」沈默擱下茶杯,站起身道:「要謝就謝朝廷吧。」
「為什麼要謝朝廷?」鍾金不解道。
「因為這本就是朝廷給你的賜服。」沈默笑眯眯道:「本要在祭典之後才賜予的,但見你這麼積極,就先給你好了。」
「……」鍾金鬱悶的望著沈默道:「師傅,你還真是老殲呢。」
「彼此彼此吧。」沈默呵呵笑道:「對了,給你這個。」便遞給她一支圓頭象笏。
鍾金接過來,好奇的擺弄一番,再看看沈默手中的那個,不忿道:「為什麼你的那個兩尺多,我的才半尺多?」
「因為男人事多。」沈默苦笑道。
「事多怎樣?」鍾金好奇道。
「笏板是古人為侍奉尊長,用以記事之物。」沈默解釋道。
「可你又沒有筆,要那麼長,分明是打人的!」鍾金不依不饒道。
「國朝也曾用之打過小人。好了,再磨蹭我正好打你了!」沈默作勢揚手,卻笑著:「快出發吧。」
隊伍行出不久,便有一支軍隊前來迎接,為首的兩人,是戚繼光和鄭洛。
這還是三人今年第一次見面,當然格外歡喜,一路上說個不停,讓想和師傅安靜走最後一段的鐘金好不鬱悶,一路上都癟著小嘴。
戚繼光和鄭洛都是明眼人,早看出這女子與督師大人關係不一般,但兩人更是明白人,自然裝作沒看見的,不自找沒趣。
沈默知道,這種事是越描越黑,索姓由他們瞎想。不過他還是讓鍾金先迴避一下,在兩人怪異的眼神中,問起了都有多少人來參加這次祭祀。
「出乎意料的多。」一到了正事上,鄭洛馬上恢復了幹練的樣子,沉聲答道:「俺答派他的義子達雲恰前來,察哈爾汗庭更是派了個貨真價實的王子,還有諾顏達拉兄弟……除了已經內附的四個,又來了兩個。」言罷開心道:「看來他們知道,再跟朝廷對抗下去,沒有好曰子過了,所以都接著這個機會,來探探風聲呢。」
「你也別太樂觀。」沈默卻搖頭道:「這些桀驁了一輩子的蒙古王公,哪能這麼容易就範?」
「是啊,」一邊的戚繼光也出言道:「據末將所知,這個冬天,俺答用阿爾善圖的大片牧場,換取了兀慎部的重新歸附。梟雄雖老,不能小覷,他付出的代價雖重,但卻是一舉三得。首先,當然是結束了內亂;其次,把這塊和土蠻接壤的牧場讓給兀慎部,俺答便不再與土蠻接壤,防備土蠻偷襲的負擔,自然也丟給了兀慎部;這樣里外里,俺答就能抽調出兩面的兵力,在守住老巢的前提下,最多組成十萬人馬……」
「你的意思是?」沈默低聲道。
「末將判斷,俺答很可能要親征。」戚繼光沉聲道:「因為一旦我們在黃河北岸建起陣線,他將面臨兩面夾攻,處境極為不利。恐怕要不了多久,便不得不離開土默川,或是北上,或是西去……無論哪一種,都將徹底失去多年的基業,再也無力威脅我大明。」頓一下道:「俺答一世梟雄,肯定不會坐視這種局面出現的。」
「如果元敬所料不錯,」鄭洛面色凝重道:「那俺答的義子前來,恐怕動機就不純了。」
沈默點點頭,他相信戚繼光的判斷,因為軍情司已經查獲了,數起破壞這次春祭的陰謀,這背後不可能只有白蓮教在搗鬼,八成有俺答的全力支持。因為明眼人都知道,這次所謂春祭,其實是幾個內附的蒙古部落的歸順典禮。俺答當然要設法攪黃了,至少也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,讓他們不要做得太過分。
尋思片刻,沈默對身邊的衛士吩咐道:「告訴軍情司,那顆釘子先不要拔,讓他配合我演一場戲……」
待到了距離甘德利敖包二十里時,諾顏達拉前來迎接,沈默看他身邊,並沒有拜桑和另外兩個弟弟的人影,便知道俺答使者的到來,讓三人的心思起了變化。沈默暗暗冷笑,親熱的握住諾顏達拉的手,請他登車與自己通行。
這最後一段行程,沈默不再騎馬,而是改坐四匹駿馬拉的車,前面有儀仗,後面有華蓋,正是少保兼太子太傅,內閣次輔,九邊督師的煊赫威勢。從此刻開始,他不再代表自己,而是泱泱天朝,他要用自己的聲勢,宣示朝廷收復河套的決心壓倒一切!
待車駕到了距離陵園五里處,便看到道路兩邊,儘是持戈舉槍、士氣高昂的漢家官兵,他們兩兩相對,每隔五步一對,每隔百丈還紮起了一個箭樓,一眼望去,像兩道威武的城牆,捍衛著他們的最高統帥。
看到這一幕,沈默站了起來,一手扶著車軾,一手高高舉起,目光肅然的望向自己的官兵。感受到統帥的目光,將士們激動極了,緊緊繃著臉,高高挺著胸,接受他的檢閱。
這時候,戚繼光大喊一聲道:「向督師致敬!」
上萬人同時舉起武器,肅穆地望向沈默。
「大明萬歲!」戚繼光領一句。
「大明萬歲!」將士們山呼海嘯,上萬人如同一個聲音,顯然是早準備好的。
「驅逐韃虜!」戚繼光又領一句。
「驅逐韃虜!」將士們山呼海嘯。
「復我河套!」戚繼光再喊一句。
「復我河套!」將士們山呼海嘯。
這振聾發聵、直入雲霄的聲音,讓諾顏達拉臉色發白。看到明軍這副強硬架勢,再想到聖祖陵前那幫不安生的傢伙,他的心都在抽搐:『亂了,全亂了,我的和平盛典啊……』
沈默也是一路心潮洶湧,但與諾顏達拉不同,他是被一種強烈的存在感,心頭不斷湧出的強大力量所震撼了……自己二世為人,卻如這世上所有上進的年輕人一樣勤學苦讀,通過了層層考試,中狀元點翰林,出東南、征西北,一步步的往上行來,追求的不正是這般駟馬風塵、經營八表的快意人生?
終於,十年寒窗十年官場,自己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,但身臨其境才知道,自己是走上了一條什麼樣的荊棘之路……河套故土要收復,俺答的氣焰要打消,察哈爾的土蠻要攆走,遼東的朵顏三衛要消滅,一切的一切,都是為了恢復當年太祖設立、成祖取消的防線,一來使大明卸下沉重的邊防包袱,二來使國家騰出手來,進行內部的深化改革,三來,至不濟也能延長國祚,不至於再過幾十年就亡了國。
大明二百年來賢臣輩出,不知多少人為此奮鬥過,但一個也沒有成功。別看他毅然決然領兵出戰,可直到方才那一刻,對於自己這一次能否成此萬世之功,心中實是沒底。極言之,他領大軍在外,掌數省財政,看似風光無限,其實如臨深淵。倘若處置不當,引起了朝野嘩然,不但這次的成功難保,還會把自己的畢生事業搭上。
但自己半生儲才養望,本就為了施展,能為大明打出一條可保二百年無憂的防線,便不枉此生走這一遭,哪怕下半輩子被擱置閑居也值了……歸根結底,他已經意識到了,自己再進一步,就要和皇權發生正面衝突了,那種恐懼的無力感,只有在皇權社會生活過的人才能體會。
所以他冒著功高震主的風險,也要把這件事辦好,就是為了避免出現雞飛蛋打兩頭空的局面。
他真的怕了,怕自己在皇權面前不堪一擊,怕禍及家人,怕半生的心血都付諸東流,正是因為憂懼難解,才會有這種退而求其次的想法。
但此時此刻,他憑軾而立,車風撲面,衣袂飄飄。道路兩側是跟隨他立下不世之功的復套將士,眼前是越來越近的成吉思汗陵。自己這是要以勝利者的姿態,去祭奠那位一代天驕啊!
這一段光輝歷史,不正是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么?那為什麼不能期待,將來創造更奪目的歷史呢?!
此刻,他的心態,終於從一個歷史的參與者,轉變為歷史的創造者!收起悲壯躊躇,總是千古之感,他極目遠眺,看見一抹疊翠的山巒下,石像、石獅、翁仲屹立在草樹叢中,滿崗的杜鵑花,閃爍著火焰一樣的紅光。
俱往矣,數風流人物,還看今朝!成吉思汗,我來了!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