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萬里無雲,東方升起一輪紅色的圓月,照在庫庫和屯城西十餘里外的聖敖包之南,那一片歡宴的海洋上。
密密麻麻的大小蒙古包,圍成一個大大的營地,營地四周插滿了五顏六色的旌旗。無數羊脂蠟和牛角燈同時點燃,光照如同白晝。晚風漸起,旌旗獵獵;人影晃動,笑語歡聲,奴僕們抬上整隻的烤牛烤羊,馬奶烈酒,部民們載歌載舞,歡慶大金國主俺答汗的愛孫成婚大喜。
雖然俺答汗仿照漢人修建了高大的宮殿,但習慣了天廣地闊的蒙古人,每逢這種盛會,還是習慣到城外幕天席地,無拘無束的狂歡。婚禮從早晨開始,直到夜幕降臨,盛大的晚宴開始,歡慶的氣氛也到了**。
最大最華麗的蒙古包前,是俺答與他的子侄貴戚、各部首領的位子。他們坐在厚厚的地毯上,面前的長几上,是板升廚師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,以及各種水果蔬菜。這都是草原上等閑享用不到的。所以各位吃膩了烤牛烤羊的蒙古親貴,都甩開腮幫子,不顧形象的饕餮起來。
除了美酒珍饈之外,還有板升來的伶人獻藝。這些從漢地逃過來的說唱藝人,不僅可以演說《大髯張飛》、《土行孫》之類的中原段子,還能唱蒙古人最愛聽的《江格爾》,讓親貴們開心之極,滿足之極,只覺著天堂也不過如此。
但虎踞正位上的大金國主俺答汗,面對著滿桌子佳肴卻沒什麼食慾,對平素最愛聽的《江格爾》也不感興趣,只在那裡悶頭喝酒。其餘人以為他是吃膩了山珍海味,所以也不以為意,只是稍稍收斂形跡,以免惹得大汗不快。不過坐在他右手邊的蕭芹,卻看出俺答心不在焉,完全沒有愛孫結婚的歡喜神情。靜心回想一下,似乎婚禮開始時,俺答還很開心,直到接受孫子孫媳大禮之後,才開始這副摸樣的。
『莫非……』蕭芹看看俺答,見他獨坐正中,左右空空,心裡邊明白了三分……俺答汗有兩位夫人。大夫人伊克哈屯已年過八旬,身體老弱多病,故而白天儀式一結束,便回城歇息去了;而二夫人早已亡故,至於那些姬妾,玩物而已,上不得檯面,故而俺答此刻只能獨坐,八成是覺著空虛了。
想到這,蕭芹端起酒杯敬俺答道:「今曰新訓練了一批舞女,不如讓她們上來,為大汗助助興。」
俺答與他遙遙一碰杯,點點頭沒說話。
蕭芹便拍拍手,原先激昂的鼓樂聲變成了柔和的絲竹之聲。十二位手提鑲銀奶桶的妙齡少女便魚貫登場,只見她們步履輕盈,體態裊娜,綠袍罩紅靴,粉帶束柳腰。眼迷離而嬌,靨微笑而媚,皓齒髮而融春風,舞袖飄而蒙清塵,竟然各個都是美不勝收。
此時清風如酥,月光似水;笙歌充耳,美色滿目。從俺答左手邊的黃台吉,到各部頭領,全都瞪大了眼睛,張大了嘴巴,恨不得把這些千嬌百媚的大美人,統統吃到肚裡去。看到眾人的豬哥相,蕭芹冷蔑之餘也十分高興,有道是吃人家的嘴短,就不信他們分了這些小嬌娘,還能對自己刺殺失敗的事情說三道四。
但當他的目光轉移到俺答身上,心登時涼了一半。只見老傢伙像一尊木雕似的坐在那裡,對滿眼美色無動於衷……待蕭芹的舞女退下,其餘各部也開始進獻賀禮。先是奇拉古特部的使者奉上禮單,俯跪道:「今年,我部旗開不利,得不償失。加之西路不寧,商賈稀少;多次出擊,所獲無幾。現有各色綢緞千匹、波斯明珠百顆、舞女九人、金銀若干,為國主太孫賀!」
因為長年東征西討,俺答的一張臉,被大漠的風沙摧殘的溝壑縱橫,佝僂著腰坐在那裡,彷彿睡著了一樣,讓人很難將其和一代草原雄主聯繫起來。奇拉古特部的使者說完很久,俺答才睜了睜渾花的老眼,慢慢開口道:「珠寶綢緞留下,舞女帶回去。你部以牧為主,以獵為輔,無需劫掠,滋擾商路!」聲音雖然不大,但對草原各部來說,就如聖旨一般,那侍者立刻諾諾而退。
接著,兀良哈使臣進獻禮單,禮物要比奇拉古特部豐厚數倍,當然,也是別有目的:「今年天少雨露,地多乾旱;水草不豐,人畜飢餓。我家汗王懇請國主,仿照兀慎部之例,將東部無人草原恩賜我部。」原來見兀慎部得了大片草場,兀良哈人也按捺不住,趁機提出擴地要求。
俺答搖搖頭道:「你部人畜可遷往越冬,但待來年草長須遷回原處。否則,我將派出鐵騎,人畜全部歸我!」
「兀良哈雖臨近察哈爾,但我部向來結好金國國主,反而對大可汗的屢次招攬無動於衷,這份情意可是無價之寶。現在中間棄地至今空閑無人,任其草木自然榮枯,俺以為甚是可惜。今兀良哈有難,以國主之仁義,何不準俺長期遷徙經營?」兀良哈就是當年的朵顏三衛,向來以彪悍著稱,其酋長董狐狸更是狡詐如狼,派出的使者根本不怕俺答的恐嚇,反而隱隱有威脅之意。
「地者,立國之本也。怎可輕易棄之而不惜?兀慎部乃我子侄,將地賜他不過是我族內之事,與你兀良哈不可同曰而語。」俺答聞言坐直了身子,瞪大眼睛。頓時顯出魁梧的身形,凌厲的目光,以及無與倫比的威勢。人說『鷹立如睡、虎行如病』,那是麻痹獵物,等待時機,而不是真的老了。他的聲音如洪鐘一般冷硬道:「你家汗王若是不服,儘管與大可汗交好便是,但若敢賴在我處不走,自要和他刀兵相見!」
見俺答態度強硬,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,那使者自知失言,趕忙諾諾退下。
好好的氣氛,被那兀良哈的崽子攪合了。俺答的子侄們都知道,要不是丟了河套,折了鄂爾多斯部,給這些跳樑小丑副膽子,他們也不敢趁火打劫,實在是可恨之極。
蕭芹見狀,趕緊讓儀式提前,司儀便扯著嗓子喊一聲道:「新郎新娘要來給諸位敬酒了!」於是喜樂大作,眾人也把不快拋到惱火,鬨笑著看一身大紅吉服的把漢那吉,領著自己的新娘子從帳篷里走出來。
蒙地豪放,新娘敬酒時,是不蒙蓋頭的。身穿新娘服色的鐘金,出現在眾人眼前時,許多人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真容,那種如夢似幻的絕美,清純帶著野姓的魅惑,登時忘了呼吸,楞楞的盯著她。許多人口中咀嚼的精肉忘卻下咽,油汁同涎水一道順著嘴角鬍鬚滴噠在錦袖上,卻渾無所覺,唯恐少看她一眼,回去後悔青了腸子。
俺答汗也從座位上探直身子,從腰帶上拿起偌大的水晶花鏡,架在鼻樑上,對準了孫媳婦端詳不已,口中還發出『嗬嗬』地聲音,一種年少時才有過的愛慕之感,竟瞬間傳遍他的老體。
蕭芹是唯一個保持正常的男子,他把眾人的醜態盡收眼底,再看看俺答那副色與魂授的樣子,終於明白了這老東西為何一晚上心不在焉了,原來一顆賊心都留在自己孫媳婦身上了……俺答汗見了孫媳,精神為之一振,萎靡瞌睡一掃而光,兩隻眼睛跟燈籠似的,嗖嗖往外放光。接過鍾金的敬酒時,兩隻眼睛都笑眯了,鍾金滿場敬酒,他的一對老眼便一寸不離,緊緊盯著她的背影,直到孫子領著她到別的帳前敬酒,走出了視線才意猶未盡的收回視線,端起酒杯一飲而盡,嘆道:「可惜,可惜……」
「國主可惜什麼?」不知何時,蕭芹到了他身旁。
「哦……」俺答有一種心事被撞破的感覺,竟破天荒的慌亂了一下,忙掩飾道:「沒,沒什麼。」
「我還以為國主和我有同感呢。」蕭芹故意搖頭道。
「你有什麼感覺?」俺答盯著他道。
「想必國主知道,我是您外孫女的師父。」蕭芹嘆口氣道:「她常常對我說,這輩子若不能嫁給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,便如行屍走肉一般。」
「難道我孫子不好嗎?」俺答不悅道。
「呵呵,國主心裡自有明斷。」蕭芹侍奉俺答近二十年,早把他的每根腸子都摸透了,遂不必讓道:「您的孫子雖是一表人才,但我的女學生卻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草原明珠,塞上昭君。恕我直言,這樣的女子,大成台吉消受不起。」
「那……」俺答似乎預料到他要說什麼,卻沒有阻止,只是目光怪異的望著他:「什麼人能消受?」
「只有大汗才能消受得起啊!」蕭芹的聲音低而細,卻一字不差的傳到俺答耳中。
「這個,胡鬧……」不知是錯覺,還是火光映襯,俺答竟然臉紅了:「我能跟孫子搶媳婦嗎……」卻沒有否認自己的**。
「這有什麼?我們蒙古人沒有漢人那些狗屁規矩,您的大哈屯,還是您的庶母呢!」蕭芹說著指指俺答左右道:「您看看,您的左右兩席都空著。大哈屯年過八旬,二哈屯早下黃泉,早就缺一位新哈屯了!再說大成台吉本來就有哈屯,且年輕貌美,溫柔嫻淑,人人稱羨,再娶一個更漂亮的哈屯,非要被人嫉妒死不可。」說著用眼睛示意俺答道:「您看看他那些叔叔,方才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,好取而代之。所以說,匹夫無罪懷璧其罪,為了大成台吉好,也不能讓他再享齊人之福了。」
「呼……」俺答吐著悶氣,有些話憋在口邊,就是難以啟齒。
「您不必顧慮大成台吉的想法,」蕭芹善解人意道:「他無父無母,能有今天,全靠國主的憐愛和恩澤,他的一切都是您給的,現在只不過要他一個女人,若是他還心有怨懟的話,就實在不當人子了。」
「嗯……」俺答終於緩緩點頭,心中道:『是啊,憑什麼讓我這個當爺爺的孫子,他偶爾孝順一次,也不能報答我的養育之恩。』
「那麼,國主是同意了?」蕭芹大喜道、「這個么……」俺答卻顧慮道:「若我那外孫女,只是濟農之女倒也罷了。可他現在是漢人封的郡主,還有火槍衛隊,又有通貢之權,不是可以隨便處置的。」
「國主多慮了。」蕭芹眼中射出怨毒的光,那可是用他教中弟子的生命換來的啊!旋即收斂起恨意道:「女人么,得到她的身,就得到了她的心,只要把她收為禁臠,她得那些嫁妝,不久全歸國主了么?」
「嗯。」俺答點點頭,又一哆嗦道:「不過,大哈屯那裡怎麼交代?」草原民族有納庶母為夫人的習俗。史書記載,匈奴呼韓邪單于同漢朝聯姻,娶王昭君為閼氏,昭君閼氏就輔政了兩代單于。大概以此可以保證統治的延續和部落的統一,又或者大夫人能對少單于有一定的勸諫或威懾之故,這種習俗作為上古遺風一直延續下來。俺答汗的伊克哈屯便是他父親的少夫人,比俺答長十幾歲,一生輔佐過兩代可汗,是個極英明的女人,深得族人們尊敬,俺答將其視若娘親,至今仍頗為敬畏。
而把漢那吉是伊克哈屯,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來的,是老哈屯的心頭肉、掌上寶,要是知道自己搶了孫媳婦,肯定要不休的。
「所以要抓緊時間,把生米煮成熟飯。」蕭芹重重一揮手道:「等把三哈屯收入房,帶回庫庫和屯,大哈屯縱然說兩句,也改變不了什麼了!」
「成!」俺答終於下定決心,望著蕭芹道:「你說怎麼干吧?」
「明天早晨……」蕭芹附耳輕聲道:「新人應該拜見祖父,行盥饋禮,只要今晚把大成台吉灌得爛醉,他自然是爬不起來,只能讓新娘子獨往……這樣做的好處是,您的新哈屯還能是完璧呢。」
「呵呵呵呵……」俺答笑起來,望著蕭芹道:「薛禪如此熱心,莫非跟你那徒弟有仇?」
「沒有。」蕭芹一臉坦然道:「有道是良禽則木而棲,我那傻徒弟不知道國主的好,當師傅的只好幫幫她,將來還指望她給給我養老呢。」
俺答知道滿不是這麼回事兒,卻也不說破。
(未完待續)